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下(1 / 3)

橋鎮從此鹽灶大開,到處熱氣騰騰。

從威州來的煤炭、仁懷來的竹子、溫江來的花麻、敘府來的篾索、江津來的胡豆、瀘州來的鹽鍋全都卸在了橋鎮的江河兩岸;打鐵的、鋸木的、拭篾的、搗碓的、放槽的、鏟鍋的工匠成千上萬,全都聚到了橋鎮。而懷家的井架漸漸遍布橋鎮,到後來,工匠們甚至都不說到橋鎮去,而是說到懷家去。

就在這時,衙役已經認為那一百兩銀子確實已經掉進了糞坑裏,再也不做任何妄念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了一封來自橋鎮的信。信是懷榮三寫給他的。懷榮三要他把家眷一起從山西帶到橋鎮去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他被信上的胡言亂語嚇了一跳,準確說是嚇得三天沒有睡著覺。是的,這樣的口氣不是當年那個山道上快死的傻小子的,那時的他除了沒有戴枷板之外跟囚犯也差不多。但很快他又收到錢莊彙來的三百兩銀票,衙役的記憶才恢複到了當年的那個真實的情景中,那銀子肯定是真的,信上說的自然也是真的了。不過他的心裏仍在嘀咕:難道那傻小子真的把井打出來了?

一到橋鎮,懷榮三就領著他看了所有的鹽井,轉了一天之後,才走到最初到橋鎮打的第一口井前說:

“就是這口井救了我的命,但沒有你就沒有這口井!”

但衙役謙虛地說:“我倒覺得是那隻斑鳩救了你的命呢。”

這時的懷榮三已經忘掉了那隻斑鳩,隻是這一提又讓他想了起來。那隻斑鳩頸子上有塊白毛,是那塊白毛讓他想起了天上的雲,是那塊雲讓他想起了秀蘭,當然隻有秀蘭能讓他留在橋鎮。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懷榮三命中有鹽。

小吏叫魏碧山,脫了皂衣換上緞衫,從此當上了懷家的管家。在懷榮三的心中,魏碧山連犯人都能管,還有什麼不能管的呢,所以有了魏碧山把井灶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再有王貴的神助,他沒有理由不把買賣做大。不到十年光陰,懷家的井就到了一百多口,懷榮三的名字響徹了川南。但懷榮三並不滿足,他已經不是剛剛來橋鎮時的那個外鄉人了,他如今是橋鎮的主人,也可以說橋鎮都是他的。在過去,橋鎮是個一名不文的山溝溝,但現在的橋鎮是流金淌銀的地方,橋鎮是用錢壘出來的,而他是橋鎮最有錢的人,所以他不滿足,他還要鑿更多的井,熬出更多的鹽。

鹹豐三年,川鹽千年一遇的機會來了。當時太平天國在南京定都,封鎖了長江,淮鹽進不了湖北。很快戶部便傳來了消息,允許川鹽入楚,無論商民均可自行販鬻。而這樣一來,懷榮三看到了比華西壩子更大的市場,他更忙了,每天奔波於井灶之間,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是造船下湖北。

橋鎮的河邊有個茶館,竹椅長凳擺了一攤,人聲鼎沸。

茶館外有棵巨大的黃葛樹,遮天蔽日,冬暖夏涼,據說那是橋鎮人的半個天下。每天,這個茶館裏都會聚集著一大幫老茶客,他們一來,茶倌就知道他們要喝什麼樣的茶,一個銅子還是兩個銅子。喝一個銅子的多是下力的販夫走卒,喝兩個銅子的最少得是穿大布衫的。當然,一個銅子隻能喝快發黴的老茶葉子,而兩個銅子的就是山裏的新茶,湯色濃鬱鮮亮。

這時,就聽見門外一聲“上茶”,茶倌已經聽出了是誰的聲音,他的手輕輕一抓往茶碗裏放茶,那一撮掂著分量,而多放的幾片茶葉一定是給毛大哥的。

毛大哥一襲青色長衫,搖把折扇踱了進來,這人紅光滿麵,嘴大耳闊,頗有些江湖派頭。他常在外麵跑,自然見識廣。不少人尖著耳朵都想聽他肚子裏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呢,如果再抖點三婆四姨的故事,據說連夢裏都是香噴噴的。

