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青衣 (1 / 2)

青衣給我寫信從來不署真名,那種帶暗花紋的稿箋右下角總是潦草地塗沫著“青衣”兩字。整封信的書法都很工整、稚拙,甚至還透露出女學生式的精細娟秀——因而“青衣”的署名便仿佛用畫篆的圖章蓋下的。我想她平日裏無事常訓練這兩個漢字的結構筆劃。青衣想靠這兩個字勾勒出她自己。

大約五年以前,南方一座城市裏某位叫青衣的女孩給我寫信。說她是我弟弟的同學,從一些流行雜誌裏讀過我的文章——“你不知道它們怎樣打動了我”(原話如此),便向我弟弟討來了通訊地址。她還用令人不忍拒絕的孩子氣的乞求,說服我最好能承擔給“一位故鄉的知音”回幾個字的義務。她聲明“青衣”僅僅是專用於和我通聯的代號,因為還沒到暴露目標的時機。信封下有她留了個托人轉交的地址。我笑過之後,就把這位青衣女孩的願望塞進了雜亂的文件簍。類似的信我經常收到,我並不真想做個讓少男少女崇拜的流行作家,鬧著玩的;加上日常生活中還有嚴肅得多的事情要幹,誰要抱著幻想見到我這個乏味的男人準失望。

青衣估計在那座我讀到高中畢業才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城市裏蠻有耐心地守候了一個月。忍無可忍,便寫來第二封興師問罪的信。“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像話,我給你寫信你幹嘛不回?”“我再也不傻乎乎地崇拜誰了,不好玩!”最後歸結為斬釘截鐵的一錚錚誓言:“你恐怕還不了解我的性格,我自尊心特強。我並不多希罕你給我回信,但我不能白寫那一封信,我會一直寫下去的,直到你煩透了、不得不給我回信為止——到時我就不理你了!你等著瞧吧。”想象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女孩在遠處連珠炮似的發泄憤怒的情景,我真被逗樂了。就像欣賞一段好相聲會下意識地鼓掌一樣,我認認真真鋪開稿箋,寫下了“青衣小朋友:你好!……”

青衣的目的達到了。很快便寄來厚厚一封信——一本正經擺開和我探討理想談人生的架式。一大半內容都是選擇填充式的政治思想工作問題,譬如“你覺得男女之間是否可能存在純潔的友誼(請回答是或否)”,或“你偏愛留長發還是短發的女孩?”我的天呀,讀研究生都沒這樣全方位地考我。青衣懇求我“一定誠實地回答”,同時頗能體諒人似的聲明:“我知道你很忙,隻要用筆在你選擇的答案上打個勾就可以了。”青衣絲毫未流露出因我終於屈服令她感到驕傲,也隻字不提她說過收到我回信便老死不相往來的君子協定。青衣穩重親熱的姿態像一門你無法不認的遠房親戚。

我在青衣密密麻麻的考卷上打了一順溜勾和叉,像領導批示過了似的,便把原信換個信封寄回。

青衣寄來張正麵是《羅馬假日》赫本劇照的明信片,說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又說馬上要期末考試,不能多聊了。道聲“下學期再見!”仿佛我成她的快放寒假而在校門口揮手告別的同學了。

春節期間我回老家探親,問弟弟:“你們班上有位叫青衣的女生嗎?”弟弟說沒有。想了想,又說其他年級倒是曾經有好幾位熟識的女生打聽過我。問話差不多:“那些文童直是你哥寫的?”

寒假裏弟弟有好幾撥校友來我家聚會,女生們一律穿著藍呢子校服,清秀稚氣的麵容相似,進門了就縮在弟弟房間的角落嘰嘰喳喳,偶爾有幾位還來我書房裏借過書。我不知道她們中是否有青衣,更無從判斷誰可能是青衣。

剛回到單位,就發現辦公桌上積壓的信件中有青衣寄的賀年卡。是她親手繪的,還從畫報上剪點小動物圖案貼在插頁。賀辭是她試填的一闋《臨江仙》或《卜算子》什麼的,平仄不太工整,但很明顯模仿出了李清照綠肥紅瘦的味道。短函中掩飾不住興奮與詭秘地透露寒假去我家聚會見到了我的側影。除了我的身材稍欠魁梧——她用詞很顧我的自尊心——給了她一定的打擊之外,“總的來說還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