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最後一位士兵 (3 / 3)

喪鍾為誰而鳴?最後一位騎士,也披掛上陣了。堂,吉訶德出生得遲了,錯過了騎士耀馬揚威的中世紀,這不妨礙他認為自己是最後的使者。他甚至承載著雙倍的重擔:不僅要實現自身,還企望拯救日落西山的整個騎士製度。套著硬紙糊的鎧甲,戴上以銅臉盆代替的頭盔——堂·吉訶德出發了,喬裝打扮,像是在燈火通明的舞台上。所有觀眾都手持望遠鏡、坐在包廂裏發笑。隻有他嚴肅得像個聖人——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演戲。遺憾的是,最後一位騎士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拔劍四顧心茫然,已找不見對手了。他隻能把風車想象成巨人,他隻能向虛構的敵人做最後的挑戰。他明明知道這是一次注定失敗的衝鋒,注定要被現實的銅牆鐵壁撞得頭破血流,但還是快馬加鞭。他要對得起騎士的身份,他必須為自己的信仰流淚、流血——世界荒蕪得連裁判都沒有了,但他是自己的道德,自己的裁判。衝啊,殺啊!是騎士永遠的口號,也是他個人最後的呐喊。他向自己的影子出擊,他要殺死自己,殺死自己與世界的第三者。在和平地帶,在遠處的觀眾席上,一張張保養得很好的麵孔被嚇得蠟黃。

理想主義的最後一個信徒,最終滾鞍落馬。堂·吉訶德為自己的騎士生涯,或者說,為整個騎士時代,親手畫上了句號——就像刑場上的阿Q在自己名字上畫圈,一樣嚴肅,一樣認真,盡可能畫得圓滿一些。最後一個騎士,沒有給大家丟臉。

那麼讓我們再回到死亡詩社中來。大家在原先的階梯教室裏重新坐好,完成我們的最後一課,看圖識字,舉手發言。就像加拿大女詩人阿特伍德《為一首永遠也不可能被寫出的詩所作的注釋》:“這是她的屍體,沉靜得失去手指,在寫這首詩……好像沒有別的可以去做,或者說拯救你自己吧。”肉體死了,靈魂在繼續寫這首詩。呼吸中斷了,風繼續吹拂著。姓氏被篡改了,最後的詩人繼續往黑暗的郵筒裏投遞著匿名信。拯救你自己,拯救你搖搖欲墜的最後一行詩,就是拯救整個詩歌。有一篇全世界最短的小說,共二十一個字:“地球上最後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突然聽見了敲門聲。”用貝多芬的話來說,這就是命運了。

我心目中的詩人是在理想與現實、大雅與大俗之間頂天立地的精神貴族。鬥轉星移,詩人的身份,如同中世紀騎士的勳號一樣,不斷地被貶值、被折舊,棄置於時代櫥窗的角落,顯得銅鏽斑駁。我很擔心,經曆了天荒地老,詩人會像恐龍一樣從這座星球上絕跡——至於所謂的幸存者,不過已蛻變為鋼筋水泥森林中踱著方步的軟體動物。所以,我懷念堂·吉訶德,穿一副紙糊的盔甲向頑固的風車做靈魂的俯衝,那敢死隊式的勇猛勁兒在我們身上還能找到嗎?我不進天堂誰進天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物俗的桎梏由誰來摧毀,理想主義的空中樓閣由誰來重建?然而,能承受住這種拷問的已沒有多少人了,更多的人連白卷都交不起,索性退卻,既不敢撫摸天堂,又不敢直麵地獄,於是隻能解甲歸田,徘徊於人間。在人間,凡夫俗子隔岸觀火,止足不前。

每讀但丁的《神曲》,我仿佛尾隨其後在地獄與天堂去了個來回,死而複生。這時再看人間,才能看出人情味來。神可敬,鬼可怕,置身神鬼之間,人像斷線風箏般左搖右擺。我們每一分鍾都在離開自己,不斷地開脫自己;我們對世界每一分鍾的印象都可能是最後一眼。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美與醜、善與惡、罪與罰、靈與肉、榮與辱、欲望與理智,構成每個人身上潛在的矛盾。英國詩人庫泊說:“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城市是天堂的影子呢還是地獄的影子,抑或兼而有之?但丁在《神曲》中的遊曆分別依靠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與美女貝亞特裏齊的引導,滄海桑田,詩與美依舊是我們城市裏泄露的天堂的消息。縱然物欲橫流,金錢的口涎也曾濺濕我們風塵仆仆的鞋子,但精神的天堂,如同我們親手編織的草帽,懸之高壁,纖塵不染,仿佛一伸手便能擷取。所以,今天上午,在北京的一盞紅綠燈下,在一輛陳舊的自行車上,我構思了這兩句詩。我就把自己當作這個時代的最後一位詩人吧。然後,我才重新認識到詩人的驕傲、幸福與尊嚴。

“我頭戴的草帽就是天堂,我腳穿的鞋子就是地獄。”而我的心呢,在人間,在城市的斑馬線上,在炊煙嫋嫋以及暮鼓晨鍾的神曲之中,漸行漸遠……

在羅布·葛利葉筆下,詩人在塵世間的巡邏簡直近似於宗教的儀式了:“現在。我是單獨一人。夜已深了。我還在守夜。下雨以後,大火以後,戰爭以後,這是最後一班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