茶館裏有了毛大哥,那是橋鎮輕鬆的時光。但眼下有了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橋鎮人還想知道湖北是什麼樣子,而這個問題好像隻有毛大哥才能回答。這時毛大哥的眼裏有幾絲縹緲,便開始講了——

“說這湖北就是個怪地方,湖北佬是天上的九頭鳥變的,精明得很,腦袋裏還長著腦袋,算盤珠子一撥,多的就刨到了自家那邊去了。俗話說,湖廣熟、天下足,要說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咱們四川恐怕難得一比,魚米之鄉嘛張口就有飯吃,那麼好的地方,人不精明都難……

“……不過,湖北不產鹽!以前湖北的鹽是人家淮鹽的正供,可眼下沿海不太平,哪個敢冒死運鹽去?哈哈,但人齒日繁,引不敷食呀!沒有鹽,那些魚呀蝦的都能吃出泥巴的味道。這些天你們聽說沒有?湖北的鹽都漲到兩百文了,我看橋鎮的鹽得賣個好價錢。”

眾人都不停地點頭,臉上洋溢著興奮。這時,旁邊有個婦人正在一邊抖孩子,一邊把奶子塞進孩子的嘴巴,所有人都斜著眼角看,心想那湖北不正如這個嚼巴嚼巴的娃兒?一時間,眾人更興奮了,嘰嘰咕咕地議論起來。

有人說:“嗯,咱們橋鎮的鹽才賣幾十文,我看鹽到湖北加兩倍的錢都不止。”

又有人說:“那得趕緊下鹽放船,免得其他鹽場的人搶了生意。”

還有人起來爭論:“咱們橋鎮的鹽,論鹹頭,論色澤,就擺在王爺廟去理論也不會輸!”

正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毛大哥啜了口茶,突然歎了口氣:

“哎,諸位所說的都不錯,但兩省相距千裏之地,要去湖北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險呀!”

說完這最後一句“山高水險”,毛大哥不免有些得意,那就是江湖呢。他沉浸在那被崇拜的氣氛裏,眼睛微微地耷下,瞌睡也就來了。是累了嗎?不是,他的心裏是安逸的,像被熨過的布料,有種說不出的舒坦。這一陣兒,喝茶的人嘰裏咕嚕地開了鍋,他們都仿佛看到了鹽鹵的沸騰。茶館的爐灶上擺著一排大銅壺,下麵是呼呼的火苗兒,木炭的熱量向外噴泄,讓茶館裏的氣氛更加熱騰。毛大哥的呼嚕聲就出來了,那種舒展的呼嚕均勻有致地傳遞出來,裹著空中歡樂的塵埃紛紛揚揚地彌漫開來。

正當懷榮三從雲南購回上等柚木,買好桐油鐵釘,請來了船匠,在河灘地上擺好架勢準備造船的時候,他就聽說了一件怪事。

原來是有個放牛娃發現了個怪地方,那片地方的草牛肯吃,隻要每次把牛牽到其他地方,牛就要使性子,磨皮擦癢,但一到這裏,牛就歡暢起來。很多放牛娃都發現了這個秘密,都把牛往那裏牽,但大家都不知道裏麵的原因。有一次有個放牛娃蹲在山坡上發呆,想著想著,便扯了根爬地草在嘴裏嚼,不嚼不知道,一嚼才發現那草居然是鹹的。放牛娃回去就對人說,山上有個怪地方,連草都是鹹的。久而久之,人們就把那塊山坡叫作鹹草坡。

這件事情也傳到了王貴的耳朵裏,他好像聞到了鹽鹵的召喚,便要親自去瞧瞧。在橋鎮,關於鹽的事情都是要讓鹽巴老爺知道的。

那天天氣不錯,他同懷榮三早早便出了門,一路上走著。清明過後,秧苗齊刷刷地往上衝,沒到了人的腿肚子上,田間壟頭長滿了野菜,婦人和小孩正挎著竹簍在采摘。一路上,王貴的鼻子沒有停息,他伸手一摘,一聞就知道是馬齒莧還是魚腥草,是芥菜還是蕨菜。王貴說:郎中會辨草,山匠也會;草要吃鹽,山匠的嘴裏嚐得出草裏的鹽味。

兩人邊走邊聊,衣衫慢慢飄動了起來,步子也變得輕快,不久就到了鹹草坡上。隻見四圍的青山水墨一般連綿到了很遠的地方,頭頂上的雲在飄來飄去,懷榮三看著看著,突然迷惑起來:山坡上也升起了一片雲。

原來是一大群山羊出現了。

“羊的舌頭會找鹽,跟著它們走。”王貴說。

他們跟著山羊走了一段,走走停停,很快就出現了塊平地,懷榮三發現羊群突然不走了,全都散在山坡上。

“羊不走了。”懷榮三說。

王貴一聽就更興奮起來。這時他已經彎下身從地上扯了根草,放在嘴裏慢慢嚼:“草是鹹的,怪不得牛喜歡吃,羊肯定也嚐到了鹽味!”

