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是偉大的,最後一個同樣是值得紀念的。“火就是你,火就是我,火就是火”(郭沫若《鳳凰涅檠》),真正的詩人隻有一個,他是全體詩人生命的總和。詩人是不死的。紀念碑是不朽的。
做個詩人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是,如果你假設自己是這座星球上的最後一個詩人,正在書寫著人類的最後一首詩——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你會有一種宗教感。你會覺得正在給《聖經》結尾。你寄希望於篝火永不熄滅,這個瞬間無限延長——當身邊的劈柴消耗殆盡,你不得不添加進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血肉。這就是我的藝術觀。純粹的藝術需要這種毫無保留的態度,紀念碑的施工和剪彩,無不需要你把血肉之軀投入轟鳴的水泥攪拌機裏……
所以不妨假設:最後一個詩人的出現與存在,是一種可能。它促使我們懂得犧牲的涵義。
最後一個永遠是悲壯的,曆史氣息濃鬱的。最後一個莫希幹人。最後一個匈奴。最後的貴族,搭乘著巴黎的最後一班地鐵。大托爾斯泰,曾經被譽為俄羅斯最後的良心。二戰期間,好像是茨威格,被稱為歐洲大陸最後一個知識分子,我頓時透過硝煙彌漫,目睹到文明的碎片,傾聽到良知的呻吟,預感到種族的夭亡……
茨威格自殺沒多久,一個叫巴頓的將軍站在納粹廢墟上陶醉於自己最後的征服者之夢:“仿佛古羅馬時期,我就開始在這片衰草斜陽的古戰場上衝鋒陷陣了,我是最早的士兵,又是最後的士兵,我的最大幸福就是在最後一場戰爭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中……”這支用子彈殼吹奏的最後的士兵之歌,真是太有詩意了,我簡直不相信它出自赳赳武夫之口。
《史記》裏的荊軻,可謂春秋戰國時代最後一個刺客。秦王即將一統天下,群雄俯首稱臣,泱泱六國,唯獨最後一個鬥士自披喪服、匆忙上路了。在秦國龐大的戰爭機器麵前,匹夫之勇、一柄匕首的鋒芒簡直微不足道,但荊軻並不就此罷休,他要以個人的膂力,代替束手就縛的六國做最後的衝刺。六國的百萬大軍,未使秦王稍作躊躇,荊軻一賭魚死網破的孤注一擲,反倒使暴君膽戰心驚。最後的刺客倒下了,最後的抗爭失敗了,曆史卻留下了缺口一荊軻是真正抨擊曆史的職業殺手。
而圍繞著最後一個詩人,有可能發生怎樣的故事?海子曾經被我視為本世紀中國最後一個不僅直麵人生、而且敢於正視死亡的詩人。他有著唐代李賀般的鬼才,長期在北京郊區的昌平縣城離群索居,日子也過得郊寒島瘦,窮,且多病。當這塊國土上的偽詩人們忙於給少男少女簽名、講課或者索性改行、下海之時,最後堅持著的詩人卻遠離塵囂,躲在象牙塔裏寫詩,熬自己的心血點一盞長明燈。我無法猜測他是否考慮過向世俗作最後的談判與講求,但有一次,他恐怕孤獨到極點了,開始懷念人群,懷念人間宴席的氛圍,便拐進離住所最近的酒店,和老板商量:“我在這裏給大家朗誦我的詩,能否給我酒喝?”長得屠夫般壯實的老板的答複,既客氣而又冷酷:“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我這兒念詩。”詩,在人間似乎成了最多餘的東西。海子不久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原因與其在酒店裏的這番遭遇無關。但聽他生前好友追述了這最後一則人間詩話,我骨髓都感到一陣陰冷。那蔑視詩人的酒店老板,在我想象中如地獄裏的鬼臉判宮般冷漠無情,他以一個傲慢的手勢就裁決了藝術在塵世間的價值與命運。或許,他是無知的,因而也是無罪的,但他的神情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城市的態度。如果把城市誇張為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那肯定失之偏頗,但步步退讓的藝術,確實快被拜金主義的儀仗隊擠進牆縫了。海子寫完一生中的最後一首詩,就死了,據說在某些宗教中,自殺的人是無法升入天堂的。但窮人最好不要相信天堂,天堂隻會使你加倍尷尬——因為天堂的門票,可能都已經漲價了。
海子的故事——世紀末一位詩人和一位酒店老板的對話,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對這個黃金時代的諷刺詩,一首哀悼藝術的長恨歌,是投向地獄的匕首與投槍,然而地獄不會流血,地獄的傷口並不感到疼。受傷的還是我們,疼痛的還是我們。詩歌是本世紀的最後一個神話了,海子臥軌了,神話破滅了。所以我想到了天堂、地獄和人間,以及它們彼此的關係。所以我給詩人畫了這樣一幅肖像:頭戴著高尚的光環,腳踏著的卻是世俗的荊棘——當你瞻仰那神聖的桂冠,也千萬不要忽略那滴血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