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堂需要梯子,下地獄也需要梯子,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芸芸眾生摩肩接踵而不得出路。於是,這帶有折衷主義意味的第三重境界便被命名為人間。在人間,我們既是主宰又是過客。上天堂需要運氣,下地獄需要勇氣,那麼還是混跡江湖吧,老老實實地吃飯、睡覺、做人。聖賢永遠是少數,魔鬼同樣也屈指可數。做人最輕鬆。
我逐漸接受了這樣的人生哲學。我久已遠離詩、遠離理想王國的高速公路,而在現實的蝸居中打發黯淡無光的日子。城市並不需要預言家。我這隻爬格子的螞蟻,找不見自己紙上的阡陌了。然而今天,騎著自行車橫穿北京舊鼓樓大街的一溜老式的胡同,兩句詩如同禮花浮現在我腦海:“我頭戴的草帽就是天堂,我腳穿的鞋子就是地獄。”這突如其來的靈感令我恍然記起自己的前身。我曾經是個詩人。我又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在長時間的荒蕪、自己終於習慣衣食住行的平民生活之後。我是什麼時候忘卻自己一向以為崇高的使命了呢?這是正確還是錯誤?
我同樣很擔心,擔心這瞬間的靈感僅僅是我精神中一個沒落王朝的回光返照。更確切地說,擔心它是我文字生涯最後的華彩。一個詩人,寫完他一生中的最後一行詩,從此,他就不再是詩人了——就像春蠶吐盡最後的絲而啞口無言、壽終正寢。一個詩人從此死了——留下他的筆名、存折、口音和蘸水鋼筆。一個平庸的男人繼續活著——替身演員一樣接著活下去。失去了靈魂,這是何等淒涼的一種活法呀。失去了詩我們並不感到自由,我們情願戴著鐐銬跳舞,在刀刃上跳舞,在異端的火焰上、在自己肉體的階梯劇場狂歌勁舞,通宵達旦。那是我們的煉獄,那是我們的天堂。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這麼想。在接下來的一個雞尾酒會上——某位下海的詩人做東,宴請當年在北京城裏共同寫詩的朋友,大多數賓客都平靜地承認早就沒空寫詩或寫不出詩來了。有的表現得很豁達:“寫詩就像尿褲子似的,每個人都要經曆那麼個階段。”有的一臉迷惘:“詩刊》還在辦嗎?”另一張迷惘的臉則回答:“不知道呀。即使還在辦,估計也沒人買吧。”他們,似乎比不寫詩的人還盼望《詩刊》停刊——盼望繆斯在中國大陸的最後一塊陣地失守。大家紛紛舉杯:“為詩人們的退役幹杯!”我放下了筷子:“我還準備繼續寫下去。剛才在路上還寫了一首。”於是主人帶頭把高腳杯轉向我:“為我們的最後一位詩人幹杯。”那架式,仿佛在向末代皇帝敬酒。我突然想起一部外國電影的片名:《死亡詩社》。詩壇玉碎宮傾,公社解體了,烏托邦垮台了——現在正舉行降旗儀式。我不由得為這樣一個時代感到悲哀:詩人們發財了,商人誕生了——詩人卻死了;從黑暗的繭蛹裏飛出的是一群灰蒙蒙的蛾子。接著,我則為自己感到悲壯了:我還在蠶食著綠葉的版圖,我還在呼吸新鮮空氣、還在吐絲——即使這真是最後一位詩人在苟延殘喘,空中樓閣畢竟還在廢墟上苦苦撐持著。
假若,《詩刊》好長時間沒人投稿了。假若,我在這座城市裏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談詩了——連一個聽眾都找不到,孤獨的朗誦會是否有必要如期舉行?假若,詩社名存實亡,假若在曲終人散的這個死亡詩社裏,隻有我一個人活著,黑名單上還有一個名字沒被劃去——那麼,這個趴在搖搖欲墜的馬燈下用磨鈍的羽毛筆疾書的麵色蒼白的囚徒是誰呢?我是誰呢?那麼,我不僅僅是詩人,而且是這個時代的最後一位詩人。這被強調了的身份,構成我非同尋常的使命。我不僅要為自己活著,而且要為全體詩人活著,為全體死去的詩人,堅守陣地。因為我是他們的最後一個。裏爾克的詩句如風吹過耳:“頂住,頂住意味著一切!”這或許是全體詩人的聲音。全體詩人的遺囑像隱形的督戰隊員,陪伴著最後一個堅守者;全體詩人的智慧與力量,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血管,他的右手和他的筆端。
有些詩人,譬如李白與杜甫,譬如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因為時間而死去的。有些詩人正生活在我周圍,他們是因為不寫詩而死去的。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是歐洲文學史的開山之作。古希臘的荷馬,可謂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詩人了,而且是盲詩人。他牽引著黑暗中蹣跚學步的詩歌走向光明。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無限循環下去,直至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又是倒數第一個。最後一個詩人會是誰呢?他永遠不可能產生,還是隨時都可能產生?
普希金模糊地預測過最後一個詩人。他在《紀念碑》開頭引用古羅馬大詩人賀拉斯一首頌歌的拉丁文題詞,意為“我建立了一個紀念碑”,這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用中國話來說,接近於“口碑”:“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的靈魂在珍貴的詩歌當中,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長和逃避了腐朽滅亡,我將永遠光榮,直到還隻有一個詩人活在這月光下的世界上。”那月光下麵容模糊的最後一個詩人,肯定不是普希金本人,但他分明又在接替普希金活下去。所以當普希金在白樺林包圍的決鬥場上倒下,一位叫萊蒙托夫的青年攜帶一首《詩人之死》站起來了,從原地沾帶著血跡、繼承著傷口站起來了。普希金死了,詩人卻沒死——《詩人之死》的標題是誇張的。甚至萊蒙托夫也不是俄羅斯的最後一個詩人,接著又出現了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詩人這個概念,就是不斷死去、不斷複活的過程,就是鳳凰涅槃,是火的連環圈套,是一種血統。是一串永遠開列不完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