鑽進地鐵時太陽還沒落山呢,重新出現在地麵上,卻已夜幕低垂、萬家燈火。再經過一處十字路口、三盞紅綠燈、十五塊農田,塔就會出現了——這就是塔中的人生與城市保持的距離。男人出門從不帶鑰匙,“芝麻,開門吧”——他隻要念叨一遍秘訣,麵對世俗名利無動於衷的塔便會豁然敞開。確實也用不著防範小偷,塔中的青燈黃卷是盜賊不感興趣的,而塔中的智慧像空氣一樣,是偷不走的。清貧的塔,塔中的精神富翁。
男人布衣草履,粗茶淡飯,心也像頑石,不聽從域外的風雨點化。就是他,居然在紙上寫出好些美麗的文字,他容光煥發地步行到鄰近的村落,把它們捎到那所門可羅雀的鄉村郵局,匿名寄給城裏的報刊——然後就忘掉這一切了。這些天外飛來般的散淡文字打動了城裏那些住高樓的讀者,卻查詢不出這些文字的主人是誰、住在哪裏。他們本來以為詩人已像恐龍一樣從這個星球上絕跡了呢,能重新看見恐龍的足跡——畢竟是件幸福的事。男人也成了名人,匿名的藝術家,成了這座城市的熱點話題。於是他活得像個影子,他本身反倒變成自己名聲的影子,影子的影子。而塔,既是男人的鏡子,又是鏡子中的鏡子。如此循環往複。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位詩人,誰也說不清楚,也許就一個,也許有無數個,但這一個肯定是那無數個的總和。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座塔,也許就一座,也許有無數座,分布在人類的記憶以及我們現實的生活中……
琴棋書畫,煙酒茶食,塔中什麼都不缺,要缺也就缺一位畫中人吧,嫋嫋娜娜地從牆上下來,替男人做飯、沏茶、彈琴、洗衣服或抄詩稿。也許很早的時候來過一位吧——但後來又回到紙上、回到畫中了,就像鳥回到天空了。偶爾也有些出奇的美女來看塔,來探聽塔中神秘的男人,男人禮貌地給她們講課、談藝術,但心如止水。男人還是一個人讀書、寫詩,還是自己澆花、剪枝、清掃庭院。
這位穿文化衫的男人也許是我,也許是別人。也許分別有我和別人的影子。這座塔也許屹立在城市的邊緣,也許虛構在我的心裏,虛構在理想主義的空氣之中。塔中共有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七十二級台階。塔中的男人也已經有三十歲了。他的一生對於塔而言不過是個瞬間,塔對於他卻是永恒。做個為永恒而獻身的男人——也是我的人生夢想。如果你按圖索驥去查訪這座塔,注定要失望的,這座塔是海市蜃樓,是肉眼看不見的。在本文中,塔這個模糊的概念——與建築學無關。塔的高度也許相當於男人的身高——塔僅僅是男人的肉體,而他的靈魂則是其中高貴的戶主。這是一座美學之塔、行動主義之塔,一座在茫茫人海中緩緩移動的精神宮殿,塔中的男人走到哪裏,美的帳篷就搬遷到哪裏,藝術的光和熱就散發到哪裏。
在紅塵滾滾、物欲泛濫的年代,這座清高的塔便尤其顯得珍貴了。為藝術而祈禱、勞作、添磚加瓦的男人,簡直稱得上祭司了。
這座塔叫象牙塔。象牙塔是不朽的。
第一章 撫摸古典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