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橋鎮不論怎麼變,河邊茶館的生意好像從來也沒有變過。每天茶館都坐滿了人,人聲嘈雜,唾沫橫飛。道聽途說在唇齒間磨動,故事在語言的升華中狂歡,又隨著那泡得發白的茶水歸於平常,而人們的頭頂仿佛飄浮著什麼無形的東西,它們在聚攏、揮發、消散。

光緒二十二年的一天,這天天氣晴好,懷穆春便約柳子謙去喝茶。一進茶館,便看見毛大哥坐在裏麵,依舊嘴大耳闊、臉色紅潤,身著一襲青衫,折扇搖得不緊不慢。有了毛大哥的茶館,就有了熱氣,之前說過,那是橋鎮最輕鬆的時光。不過這次毛大哥一改過去高談闊論的風格,正在神神秘秘地同人竊竊私語。

喝了半晌,懷穆春突然也來了興趣,想去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就把耳朵伸了過去,隻聽見毛大哥壓著嗓子說:

“今年的李花雖然開得好,但大夥說怪不怪?李樹的葉子發出來不像李樹的葉子,而像毛竹!諸位哥子,你們倒也說說,這毛竹像啥?”

但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在毛大哥看來,那些人的想象力比一隻麻雀也高不了多少,所以故意要吊一下胃口,這也是他的慣用伎倆。見半天也沒有人應聲,他便歎了口氣:

“唉,量你們猜一百次也猜不準,告訴你們吧,像刀!”

“他娘的,李葉咋會像刀呢?”下麵有人被熱茶燙了嘴,狗一樣抖著舌頭。

“這你們就不懂了,卦師說這是上天垂象,有劫運先兆呢。”毛大哥說得活靈活現,聽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但懷穆春聽了,並不以為然,大災過後民間流傳些稀奇古怪的傳言不足為奇。

喝完茶,他同柳子謙分手回到家中。一進大院,懷穆春碰到兩個從雲南來橋鎮辦事的鹽戶,懷家的幾個傭人正圍著他們議論著什麼。本來懷家大院常常有外地的客戶來,迎來送往是家常便飯,但這天的氣氛總有些怪怪的,懷穆春又多看了他們幾眼。這天晚上他就做了個夢,居然夢到了李葉,李樹上結滿了冷冰冰的刀。

隔了幾天,懷穆春同柳子謙兩人來到了橋鎮外十多裏路的郊外。抬頭一看,半山腰的菜花才稀稀疏疏地冒出些黃花,榆樹、楊樹還是光杈杈的,地裏彌漫著白菜爛葉子的味道。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倆的好心情。一路上,他們看見田間壟頭冒出的李花格外奪目,並非那天茶館裏傳聞的李樹的葉子像毛竹,一切並無異常。

正走著,這時遠遠地看見有幾個人正向他們快步走來。走近一看,來者是一群外地人,穿著草鞋,肩背上斜綁著布裹,神色慌張。

“還不快逃,曹黑頭殺過來了!”那群人有人朝他們喊了一句。

“曹黑頭是誰?”

“見人就殺的就是曹黑頭!”

兩人一聽,頓時傻了眼。

原來是一群人在四川邊境上造反,一路殺將過來,且來勢洶洶,官軍都抵擋不住,他們連續攻占了好幾個縣城,馬上就要殺到這裏來了。聽說叛匪掠占一個城垣,就把官吏和富人全給殺了,城頭掛著一排排人頭!懷穆春突然想起了毛大哥講的那個傳言,李枝發竹葉,那個李枝說的不就是這個曹黑頭嗎?而那些竹子說的就是刀的隱喻,難道毛大哥真的不幸言中?他還來不及細想,感到這件事情非同尋常,很可能真有劫運發生了,忙問:

“曹黑頭現在何處?”

“快殺到犍城了。”

“犍城?!”

“沒有官兵抵擋嗎?”

“抵擋?他們連張擦屁股的草紙都不如!”

犍城到橋鎮不過幾十裏地,如此說來,橋鎮也危在旦夕。就在他們趕回橋鎮時,隻是須臾工夫橋鎮已傳遍了這個消息,所有人家都正在關門閉戶,該跑的跑,該躲的躲,街道上人心惶惶,一片慌亂。

回到懷家大院,懷穆春看到家裏已經得到了消息,正在做防備的準備,懷穆鬆把家丁和鹽井上的工匠組織起來,有一兩百號人,每人發了刀槍,準備守衛懷家大院,而家眷都讓人疏散到山裏躲了起來。懷穆春想,曹黑頭的人肯定是不計其數,連犍城都失守了,武力必然不弱。而懷家是橋鎮的大戶,也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地方,那些殺紅了眼的叛匪,懷家那一兩百人如何能抵擋得住,這不是在螳臂當車嗎?

