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在一間敞亮的屋子裏,懷穆鬆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他的容貌確實跟懷穆春非常神似,這樣的神似在舉手投足間暴露無遺,這個樸實的山裏孩子沒有撒謊,按時間推算,這一切都應該發生在懷穆春到貴州候官期間。事情既然揭開了蓋,迅即彌漫開的是一鍋騰騰的熱氣。

接下來,他讓仆人給懷望煮了碗蔥花雞蛋麵,懷望吃得津津有味,懷望看到懷穆鬆對他那樣和善,心裏就沒有了任何芥蒂,他覺得這麵太好吃了,讓他找到了家的感覺。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懷穆鬆又讓人煮了碗來,懷望又呼呼地吃進了肚子裏,懷穆鬆說:

“找到了你爹,以後你天天都能吃上好吃的了。”

吃完麵,懷望被安排在了懷穆鬆自己院子的一間廂房裏住下,懷穆鬆又告訴懷望,說他的父親懷穆春正在外地辦事,要兩日後才回來,讓懷望好好休整,不要亂走,等著給大家一個驚喜。實際上,懷穆鬆想的是等待宗祠聚會的到來,他相信到時的震撼是平地裏的一陣狂風,會讓一棵巨樹上的鳥兒各自紛飛。

兩天之後,懷家宗祠舉行聚會,這是懷姓族員例行議事的日子,懷家的老老少少都相約去了祠堂。

那天,懷榮三、懷穆鬆、懷穆霞、懷穆春先後來到了祠堂裏,他們先是給祖先的靈牌磕頭上香,然後按輩分分坐在兩邊。這天的議事並無特別的內容,談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井上的生產情況,田裏的物產如何等等。因為近來懷家並無婚嫁喪葬方麵的紅白喜事,所以大家喝著茶,抽著煙,曬著稀稀疏疏的太陽,隻等挨到午時的聚餐。這時,一直沉默寡言的懷穆鬆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大堂的中央,大聲說道:

“今天,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咱們懷家又要添丁進口了。”

一言既出,眾人一陣喧嘩,以為懷氏家族又有哪房哪家的娃要呱呱墜地了。但懷穆鬆說完,卻沒有繼續講下去,而是快步走出大廳,須臾間從外麵帶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進來。大家不知究竟,望著懷穆鬆發愣。

“這個孩子叫懷望,既然姓懷,自然有些來曆。這樣,先來拜你爺爺再說後話。”

懷望跪在地上向懷榮三磕了頭。懷榮三滿臉迷惑。

懷穆鬆又把他帶到懷穆霞麵前,說道:“這是你的二伯。”

懷望跪在地上向懷穆霞磕了頭。

這時,懷穆鬆慢慢走到懷穆春這頭說道:“現在你要給你親生父親磕頭了。”

懷望被帶到懷穆春的麵前時,懷穆春的臉色驟然大變。

空氣瞬間凝固,所有的人都盯著這個陌生的孩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熾烈的氣氛燒得人思緒飛揚,難道這個孩子身上還掩藏著什麼驚天的秘密?

就在懷望跪在地上向懷穆春磕頭的時候,懷穆春喊道:“慢!大哥,這……”

“三弟,他就是你的親生兒子呀!”

“荒唐!”懷穆春站了起來。

“荒唐?哈哈,我也覺得荒唐!”

“穆鬆,休得胡言亂語!”懷榮三大聲斥道。

“好吧,還是讓這個孩子自己講吧。”

這時,懷望從他那個藍色布包裏拿出一張絲巾來遞給懷穆春,懷穆春打開一看,上麵繡的是柳條和兩隻燕子,同他保存的那張一模一樣,他一眼就認出這確是杜小琴親手所繡,而眼前的孩子莫非就是他同杜小琴那一夜……懷穆春隻覺頭上一熱,腳下一個踉蹌,跌坐在了檀木圓椅上。

懷望的事情一出,懷家全亂了。

玉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玉簪一走,懷穆春突然感到異常沮喪,杜小琴那邊還不知道如何處理,玉簪又跟他鬧上了別扭,而大哥二哥正在推波助瀾,他陷進了從來沒有的困境。那些天懷穆春沒有在大堂上露過麵,他怕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走在井灶上,那些工匠也在一邊議論紛紛,好像他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知道橋鎮上也一定傳遍了風言風語。

這天,懷穆春一人來到茫溪河邊,清澈的河水倒影著他孤單的身影,河麵上正有一些運鹽的船在航行,遠處飄來一條遮篷船,搖船的人很遠就喊道:

“三爺。”

原來來人正是很多年前渡他過河,後來又搭他去敘府買米的船夫,這條船正是懷穆春在辦好事後送給船夫的。

“是船師傅呀!”