說完,王貴便抓了把土放在鼻尖前,鼻翼在輕輕翕動。土裏有草的氣味、火的味道、牛糞的氣味、蚯蚓的氣味、螞蟻的氣味……但王貴要從這些氣味中,找到一絲細得不能再細的鹽鹵氣味。世界存在很多偶然性,找鹽同樣如此。要是王貴抓起的那把土,正好在之前被野狗撒了泡尿,被田鼠翻刨過,或者被兩個偷情的男女滾過,那就完了,這把土定然是把俗氣的土,不配掩藏那像雪一樣的鹽。

這時,王貴把土在手上捏了又捏,突然伸出舌頭去舔那土。他慢慢地嚼著,嚼著嚼著,王貴的話就顫顫悠悠地飄了過來:

“下麵有鹽!”

“真的?”

“不,不止有鹽,是座鹽山!”

“鹽山?”

“你狗日的命中有鹽呀……”

懷榮三過去聽人們說瞎子王貴一定看見過鹽精。這時他倒真的有些信了,鹽像一麵鏡子一樣埋在下麵,鹽精一定是在上麵跳舞呢。關鍵是王貴說了,他命中有鹽,他相信王貴的話。這時,天空沒有了雲,哎,他們剛才還看見好多雲,怎麼瞬間就消失了呢?天空隻剩下一片湛藍,藍得連根雲絲都沒有。哦,是風,是風把雲全吹走了,風就在兩人的頭發、胡須甚至眼睫毛中間繚繞。

風越來越大,大得讓他們東倒西歪,麵目猙獰。但王貴還在想努力睜開自己的眼睛,但無奈那是一潭永遠的死水。這時隻聽見王貴歎了口氣,哽咽道:

“老天你太狠心,不讓老子好好看看這地方長成啥樣呀……”

芒種前後,槐樹開始成串結花,空氣中蕩漾著悶悶的花香,讓人迷糊、飄忽,想出遠門。

到湖北去的船整裝待發,那條船是幾個鹽商共同出錢請的。船上的壯漢都是江邊長大的,個個好水性,空手都能擒魚。他們已經等不急了,因為這些天又有消息,說官府借撥了兩千張水引接濟湖北,但那點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不但鹽價沒有平抑,相反是又漲了不少,私鹽連檣東下。

此時,懷榮三的船也剛剛造好,他也想探探水道,看看行情。當然,這樣重要的事情必然要交給個信得過的人,便對魏碧山說:

“眼下很多人都急著去湖北,我看咱們不用慌,船才剛剛造好,先在橋鎮附近跑跑,等把河道遛熟了再說。湖北那市場大得很,誰也舀不完這甑子飯。”

“東家,我看晚了就隻有摳甑底了。”魏碧山倒是堅決。

其實這是懷榮三想聽到的話,現在的他已經是個頭腦精明的商人了。

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這幾個月中橋鎮發生了什麼人們已經忘了,其實是人們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湖北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才是他們真正想知道的。所以,這段時間裏橋鎮的人都有點受煎熬,就像懷胎十月的女人一樣有些忐忑不安。

先去的船回來那天,消息便像風一樣傳開了。橋鎮的人都跑來圍著他們,想看看他們這一路發生了什麼驚險刺激的故事沒有。

“快講呀,都看到了啥稀奇?”人們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稀奇嘛,多的是!隻說一樣,那邊花鹽貴,巴鹽賤。”回來的人說。

“這也算稀奇?那邊的女人好看不?”

“當然好看,跟花鹽一樣又白又亮。”

“咦,不對呀,巴鹽鹹頭重,劃算……”一個長者吸了口葉子煙,煙霧在臉上纏繞。

“巴鹽?賣不脫,灰巴巴的,跟麻子婆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