此刻,懷穆鬆正在埋頭磨著大刀,刀刃在砂石上發出刺耳的“殺殺殺”的聲音。

懷穆春站在一旁勸說懷穆鬆,但懷穆鬆像沒有聽見,磨得起勁。他磨一陣,又用手輕輕試一下,直到把一柄三尺長的鋼刀磨得光芒四射。懷穆鬆的臉漸漸紅潤起來,神情高昂,把刀放在麵前晃來晃去比試著,連說了幾個“格老子”,最後把大刀放在一綹布上,輕輕一劃,“刷”的一聲變成了兩截。這時懷穆鬆才放下刀,喝了一口水,漫不經心地說:“三弟,你先去躲起來吧,這裏有我!”

“大哥,連官兵都抵擋不了曹黑頭,快撤吧。”

“謔,笑話!他曹黑頭不過是幾個草匪而已。”

“大哥,根本守不住的。”

“守不住也得守!”

“可我們不能白白送死啊……”懷穆春還想爭辯。

“讓我當膽小鬼?”

“那我也留下來,讓其他人都走吧。”

“你?哈哈哈……”

懷穆鬆的嘴角都笑得抖動了起來。他把手中的大刀隨手舞了一下,“呼”的一聲劈下,紅纓也隨之在空中留下瀟灑的旋子,然後用力一收,擺出個進退自如的招式,露出了他粗壯的胳膊來。

第二天,橋鎮逐漸變得鴉雀無聲,大清早的,街上空無一人。

井上的工匠全跑光了,往日繁忙的鹽灶全部停了下來。但天還是那樣的藍,雲朵晶瑩剔透,空氣中混合著陽光、牛糞和花粉的味道。懷穆春並沒有走遠,他就在附近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他不願意大哥一個人獨守懷家大院。

橋鎮的平靜中有種末日的意味。而風聲越來越緊,消息不斷傳來,到下午的時候,最讓人不安的消息終於來了,駐紮在箭板場的兩千多兵勇全軍覆滅,首領是大名鼎鼎的邱振幫都司,自匪發後就奉命剿逆,他身經百戰,沒有想到最後是在箭板場由於寡不敵眾,慘遭匪徒殺死,後又將其焚屍,異常慘烈。

箭板場離橋鎮近在咫尺!

黃昏時分,橋鎮聽到了幾聲土炮的聲音,短促、沉悶。

空氣瞬間凝固,雲霞也突然濃重起來,像一盆雞血潑到了天上。

又有幾聲炮聲傳來,人們估計這聲音不過相隔數裏。懷穆春明顯感到了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身上一陣陣冒雞皮疙瘩,心髒不停地狂跳,而褲襠裏一陣熱,幾滴尿精“刷”地飆了出來,隻感到腿上濕漉漉的一片涼。但懷穆春當下決斷,不能再拖了,一定要把大哥他們帶走。他不顧一切地衝了出來,往懷家大院跑去。一路上,他聽到了自己的跑步聲,像踩在擂鼓上一樣。

此時的橋鎮早已是座空鎮,隻有幾隻野狗在街上形隻影單地遊蕩。由於跑得太快,懷穆春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人直直地飛了出去,隻聽見“嘭”的一聲,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等他坐起身子的時候,才“哎喲哎喲”地呻喚起來。

就在這時,懷穆春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影,那個人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懷穆春驚了一跳,街上還有人?這時他想躲已經來不及了,身上一陣酸痛。待那人走近,他才看清原來是橋鎮上人人都熟悉的林瘋婆子。這個女人原是個鹽商的老婆,鹽商破產後跳河死了,她人也突然就變得瘋瘋癲癲,披頭散發地在橋鎮人上亂串,她嘴角流著口水,念念有詞。據說林瘋婆子瘋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如今過了多少年誰也不知道,但在懷穆春的記憶裏,頑皮的孩子們常常追著她吐她口水,扔她石子,然後一轟而散。

花鹽街上房門緊閉,黑壓壓一片,隻有林瘋婆子還瘋瘋癲癲地在街上串,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知道餓,她肯定是在找吃的東西呢,如今的她隻有跟那幾條野狗搶吃了。懷穆春又感到一陣疼痛,他的手被磨破了,臉上血色模糊,啐出一口全是血。

當他站在大哥麵前的時候,懷穆鬆被嚇了一跳,急問:“三弟,咋成這樣?”

“哎,剛摔了一跤。”

“你來幹啥?這不是多事?”懷穆鬆有些惱怒。

“大哥,趕緊撤吧!邱振幫都司的兩千多人全部遭囉。”

“兩千多人?”懷穆鬆一震。

“對呀,堡壘都被土炮轟垮了,匪徒全衝進去了,一個不留,邱都司都被剁成了肉醬!”

