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 3)

第二天一大早,到處都堆滿了人,嘰嘰咕咕地在議論,那些鹽井上的工人也不幹活了,三三兩兩地議論昨夜發生的事情,他們神情亢奮,好像天下就要變了,而那些反標已經在他們的血液燃燒起來。毫無疑問,又是曹黑頭的人幹的!難道他們真的要回來了嗎?這樣的想法讓有些人興奮,激動萬分,卻讓有些人沮喪,如喪考妣。

懷穆鬆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把一家人叫到了燕禧堂商量對策,他們要討論的就是如果曹黑頭重新回來了怎麼辦。從古至今,凡舉事的人都是靠劫富濟貧來鼓動人心,像懷家這樣富甲巴蜀的大戶必然是曹黑頭的人馬洗劫的目標。但是,沒有人拿得出主意來應對叛匪的到來,半日下來,所有人都沉默寡言,沒有想得出任何辦法,其實他們知道,要是叛匪真的來了,還是一個無奈的選擇:逃。

又過了些時日,橋鎮並無什麼動靜,而消息也稱朝廷派來了六千湘軍入川,與此同時,周邊的官兵也在彙集,他們正在四麵圍追堵截叛匪,叛匪可能已經逃到川北一帶去了。懷穆鬆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想一個大清王朝養著那麼多的軍隊,軍備完整,訓練有素,難道還對付不了幾個毛賊?橋鎮就像攪動的池水,又最終要還原成一張鏡麵,把本來的麵貌照得一清二白。

很快就進入了初夏,河岸邊開滿了白色的水葫蘆花,一片一片煞是好看。女人們用手撥開那些纏繞的水草,把腳伸進水裏去浣衣汲水,她們的腳丫被小魚親著、咬著,清亮的河水中晃動著魚兒頑皮的影子。

行船兩岸是一路好風光。坐在船上的正是從省城到橋鎮給懷家帶來好消息的黃振綸。他滿臉春風,因為他已通過廚子胡大江從撫台大人那裏為懷穆春捐來了候補知縣,官府的奏折已經核準,即日就要啟程到貴州去署缺。

懷穆春要做官了!這個消息一下就傳遍了橋鎮。

那一天,懷家大院賓朋滿堂、群賢畢集,一百張八仙桌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的。廚房在頭天就開始準備了,殺豬的殺豬,洗菜的洗菜,打酒的打酒,院子裏燈火通明地忙活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才算有了頭緒。當然,這宴席一定是要搞得隆重和熱鬧的,懷家不是一般人家,那宴席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宴席,雞魚鴨鵝、海參魚翅、幹果什錦應有盡有,廚子也是橋鎮有名的,大家都明白,沒有幾道拿手菜是掌不了懷家勺子的。懷榮三對這次宴請異常重視,他吩咐下人不得有一絲馬虎,菜譜得反複念給他聽聽,冷碟幾盤,蒸菜有幾道,大菜有哪些花色,湯有幾盆,怎麼個上法,都要一一道來,如此講究,懷家才能不失禮數。

宴席開始的時候,懷家大門外放起了鞭炮,幾十杆大鞭炮,“劈裏啪啦”地響了半天,引得很多小孩在地上搶,攪得烏煙瘴氣,個個臉上像貓抓花了一樣,衣服被炸出了銅錢眼,棉花朵朵綻放。當然,大人們的心也被撓得癢癢的了,因為懷家在過年過節時,都會請上戲班來助興,今天也不例外,喝喜酒,看大戲,喜氣洋洋。

懷榮三穿了件紅綢袍子,銀須閃爍,顯得格外精神煥發。懷穆鬆、懷穆霞都在忙著應酬赴宴的各色人等,他們在人群中顯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隻有懷穆春還在不知所措,因為他還沒有想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要告別他過去的生活,到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去做官了。所以,他的心底多少有一點荒唐和茫然的感覺。

宴席上,你來我去都在圍著敬他,懷穆春很快就喝得暈暈乎乎的,喝著喝著,話也開始不利落了。但他還有一絲清醒,他想他得趕緊逃出去,不然等會兒鬧出笑話煞了眾人的風景。借著夜幕來臨,人們興致高漲,福正班正在緊張化妝的時候,懷穆春一個人悄悄地溜出了大門,想到街上去透口氣。

走在街上,涼絲絲的風迎麵吹來,吹得他眼睛發虛,腿發軟,他頭一歪,把喝的酒吐得個幹幹淨淨。吐了後,他感到好過了一些,便又往前走,步子踉踉蹌蹌像踩在橡皮上,走著走著,懷穆春“咚”地倒在了一個角落裏呼呼大睡起來。

等他醒來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隻感到頭裏灌了鉛。懷穆春看了看四周,街上已無行人,夜應該很深了。但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便感到旁邊有人,這樣想的時候就真的感到了一股身體的熱氣。他睜眼望了望,想仔細端詳,但酒勁還在,眼睛仍然繚亂,這人是誰呢?他把頭側過去,居然有些麵熟。他努力站起來,試了兩下,有些力不從心。懷穆春估計旁邊的人剛才可能幫助過他,讓他靠在一個平坦的地方睡覺。嘿,這個人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呢,他使勁拍了拍腦袋,但仍然是一點都想不出來。

懷穆春想,不會也是個醉鬼吧?他突然感到好笑,兩個醉鬼碰到了一起!

