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一冷,有一種“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的不平等感。
青衣問我是否對她留有印象。我回信說沒有。青衣再來信便很失望。說那天去我家前特意剪去伴隨她度過整個中學時代的披肩長發,僅因為我回複她問題時在短發女孩那一欄打了勾。她以為我會認出她的。我皺起眉頭想半天,隻記得來過我家的那幾撥女孩似乎大多留著齊耳的學生式短發,都很精神。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隱藏在她們中的青衣沒有給過我任何暗示。
“沒認出來也挺好”,青衣安慰我,“雖然我挺有信心,但不是怕你失望,我真擔心自己永遠沒有勇氣出現在你麵前。不過你放心,我會越變越漂亮的。”
青衣一般每個星期來封信。有時長得要逐頁標明阿拉伯數字,有時又短,順手從流行歌曲裏摘一行歌詞,“大約在冬季”什麼的。據她說每逢周末之夜做完功課特別想給我寫信。她說她很小父母就離異,除了外婆,一直夢想有個愛護她的哥哥——“我不知道現在是否算找到了,你說呢?”
從此我不再是因為好奇心而回信了。和青衣筆談成了我的生活習慣。我告訴她:“我已不寫日記了。把那份時間挪用了。”
讓青衣寄照片,青衣不寄。
六月份,在辦公室接到一個女聲電話,要我猜,我報了好幾個名字,都被否定;我還準備猜,那邊卻沒信心了——“我是青衣呀!”語氣有點幽怨。“今天是我生日,一下課就趕到郵局給你打長途。”
青衣一直瞞著我,她下個月就要高考了,她報的全是北京的院校。她很擔心,因為如果考不取,就可能進工廠了——她媽媽已在本單位給她聯係一份化驗員的工作。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我一直計劃錄取到北京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你,讓你大吃一驚。目前看,有點懸。”她停頓了片刻,“你放心我會竭盡全力的。我已經發誓了,如果考不取大學我就永遠不見你。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很要強。”
我為青衣內心埋藏了這麼久的計劃震驚了。青衣是個不平凡的女孩。“你上次真沒認出我?”青衣故意用活潑的腔調緩解我對她前途的擔憂,“你好好想一想嘛。都怪我那天一激動,就躲得離你遠遠的。”突然,青衣哭了,“如果我沒能去找你,你別怪我,我情願你忘掉我。”電話掛斷了。
九月了。我天天等待青衣,青衣沒有來。我往她當初留的那個托人轉交的地址寫信,被退回。青衣的真名,她一直還沒來及告訴我。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青衣——是某位神秘女孩為自己起的聊齋色彩濃鬱的名字。而我並不知道青衣究竟是誰,至少不知道她是那群穿藍呢子校服、短發齊耳的女學生中哪一位。十月、十一月,我仍然等待青衣,最終不得不相信她已主動地從我生活中消失。她再也不會希望並要求我——從茫茫人海中辨認出她來了。我常夢見一位裙裾飄飄的女孩子按她精心設想的那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驀然出現在我麵前,微微一笑:“我是青衣呀!”
青衣,我一生中唯一一位為我剪去披肩長發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