這麼多年沒有見麵,如今一見到有幾分親熱。船頭還有個孩子,手中拿著一根竹竿,不斷地在水麵上打撈著什麼。

“快跟三爺磕頭,要不是當年三爺給的錢治病,你早就沒命了!”

孩子馬上把竹竿放在一邊,就跪在船板上給懷穆春磕起頭來。

“起來,起來,不必拘禮。”懷穆春問,“多大了?”

“十三了。”孩子回答。

懷穆春這時就想起懷望來,他應該比懷望大一點。孩子正在河麵上撿鹽渣,那些上船時落到水裏的鹽碎塊都飄在了水上,他們用特製的竹竿一吸,就把鹽渣吸進了竹筒裏,一天下來,如果運氣好,可以撿到幾斤鹽,比打魚還賺錢。

“以後這船就等他來撐了,如今一漲水,就撐不動了,我們老了!”船夫說。

“你兒子不是已經長大了嗎?還怕啥?”

看著船夫健壯靈活的兒子,父子倆嫻熟協調的搭手,懷穆春突然心裏湧動起什麼。他想,懷望也有十二歲了,他來到橋鎮,以後不也是要子承父業的嗎?懷望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雖然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巨大的隔閡,那是時間和環境造成的,一時還難以改變,但懷穆春想,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會發生變化。也就在這一刻,懷穆春從心裏已經把懷望領回了家。

但小琴怎麼辦?她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雖然他們也曾有愛情的火花,但在別人的眼裏那就是一對偷情的野鴛鴦,對於像懷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難免為人言語。過了幾天,可能是心情煩躁,一絲也沒有緩解,懷穆春突然想起去玉津山,那是個遠離塵囂的地方。

到了玉津山,懷穆春見到了寂燈,寂燈又老了不少。

那天,寂燈正坐在大殿的廊柱下曬太陽,他已經很老了,眉毛都全白了,倒有些仙道的意味兒。那些時間裏,懷穆春除了聽聽廟裏的晨鍾暮鼓,便隻是跟寂燈閑聊。夜晚來臨的時候,他看到明月靜靜地落進窗子裏,讓他心若止水。又過了幾天,懷穆春好像已經忘記了橋鎮的一切,他想自己可能已經在香火繚繞中忘記了凡塵中的一切。但有一天卻發生了些變化,那天一大早,他突然就醒了過來,立即翻身下床,待穿上衣衫才發現是在廟子裏,坐在床榻邊一片茫然。這時,鍾聲響了起來,又到和尚們早課的時候了,懷穆春想,要是在橋鎮,那裏早已是忙忙碌碌的景象,而他也將坐上轎子四處巡查,開始新的一天。他的心裏又湧動著那些支離破碎的東西。

這天夜裏,寂燈突然跟懷穆春講起一件事,說當年跟他們一起來廟裏的那個女子不久前到廟子裏來過。

“七兒?”懷穆春脫口而出。

七兒早已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經寂燈一提,便忙問發生了什麼事。寂燈告訴他,現在的七兒早已不是過去的七兒了,如今她已不唱戲了,曹黑頭占領橋鎮後她就被霸占了,後來官軍抓住了曹黑頭,七兒的結局也可想而知,最後是被關了幾年後才被放了出來,年紀不大,頭發都白了。寂燈最後感歎了一句:

“紅顏薄命啊!”

懷穆春問:“七兒如今在何處?”

寂燈搖了搖頭。懷穆春深深歎了口氣,他的心裏難受了好一陣,他沒有想到茶館裏毛大哥曾經講的那個女人居然是七兒,那個名震橋鎮的花旦竟然落得如此下場!懷穆春想,七兒為什麼要到玉津山的廟裏來?她有什麼值得掛念的事情嗎?這樣想的時候,懷穆春就感到這樣的問題實際上也應該詰問自己。那年帶七兒出來遊玩成了她一生中美好的回憶,所以她才會重新回到廟裏來尋找過去,但她已被人生的傷痛淹沒了。

突然間,他就想起了杜小琴,她不是也正為命運捉弄,懷穆春的心裏突然為之一顫。在柳城時的一幕幕往事又浮現在他的心裏,院子裏的梅花、鹽鋪上的對聯、驚心動魄的鬼戲……那個清新淳樸的女孩如今變成什麼樣了?她會經常站在三望坡上眺望橋鎮嗎?是的,這些都不是已經遠遠飄走的雲彩,它們已經變成了一場狂潮來到了他的身邊,把他推進了波瀾起伏的旋渦中。

“七兒她……”