但旁邊的人並不像是醉鬼,醉鬼是一攤爛泥。他可能是睡著了,那就是乞丐或者流浪漢了。他更想笑了,居然跟乞丐混到了一起,三天後還要去當官呢。懷穆春的腿仍然軟,但他還是站了起來,但那個人仍靠在那裏,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任何動靜。懷穆春想這樣走了也不夠意思,畢竟同處了那麼兩三個時辰,所以懷穆春用手去掀一下那個人,算是打個招呼。但他的手還沒有伸攏,對方已先冒出個聲音來嚇了他一跳:

“施主。”

懷穆春定眼一看,有些吃驚:“寂燈師傅,你怎麼在這裏?”

寂燈搖了搖頭,有些哽咽。

懷穆春重新坐回了原地,與他並坐在一起聊起話來。原來,玉津山被曹黑頭的人馬占了後,寂燈所在的廟子被他們據為營地,菩薩塑像被統統砸爛,和尚全跑了。鳥獸散後,誰也顧不得誰了,隻管逃命,寂燈就獨自流落到了橋鎮,因為他過去曾在這裏的鹽井上做過工。但他出家多年,已無親可投,實際上變成了個流落街頭的乞丐。

懷穆春聽完他的故事,不禁有些唏噓。他想,能夠在此相遇,也是個緣分,寂燈到了這般年齡,耳朵又聾,孤苦伶仃的,既然過去在鹽井上做過工,不如就在自家的鹽井上當個看守人,勉強混口飯吃,也比流落街頭好,等將來叛匪平定了,廟子修複了,再送他回去不遲。這樣想著,他便把寂燈扶了起來,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懷穆春把寂燈領回懷家大院的時候,戲已經散了,凳子、椅子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四處淩亂不堪。本來他是想趁今夜再看看福正班的戲,無奈酒醉他處。懷穆春想,七兒今天是演的哪出?她的唱腔還是不是那般妖妖嬈嬈?她的眼神還是不是那樣水靈靈……

懷家擇了黃道吉日,三天之後,懷穆春便啟程去了遙遠的貴州。

就在那幾天中,懷穆春同他過去的好友一一告別,同柳子謙唱和,相互贈送了幾首詩。這時他又想起了七兒,那個水靈靈的女子一唱戲就會讓他湧動起什麼,但現在懷穆春心裏更多的是些不是滋味——他想那些逍遙的日子就一去不再了。那天,七兒正在院子裏練嗓,咿咿呀呀地唱著,懷穆春走到牆外就停住了,他聽了半天,眼裏不自覺掉下顆眼淚來,拭了拭衣角,轉身走了。

寂燈成了懷家鹽井上的看守人,他不用再睡在街上了,算是有了口飯吃。懷家看他年紀已高,不堪重活,所以就隻安排他每天在鹽井上做些簡單的雜活。剛開始的時候,懷穆鬆對這個來曆不明的和尚有些反感,眼下正兵荒馬亂,要出點什麼事情還不是懷家遭殃。所以,他又吩咐人多留意寂燈,生怕出了什麼紕漏。

但過了不多久,人們發現這個聾子和尚其實對鹽井非常懂,對采鹵、輸鹵、治井、熬煎常有高明之招,讓懷家的鹽井獲益不少,比如過去產鹵不旺的井,讓寂燈出出主意,在經過一番打撈、掏補、調換之後,井況大變,鹹泉大暢。雖然寂燈耳背,不善交流,但人們還是紛紛向他請教,以求學得一技。

但懷穆鬆仍然迷惑,一個好好的匠人怎麼會去當和尚呢?像寂燈這等手藝,完全可以不愁吃不愁穿,鹽灶上的掌櫃們都會把他當菩薩供起來,但他卻選擇了青燈寒窗相伴,太不可思議了。越疑問,便越想探個究竟,但聾子和尚從不講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讓人覺得是個謎。後來,橋鎮就有了個傳言,說懷家請了個和尚,是專門來給他家的鹽井念經的。

當然,懷穆鬆是一笑了之。

過了幾日,懷穆鬆到井上巡視,又看到了寂燈,當時正有幾個工匠圍在他的身邊,這個聾子好像也不聾了,正給那些人講解什麼。懷穆鬆心想,其中一定有什麼隱情,所以他就悄悄地站在背後聽寂燈到底在說些什麼。這時有個工匠正在問:

“寂燈師傅,咱們橋鎮鑿得出多深的井來?”

