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鋪主人叫杜長貴,是個熱心人。過去他在鄉下靠種糧食難以為生,便到城裏佃了房屋在此開店,柳城吃的是橋鎮的鹽引,所以杜長貴賣的就是橋鎮的鹽,但他從來就沒有去過橋鎮,得知懷穆春是橋鎮鹽場來的人之後,就把他當作了朋友。從此以後,懷穆春便經常到杜長貴那裏喝酒,三杯兩盞,減少了些寂寞,多了些樂趣。一日,杜長貴又讓人買來些鹵菜和酒,兩人在青雲客棧喝了起來,擺的都是些不要緊的閑話。又過了些時日,杜長貴又買了些西瓜和梨來看懷穆春,兩人談興正歡時,杜長貴就對懷穆春說他家雖寒磣,但有一間閑房,住在客棧也不方便,如不嫌棄幹脆搬來暫住一段時間。懷穆春本想推辭,但看到杜長貴如此殷勤好客就隻好答應。
杜家除了個雜工以外就隻有他的女兒一人,店鋪後院是個小天井,收拾得幹幹淨淨,還種著幾株梅花。小工住在耳房,懷穆春住進了廂房,正好與杜長貴女兒的房間相對。杜長貴的女兒叫小琴,十六七歲,清清秀秀,就像天井裏的一株梅花。平日裏也難見小琴言語,她常常幫著鋪子裏做些雜事,閑下來就在屋子裏織繡,而懷穆春常常在房內擺弄文墨,隻是偶爾聽見對麵的門“吱嘎”一聲打開或是關上了,他才會抬起頭來一望,隻見她的一抹衣衫倏地消失,如梅花般慢慢地暈染開來。
四
兩個洋牧師從橋鎮逃走是在光緒二十三年入冬前的一個夜裏。
原因是頭天有幾個來路不明的人跑到教堂去鬧事,他們來勢洶洶地手握著鐵棍和鋼刀破門而入,然後一切變得一片狼藉,十字架被踩在了腳下,五顏六色的玻璃窗被捅得開了花,翻湧而入的陽光裹挾著暴虐的能量。
教堂變得奄奄一息,牧師們不知去向,橋鎮已經不安穩了,他們再待下去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教堂的牆上被刷上了殺氣十足的標語——“不交租”、“不納糧”、“打富濟貧”,這些漢字就像一個個蹲在牆上的野獸,凶神惡煞地盯著人們,讓人們隱隱約約地感到一種恐懼和血腥正在到來。
洋牧師的出逃,讓橋鎮人也預感到了什麼。大街上議論紛紛,鹽場裏的工匠也開始懶散起來,他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嘴裏使勁地噴著煙霧,酒精讓亢奮的臉扭曲,他們大聲武氣地說話,日媽倒娘,好像天下就要變了一樣。但就這樣,鹽商不敢少給他們一個子兒,因為平時那些可以隨意叱罵的工匠眼裏都衝著血,眼神裏閃著寒光。
“曹黑頭要回來了!”
這個消息在工匠中傳遞著,像平地上刮起的陣陣旋風。曹黑頭的人馬一直都沒有出川,就在四川腹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地奔突,所過之地猶入無人之境,官軍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僅如此,曹黑頭的人馬越聚越多,據說現在已經有好幾萬人馬了,號稱順天軍,大有不可阻擋之勢,他們專殺官府和富人,搶了糧食和金銀財寶都分給窮人,如今窮人翻了身,一樣有酒喝有肉吃了。
風聲越來越緊,懷穆鬆開始坐立不安,他被各種各樣的消息困擾著。劫富濟貧,如果曹黑頭真的回到橋鎮,懷家不是要成最遭殃的對象嗎?懷穆鬆有點不敢想。但他就想不明白,朝廷養著那麼多精壯的兵馬,難道就製不住一股小匪,懷家每年上繳的鹽厘有成千上萬兩銀子,難道都打了水漂?
懷穆鬆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他迅速吩咐人把家裏貴重的財產全部轉移到了鄉下最偏遠的地方,把家眷全部疏散到了鄉下,要是曹黑頭真的來了也好有個準備。但他還是不放心,因為那上百口的鹽井是搬不動的,那才是懷家最大的財產。所以他盡量不讓鹽倉裏存放過多的鹽,鹽船盡量放出去,不停靠在岸口,以便到時遭到不測時能夠順江逃走。等做到萬無一失了,懷穆鬆才稍稍放下了點心。
這天早上,懷穆鬆準備到井上去巡視一番,剛要出門,就聽見有人來報,說恒泰井的工匠一個不剩全跑了!