懷穆春還想問,但發現寂燈已經走開了,四下浮泛著一片白白的月光。

第二天,懷穆春就告別寂燈返回了橋鎮,他準備把小琴接到橋鎮來。

一個月後,玉簪從娘家回到了橋鎮。她已經回心轉意,但懷穆春永遠都不會知道夫人的轉變是因為一件小事。

在娘家的一天,玉簪和慧英待在屋子裏,外麵下著冷雨,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麻雀在窗子上撲騰。但它還太稚嫩,一時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慧英上去把窗子打開,麻雀一下就飛了進來,落在桌子上。

玉簪說:“它可能沒有力氣了,你去抓把米來喂它。”

等慧英把米撒上去,它卻一粒都沒有吃。玉簪又說:“它肯定是想家了。”

慧英正看得癡癡的,憐由心生,便脫口而出:“它好可憐呀,就像懷望哥一樣。”

玉簪本來想生氣,她不願意任何人提起那件讓她不舒心的事情,但她忍住了,她在心裏默默地想著慧英的這句話,想著想著她就有些回心轉意。玉簪了解慧英的身世,這個丫頭平日裏很懂事,也有自己的心思,她的話中有真情。玉簪突然問:“懷望現在何處?”

“要不還在橋鎮,要不已回貴州了,我哪裏知道呀……”

玉簪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心裏若有所思。這時,小麻雀撲的一下飛出了窗外,消失在了茫茫的細雨中。玉簪突然轉個身來吩咐:“慧英,明天我們就回橋鎮。”

懷望終於盼到了高興的日子,他穿上了新衣新鞋,就要回貴州把母親接到橋鎮來了。

當然跟他一起去的還有另外兩個精幹的夥計,他們抬著一頂嶄新的轎子,帶了足夠的盤纏,那是懷穆春專門安排的。走之前,懷望到鹵元井上去裝了一小袋鹽,他要把它帶到貴州去,讓母親相信他真的是到了橋鎮,見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同時他也要用這袋鹽去外公杜長貴的墳上祭祀。那是一袋白白的、細細的、亮晶晶的花鹽,懷望捧起它的時候就仿佛聽到了教堂裏傳來的讚美詩,這樣的感覺讓他驚奇到了極點,他沒有想到相隔那麼遠的距離,聲音竟能飛越過來。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鹹草坡上,有種震撼在搖晃著他。

懷望聽人講過,很多年以前,這個山坡上飛著一些鳥,但它們一到這裏就會掉下來,那是因為大地上鹵氣湧動,鹵氣通過鳥兒在召喚人們。這座山是座鹽山,站在這座山上的人都有他們的故事,就像懷望一樣有自己的故事,就像手裏的每一粒花鹽一樣,有著它們的故事……

當懷望風塵仆仆地離開橋鎮往貴州趕的時候,橋鎮鹽場就發生了牛瘟。

發現牛瘟那天,懷穆春起得早,他正準備去井上查看,突然就聽見幾個人飛奔進了院子,站在他的麵前神色緊張、劈裏啪啦地翻動著嘴皮子。為了了解情況,懷穆春當即就趕到了順龍井,隻見井架下圍著一大群人,幾個鹽工正在把死牛拖到架車上,他們正準備把這些死牛拖到遠遠的地方挖坑深埋。井主一臉悲戚,說前天牛還是好好的,昨天起來就發現牛不正常,請獸醫來看,說是得了軟腳瘟,喂了藥也沒有用,今天就倒了。

懷穆春又去了遇海井,情況也相似,雖然還有幾頭牛活著,但也奄奄一息,鹽井老板哭喪著臉,說這幾頭牛是半個月前剛買的,來的時候膘肥體壯,才上了幾天枷擔就死了。他買牛的錢是剛借的,欠了一屁股債。懷穆春再去了昌德井,但沒有見到井主,鹽井一片死寂。喊了幾聲才從一個草棚裏鑽出個人來,問是怎麼回事。那個人講,井主已經牽著剩下的牛遠走他鄉了,就留了個雜工看守,老板說是不躲過這一劫,隻有傾家蕩產了,到時連跳江都來不及。

情況已經很清楚,橋鎮鹽場的牛正在發生大瘟疫。回到懷家大院,懷穆春馬上把所有鹽井的管賬、管事、灶頭、獸醫等彙聚一起,商量對策,迅速采取措施,防止牛瘟的侵擾。懷家的幾百頭牛迅速都被灌了藥,牛槽也消了毒,牛的飼料也嚴加管理,不許任何外來人員接近牛,並在每口井的牛棚設置專人,負責仔細觀察牛的狀況,一個時辰報告一次,如發現異常,及時通知。但就這樣也不可能保證萬無一失,無奈之下,懷家已經陸陸續續有幾十頭牛牽出去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