寂燈伸出了三根指頭。

“三百丈?好厲害!誰鑿得出那麼深的井啊?”

寂燈沒有回答,隻說了句:“上工去吧。”

懷穆鬆心裏波瀾迭起,他堅信這個和尚肯定不是個凡俗之輩,因為他每次瞄井的方式都是與眾不同的,那眼光不是普通匠人的眼光。當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懷穆鬆一直心事重重,吃著吃著,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爹,咱家鹹草坡上的井還能重鑿嗎?”

懷榮三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咋想起這件事了?”

“哦,我隻是隨便問問。”

“都過去好多年了,唉……”懷榮三不願再提傷心事。

“爹,井廢在山坡上好可惜呀!”懷穆鬆感歎了一句。

“是呀,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看可以讓那個和尚來重鑿!”

“和尚?江湖上的騙子多如牛毛。我告訴你,那口井當然可以重鑿,但隻有一個人能鑿,他叫趙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懷穆鬆頓時啞口無言。懷榮三也有些神情激烈,嘴皮在微微翕動,他再也吃不進一口飯,放下筷子,拄著拐棍出了門。當天夜裏,懷榮三失眠了,他的心口在隱隱作痛,他知道那道舊年的血跡還積藏在記憶裏,永遠也無法消盡。

懷穆春在途中走了一個多月,終於到了柳城。

當他站在山坳上,遠遠地望見整個縣城的時候,心都涼了半截。說是縣城,其實不過是夾在大山皺褶中的一個人煙稀疏的小鎮而已。待進了城裏,他才知道這個縣城隻有一條孤零零的街,順著山溝有點人煙,街道窄小,兩麵臨著陡峭的山壁,完全是一幅窮鄉僻壤的景象。更讓他吃驚的是,他一到縣衙,現任知縣並沒有離任,人家依然穩坐在大堂上。原來當時說現任知縣已經回原籍去了確是事實,但此官回去辦喪的途中又接到快信,說其父得了回天之藥,病已好轉並無大礙,隻需好好調理即可,所以又打道回府了。這些天據說知縣大人心情頗佳,正在外出賞花的途中。

懷穆春站在縣衙裏,隻看見幾個雜役在門口打瞌睡,縣衙大堂裏冷冷清清,他想,這個縣衙平日裏一定是政務稀鬆,想必此地民生凋敝。

走出縣衙正是黃昏時分,他同隨行的侍仆走在柳城的街上,兩個孤單的影子顯得異常落寞。懷穆春想找家客棧落腳,找了半天才找到家叫青雲客棧的旅店。但進去一看就發現房屋破陋,蚊蟲飛舞,懷穆春便準備走,但客棧掌櫃突然喊道:

“客官留步,冒昧問一句,你是來做官的吧?”

懷穆春有些吃驚,站在原處不知如何回答。

“你知道我們為啥叫青雲客棧?”掌櫃繼續說。

懷穆春搖了搖頭。

“唉,現在的官啊,也不瞞你說,多得跟爛紅薯似的。”掌櫃的話裏帶著譏諷,但不時瞟著對方的表情,“你想想看,咱們這窮山溝,物產不豐,不通舟楫,不做官做甚?不瞞你說,有的人就在這裏等了好幾年,前幾日才剛剛上任了縣丞,就趕緊給老家報了喜,你看多吉利,青雲直上嘛!”

懷穆春歎了口氣,隻好把行李放進了青雲客棧。

那些天,天公也不作美,天上不時飄下一陣雨,懷穆春的心情也跟那路上的稀泥一樣爛窪窪的。他雖然知道是白來了,但他是風風光光來的,難道要灰頭土臉地回到橋鎮?懷家丟得下這個臉?所以,他一琢磨,就隻好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再說,反正山高路遠,橋鎮的人也不知道他這個體麵的官是任何做的。思緒甫定,懷穆春便給橋鎮發了一封信,信中說已經順利抵達柳城,此地山清水秀,禾壤肥腴,民風淳樸雲雲。

柳城城闕不大,人口稀少,除了趕場天,平日街上冷冷清清的,懷穆春每日都在街上閑逛,跟他一樣閑的大概是街上跑著的幾條野狗。久而久之,他也就對當地的情況逐漸熟悉。懷穆春發現這個縣城裏有家小鹽鋪,便上去搭訕。一問,才知道那家鹽鋪賣的居然就是他老家橋鎮的鹽,鹽是用大船從橋鎮運到敘府,再用小船轉運到川黔交界的茅台鎮,鹽鋪的主人從那裏接鹽,然後翻山越嶺販到柳城來賣,這中間已經連倒了幾道手,但貴州不產鹽,百姓常有淡食之苦,鹽也算是不錯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