懷穆鬆大吃一驚,恒泰井是口旺井,日產鹽鹵幾百擔,工人的夥食並不差,薪酬也可觀,他們怎麼會跑了呢?更讓懷穆鬆吃驚的是,工匠都投奔順天軍去了!懷穆鬆連忙往恒泰井趕,他想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正走在路中,又有人來報信,說富安井的工匠也跑了!但噩耗還在一個接著一個傳來——
鹹海井的工匠也跑了大半。
濟生井的工匠就剩幾個老弱病殘了。
貴源井隻留下幾頭拉牛……
懷穆鬆血氣上湧,差點沒有站立得住。一日之間,懷家鹽井上的工匠跑掉了大半,鹽井幾乎癱瘓了大半,留下的人也張皇失措!不僅如此,其他鹽井上的工匠也一起跟著跑了,每個鹽商都哭喪著臉,橋鎮鹽場正在遭受一場巨大的地震,工匠的大量流失讓古老的鹽場仿佛在霎時間全部坍塌,平日裏忙忙碌碌的花鹽街突然變得冷冷清清。
他們想要幹什麼?難道他們不想要腦袋,要跟著順天軍去劫富濟貧、打天下了嗎?
懷穆鬆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清楚這是一次有預謀的串聯,那些工匠一定是有人在暗地裏鼓動,他們是那些砸教堂的人嗎?他們是順天軍派來的奸細嗎?但問題的關鍵還不在這裏,那些工匠去加入曹黑頭的人馬,就等於與朝廷為敵了,也就是與他們認為的所有的富人為敵了,而他們一旦殺回來,就不是過去順服的工匠了,而是變成了渾身鮮血、手持大刀的兵勇武夫,刀劍隨時有可能就要落到他們的頭上!
懷穆鬆不寒而栗。他覺得過去紛亂的世界突然劃分成了兩大陣營:窮和富,而這次是窮要顛覆富,窮人要革富人的命!但他懷家也是由窮變富的,這富並非燒殺偷搶來的,他們也是靠勤奮才換來的財富呀,他想不通!但現在怎麼辦?堅守還是逃亡?懷穆鬆望著橋鎮那些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鹽井架感慨萬千,這可是橋鎮人用了上百年的時間才建設起來的家園,難道一場兵燹就要將它夷為平地?他的心裏居然產生了某種依戀。
懷穆鬆把懷穆霞叫到身邊,吩咐他趕快把懷家的人全部帶走,他知道,父親懷榮三年事已高,家中的主心骨就隻有他了,所以懷穆鬆就隻留下自己和少數幾個可靠的人守著懷家大院,把鹽井上的善後事宜處理好再撤退。懷穆霞一走,懷家大院頃刻間空空蕩蕩。
天黑了下來,肅殺的寒風吹得樹枝瑟瑟顫抖。懷穆鬆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悲涼感。他馬上吩咐留下的人把屋裏的燈都點上,霎時間,二十四個天井燈火通明,連成了一片,像是要過節一樣鮮豔奪目。要是在往常,橋鎮如今正是準備年貨過大年的前夕,掛燈籠、貼春聯,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但眼下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去想過年的事。
“唉,要是有出戲看就好了!”懷穆鬆望著那些燈,自言自語道。
“是呀,這燈多好看啊!”其中一個人感歎道。
“東家,我們來唱幾段圍鼓吧。”
說話的是魏碧山的三兒子魏寶,他現在已經是鹽場護衛隊的隊長,他藏著一杆火力十足的歪把子槍,那是他一直想要為父親報仇用的。
懷穆春一想,這兵荒馬亂的哪裏去找戲班,對呀,自己唱不是一樣高興嗎?但他心底冒出一絲淒涼,眼角滾出一顆滾燙的熱淚來。
“好!兄弟們,家中還有一缸用豹子膽泡的酒,搬來喝起!”
“老爺,唱哪出?”
“就來《空城計》吧。”
“好呀,你唱坐在城頭的孔明,我們演左右琴童,但那司馬懿……”魏寶說。
“……司馬懿真的會來嗎?”
懷穆鬆答非所問,但大家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幾個人就在屋子裏盡興地唱著,不一會兒,半壇酒下了肚。
這時,大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酒也醒了幾分,他們想這半夜三更的,誰會來敲門呢?難道是外麵的情況有變?他們到門口一看,鬆了口氣,原來是那位聾子和尚。但懷穆鬆還是有些吃驚:
“寂燈師傅,您怎麼回來了?”
“我老了,哪裏也去不了了,就來守大院吧。”寂燈答道。
“這不行,這裏有我們在,您還是趕緊躲一躲吧。”懷穆鬆說。
“是三老爺把我留在懷家的,我吃你家的飯,睡你家的床,不然我早餓死凍死了!眼下這麼大的宅院不能沒有人守呀,正是用得上這把老骨頭的時候!”
