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南方 (1 / 2)

1.南方這個詞彙天生就是陰性的。對於我來說,它在質感上和母親、情人、水、月亮、農業和漁業屬於同一個範疇。再具體點,如果時間可以按現實與回憶來劃分,我南方的鍾表一定服從於後者。我不得不借助倒轉的齒輪來接近那星羅棋布的村落、潮濕的車站以及民間集市。北方在語法上則近似於父權的尊嚴、黃鍾大呂、白晝的狂歡乃至政治、科技、法律。由此可見,南方的審美傾向是逐漸被現實和滾滾車輪遺棄的,但是,它確實是溫柔的。舉一個例子,同樣是雨,燕山以北的雨夾雪隆重如席卷而來的金戈鐵馬,如果發生在梅子初黃的江南,則很容易演變為一場溫文爾雅的玫瑰戰爭,甚至雨本身都仿佛僅僅作為上演人間婉約故事的布景而存在。我無意對南方與北方進行比較,甚至這有限的比較都是從個人的主觀感受出發的——而不是從地理或人文的角度。我長期在這個內陸國家的中部和北部流浪,今天晚上,依靠文字來回憶充斥過我童年經驗的南方,就像移居到月亮上的嫦娥俯視地球一樣,無法避免鳥瞰的暈眩。據說月亮上所能目擊到的人類景觀是蜿蜒的長城,我對南方的整體印象,也常常由一座城市和一座村落代替。通過它們,我認識了南方的氣質——哪怕對這種認識的描述注定是缺乏邏輯的。

2.徐誌摩去某女中演講時,大大讚美過蘇州。他說蘇州是最美麗的地名,蘇州的“蘇”字僅僅這卷舌的讀音,就令人魂銷骨蝕,更別提它是西施的洞房、絲綢的故鄉了。吳儂軟語的蘇州在我心目中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介於宮娥與村姑兩者之間。若以此類推,北方產生過垂簾聽政的皇後,西安產生過出浴的貴妃。蘇州啊,初進深宮的民女在石拱橋下的埠頭浣紗,以淚洗麵,倒影都是憂傷的。憂傷的蘇州是古典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夜半歌聲使客船上佇立的唐詩栩栩如生。成都是芙蓉的天府、洛陽是牡丹的盛會,輕描淡寫的蘇州則與富貴無緣,是聞其香而不見其人的茉莉的隱居。蘇州是三笑的秋香、楚楚可憐的林黛玉,是團扇、瓷器、紅泥小火爐、荊釵布裙,是詞牌、水墨畫、琵琶、美食家、茶道、刺繡,說到底啊蘇州就是蘇州。蘇州作為南方的標本,僅僅在說明:南方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它的城市不過是被現實放大了的村莊,是碩果僅存、香煙嫋嫋的烏托邦。和其他省份的名山大川相比,蘇州本身就是一座假山石、金魚池、亭台樓閣銜接的園林——哪怕它並不缺乏塔、吊橋、烏篷船、寺廟、炊煙乃至晚禱的鍾聲。當我還鄉的列車在滬寧線上風雨兼程,情不自禁恢複了對它原先的昵稱:姑蘇——這太像一位安詳處子的乳名。

3.魚戲蓮葉東,三歲妹子臥剝蓮蓬,層層疊疊地推敲江南的心事。魚呀嬉遊於往事以東,流水落花相攜而去。新月在還鄉途中升起。魚戲蓮葉西,我向蘆葦傾訴踢躂的馬蹄,遇見五歲的妹子——波浪所烘托出的燈籠。魚群遷徙於蓮葉以南,追逐樹葉編織的小船,我七歲的妹子進入荷花的學堂,書聲琅琅。魚戲蓮葉北,九歲的妹子脫胎換骨,淩波微步,采摘新穎的菱歌……70年代,我在長江下遊某國營農場的小學做孩子王,曾以稚嫩的筆法改寫了這首原文隻有七句的誕生於秦漢時期的著名的樂府民歌《江南》。搬家時整理磨損的木質行李箱,我從底層的一本老式《工作手冊》裏發現了自己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留下的退色的字跡,在此照錄。南方水鄉的民間采蓮歌源遠流長,除以“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開頭的這一首《江南》外,還有一闋更圓潤豐腴的《西洲曲》。朱自清在《荷塘月色》裏引過如下四句:“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