懷穆鬆喉嚨裏“咕”的一聲,心裏頃刻波濤翻滾,臉上因為震撼而變得扭曲。

“撤吧,大哥,守不住了。”懷穆春急切地說。

“這,這麼大的家業就不要了?”

“保命比啥都重要!”

懷穆鬆的嘴唇緊咬著,麵色鐵青,還是站著不動,他心裏想的是橋鎮這些年連續遭災,本想好好把鹽井搞好,把損失奪回來,但叛匪又來了,這一劫連著一劫,到底何時是盡頭?懷穆鬆表情痛苦,歎了口氣,將手中握得緊緊的大刀落了下來。

一大群人撤出橋鎮的時候,花鹽街上響起了急促的跑步聲。懷穆春夾在裏麵,但他看到了驚駭萬狀的林瘋婆子,他心中一顫,馬上叫上了兩個壯漢,把她雙手夾住,飛也似的將她帶出了橋鎮。

橋鎮徹底變成了個死城。

曹黑頭的隊伍衝進橋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打著火把,把橋鎮照了個通明。

黑暗中,一個矮壯的男人騎在馬上,頭上包著白帕,神情嚴峻,警惕地觀望著四周。過了會兒,他把手中的長劍一揮,大聲命令道:

“撤,上玉津山!”

頃刻間,大隊人馬旋風似地撤出了橋鎮,剛才人馬喧囂的場景,瞬間又回複了之前的死寂。

玉津山距橋鎮不過三四十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易守難攻,他們棄橋鎮而轉投玉津山,是因為橋鎮的地形容易遭受攻擊,從軍事上看是個不太安全的地方。但橋鎮的人們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隻當是叛匪借道而過,眼下已經脫離了險境。第二天,有人就悄悄地回到了橋鎮,他們一看,橋鎮完好無損,並沒有被燒殺搶劫,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隻是在很多房屋上、牆上刷了標語,上麵寫著“不交租”“不納糧”“打富濟貧”的字樣。看到這些字樣的人都大驚了一跳,他們不敢把那幾句話大聲念出來,說出來是要掉腦袋的,但在心底裏,人們早已是波瀾起伏。

又過了兩天,慌亂四逃的人們陸陸續續回到了橋鎮,他們隱隱約約覺得,曹黑頭的人馬並不會殺窮人,他們殺的人是貪官和富豪,和窮人並不相幹,一些人心底裏暗暗鬆了口氣。此時,橋鎮的團練又迅速出現在了橋鎮,他們拿著刀槍,在街上巡邏。街上的反標很快就被清水徹底清洗了一遍,隻留下隱隱約約的痕跡,但人們心裏的記憶並沒有抹去。有人悄悄議論,說這樣的反標隻有陳勝、吳廣那個時候才有,如今又出現了,這個兆頭不妙啊,天下會不會要大變了?

但那些蠱惑人心的口號除掉後,橋鎮又像往常一樣,重新恢複了平靜。很快就有消息傳來,說曹黑頭的人馬已經往川南一帶去了,官兵一路尾追,伺機剿滅他們。

烏雲翻滾的天空隻下了幾顆雨,連灰塵都沒有打濕。生活仿佛瞬間又回到了過去的模樣,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但橋鎮的井灶上又聽到了民謠,聲音在井架的上方低回——

圓筒筒,幫幫響;燒鹽匠,轉灶房。

兩腳拖雙板板鞋,麻布勒在屁股上……

又一次看到街上貼滿了反標的是打更的崔矮子。

那時事隔曹黑頭到橋鎮已經一個多月,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再也不會來了,因為曹黑頭起義要的是天下,而不是小小的橋鎮,所以他們肯定是向北,一直向北,往京城方向去了,那裏才是皇帝住的地方。

崔矮子在敲二更的時候,街上還什麼都沒有,夜色正在圍攏橋鎮,並變得越來越濃重。他敲著更,遠處驚起幾處狗吠,這是習以為常的情況,隻有極少人家的門縫裏還有幾絲光,大街小巷的牆縫裏隻有些昆蟲的叫聲,偶爾會出現迅速躲進黑暗中的人影,崔矮子並不懼怕梁上君子。一般的情況他會咳嗽幾聲,給自己壯壯膽,也嚇嚇小偷,小偷一般都縮在黑暗角落裏藏身,而崔矮子也習慣了裝聾賣傻。

這天夜裏,崔矮子照例在更點之間打個盹,看到燈芯又燃了一截,就披上衣裳出門了。他走到花鹽街準備敲三更的時候,突然發現不對勁,四處白花花的一片,大街小巷都貼滿了標語:“不交租”“不納糧”“打富濟貧”……像雪花一樣在飛舞。這一嚇不得了,崔矮子手中的鼓“咚”的一聲落到了地上,他連撿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趟子跑回了家,緊閉房門,鑽進被窩裏出了一通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