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南方 (2 / 2)

4.浦口農場是由五個生產隊組成的。小學校在二隊,教工宿舍在三隊,路程大概有幾公裏。一間廢棄的糧倉權代教室,牆縫裏能掃出半鐵鍬發黴的陳穀子。黑板是用大標語牌改製的。課本倒是流行的課本,懸掛有半截鐵軌作敲鍾用的操場緊鄰著麥田和油菜地。農忙季節,生產隊就運來一拖拉機鐮刀、鋤頭什麼的,調集小學校的師生去學農。勞累了我枕著軍用水壺仰躺在噴香的麥秸堆上,望著萬裏無雲的藍天發呆,覺得幸福如一隻曬太陽的小甲殼蟲。那是我一生中屈指可數的晴朗的日子,後來我遷徙到北方燈紅酒綠的都市再沒見過藍得那麼純粹的天空,北方高深莫測的天空總像戴著冷漠的麵具。那年我剛從師專畢業,班級裏至少有兩位割草的放豬娃和一位乞丐的私生女歲數比我大。課間休息,他們向我傳授用細眼魚網捕麻雀的秘訣以及捆紮稻草人的簡易辦法。那位麵容蒼白的乞丐的私生女,偷偷捎給我一手帕采摘來的青杏——那是世界上最幹淨的手帕了,少女的手帕。是我教他們認識了第一個漢字,他們會感謝並記住我的。

5.“我騎馬碰見的那些像坍塌的教堂般阻擋去路的樹根,確實像是會在地下穿行,追逐我而且趕上我那樣,已經回來又安頓在我家裏了。”這是聶魯達的《尋根者》。我先買了張船票,後來又轉乘火車上溯到中國北部一座朱紅宮牆與平民化的胡同毗鄰的繁華都市,作為移民而開始了生命書卷的後半部分。隨著一個個麵容生疏的月台從窗外掠過以及生命本身的加速,我感受到肉體與靈魂的脫離乃至藕斷絲連的隱痛。南方對於我是屬於回憶的。除了口音之外,我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任何南方的痕跡。1994年7月9日深夜12點差5分,南方作為一種口音出現。我終於明白本文一開始為什麼就把南方形容成母性的,口音的無法更改正如血緣。口音是隱藏在我身體裏的看不見的根。而記憶同樣是時間的隱士。

6.南方的村鎮隻有一張郵票大小,我的手代替流水,撫過它鋸齒的邊緣(那恐怕由蘆葦或葡萄的藤蔓構成)。那些從南方出走的村民會夢見家園,真實如一張揉皺的信紙。他們擺脫兵役、經商或行吟的方式,選擇夜深人靜打馬歸來(鞭子很誇張),在廢棄的井台邊安居樂業:複製炊煙,重鑄農具,以羽毛裝飾籬笆。詩歌的馬匹,垂憐於十步之內的芳草,平鋪的紙張響徹南方的蹄聲……南方在我筆下是一次虛構的旅行,是一張晚點的火車時刻表,或者,是一份在外地訂閱的家鄉的報紙。

7.昨天是清明節。有一位腳穿草鞋身披蓑衣的姓杜的青年學生,在第十座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向行人打聽以杏花命名的村落。眾皆搖頭。天氣預報沒有公布:那是一場唐朝的雨……

8.北方沒有雨巷,沒有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甚至,連油紙傘都沒有。而這些恰恰是南方的專利。南方多雨,多以梅作為姓氏的雨,踮著腳尖,熟稔地涉及早春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齒之間留有酸澀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譯成雨聲就是——點點滴滴,點點滴滴。讀戴望舒的《雨巷》,我便認定它是在蘇州那樣的街道上寫下的,蘇州是理想在現實中埋下的一處伏筆,是溫柔與美麗擦肩而過的一次豔遇。南方:寫在竹筒上的古老情書,與我青梅竹馬的永遠的新娘。絲綢、水草、魚和米、民間歌謠、美女學校、蠶頭燕尾的隸書、梁祝蝴蝶、油紙傘、折扇的美麗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