“這……”
懷穆鬆突然覺得有些慚愧,過去對他多少有些芥蒂,但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一個出家人能如此仗義。懷穆鬆心中一熱,伸出雙手把寂燈攙扶了進去。
戲繼續唱,酒繼續喝。但聾子和尚不唱也不喝,他從懷裏摸出佛珠獨自喃喃自語。
懷穆春住進杜長貴的家裏後,起居飲食方便了不少。他每天除了讀些閑書,也沒別的事情,其實他心裏明白,在這柳城縣候缺等官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但日子一久,懷穆春也待得發悶,想出去走走。一日,懷穆春問杜長貴附近可有名勝可去一遊,杜長貴想了想告訴他百裏之外有個永寧州,一路美景不少,隻是途中多為崇山峻嶺,路途勞頓必不可少。但懷穆春一聽便來了興趣,決意要去走一走。
時下正是秋高氣爽季節,懷穆春暫別柳城縣,獨自一人前往永寧州,一路又將觀感寫得些詩句寄給了柳子謙。這一去,來回歇歇停停,也耽擱了半月時間。回到柳城,懷穆春突然發現身上發起了一團一團粉紅的疹子,手一摳,疹子發得更多,越摳越癢。他想可能是接觸了途中不幹淨的東西,用水洗淨,一兩日後自然會消失。但是,第二天一起來,懷穆春發現那些粉紅的疹子並沒有消失,反而變成了密密麻麻細細的水泡,他一摳水泡就破了,但破了的地方,很快又發出一大餅水泡來。懷穆春想挺一挺可能就沒事了,於是便到中藥鋪購得些敷膏塗上,以為是蚊蟲叮咬所致,隻需把毒素逼出,自然會痊愈。
又過了兩日,懷穆春感到那些患處越來越癢,並伴有陣陣刺痛,直攪得他坐立不安,痛苦難當。實在熬不住了,他才對杜長貴說了病情。杜長貴一聽,連忙讓懷穆春撈起衣衫,隻見水泡已快布滿腰身,甚為恐怖,大驚道:
“哎喲,這是得的纏腰癉!”
其實杜長貴並不通醫術,但他所說的纏腰癉,就是民間說的怪病,大概是山嵐瘴氣所致,病情來勢凶猛,如果水泡把腰纏上一圈,人必死無疑。而關鍵在於纏腰癉無藥可治,一般的中藥隻能夠起延緩的作用,不可能根除病疾,七日之後,如果水泡沒有連成一圈,病會自然好轉;如果連成一圈,就隻有聽天由命了。正好杜長貴家裏有種單方,對這個病非常管用。
七日之後,懷穆春身上的水泡並沒有連在一起,那藥確實起了效,病就應該慢慢轉好了。這天,懷穆春找來一麵銅鏡看了看,水泡已經開始在消,他終於舒了口氣。但同時,他也被鏡中的景象嚇了一跳,短短七八天的時間,身上肋骨凸現,人瘦了一大圈。這期間得益於杜小琴的照理,她每天都細心照料著懷穆春,每天喝的藥,喝的水,吃的飲食,換洗的衣服都是小琴照理的。也是在這段時間裏,懷穆春這才認認真真地看清了眼前的這個梅花一樣的女孩子,心裏不僅有些感激,還溢滿了清香。
又過了兩三日,懷穆春靠在床頭讀書,小琴手裏端著一碗雞湯走了進來。懷穆春放下書,喝了一口,湯很燙,一時難以喝下,便與小琴擺談起來。
“這兩日,怎麼沒見你父親?”懷穆春問。
“他去茅台鎮了。”
懷穆春知道茅台鎮是川鹽入黔的口岸,他一定是去那裏進貨去了,又問:“這一去要用多少時日?”
“一般六七日才能回來。”
懷穆春便想,這些天來,小琴一直照顧他,就想送個什麼東西給她,但一時又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送,便對小琴說:“家中可有筆墨,我寫副對子掛在店麵上,圖個吉利。”
小琴連忙去找來紙張,又在一邊替他磨墨,磨了半天才磨好,弄得她沾了一手。磨墨的過程中,懷穆春突然想畫個梅花什麼的,這清雅的女子跟這墨色倒有幾分相容。突然他就想起了父親的退省廬裏掛的那副對聯來,便想正好貼切,不妨也貼在這裏。等對子貼上門楣,小琴一陣欣喜:“先生的字好漂亮!”
門框上新貼的對聯是:春雲夏雨鹵聲遠,虛穀浮嵐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