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繆劍霜點燃了一支煙,煙霧順著他的手指彌漫了出來。
那是一支哈德門香煙,在橋鎮這樣的地方見不到這種煙。香煙盒擺在桌子上,麵皮上是個穿旗袍、燙了波浪頭發的時髦女郎,下麵還有四個醒目的字:鬱馥芬芳。在橋鎮,人們大多是抽葉子煙,長長的煙杆足足有三尺,抽得滿屋裏都是煙霧,昏天黑地。這時就聽見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擤鼻子,有人摳著頭皮或是抖著坐皺了的長衫。隻有繆劍霜身著西裝正襟危坐,西裝的左上別有一枚孫中山先生的像章,那是公務人員的象征。
繆劍霜輕輕地吐著煙,聽著那個老者講故事。
其實繆劍霜過去也來過橋鎮,當年他是陪英國人丁恩來的,那時候的他還僅僅是鹽務稽核總所的一個小小秘書,而丁恩是北洋政府專門聘請的鹽務稽核總所的洋會辦,掌握著全中國的鹽務大權,繆劍霜就在他手下做事。當時的繆劍霜年輕好學,記憶力非凡,對中國所有複雜的鹽場分布、法律條款、稅製設置以及鹽政變遷等等都如數家珍,有他在身邊,相當於是本活字典,為丁恩在中國的鹽務施政提供了方便。
那時的丁恩已快六十歲了,繆劍霜陪著他幾乎走遍了中國的大小鹽場,當然橋鎮就是他們行程中的一站。丁恩把那次考察的成果寫成了一部《中國鹽業改革報告書》。據說這部書影響了現代中國鹽業的發展,但他的那個時代一去不返了,他早就回到英國老家安度晚年了,到如今中國的鹽業真正有什麼變化,繆劍霜的心裏也沒有多少底。
繆劍霜想著這些的時候,煙灰突然掉了一大截在地上,才發現中間思緒紛飛的時間太長,趕緊用食指點了點煙頭,感歎道:“時間真是快啊!”他嗟歎的是,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已從一個青年變成了個中年人,光陰荏苒,其間更多的是無奈。
但旁邊的人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還以為他在感歎這個故事呢。這時隻聽見講故事的老者接話道:
“是啊,故事還得慢慢講啊……”
自實行官運之後,望鹽生意在各地做得風生水起,作為川中大鹽場的橋鎮,各種各樣的人都彙聚到了那裏。每到官鹽局收鹽的那兩日,花鹽街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官鹽局門口更是熱氣騰騰,人擠得滿滿當當。
根據大清的鹽法,賣鹽必須要經過四關,也即履行“截四角法”。但凡領引的鹽商要銷鹽出省就得先交出引票,由鹽司審查票據後,加蓋大印,截去平字角,此為預驗;然後商家還要過驗鹽這關,一般是根據抽取包鹽的鹽質優劣,由鹽局定等,分為甲乙丙丁,每等價格不一,引票由檢驗人員蓋印截去上字角,此為二驗;在運輸途中,還有抽驗關口,這一關主要查鹽斤有無短缺,須稱掣無弊才能放行,引票被截掉去字角,此為三驗;鹽到引岸後,還得等候當地鹽局查驗,查驗合格才截去入字角,此為四驗。一張引票要四角都蓋章截角後才算完成了交易,而在這個過程中,鹽訊早已經傳到了彼岸,鹽未到岸就要先掛牌,摘牌者領鹽商銷。
官運之後,商銷大暢。橋鎮每到收鹽日都像過節一般,那些賣了鹽拿到銀票的鹽商灶戶自然歡歡喜喜地去抖館子喝酒,或是下春院尋樂,還有一些鹽商則聚眾賭博,打字牌、擲骰子、搓麻將、押銀寶,攪得個烏煙瘴氣,反正這時的橋鎮是聲色犬馬,市儈浮泛。
這一天,橋鎮上江聲樓裏來了兩個陌生的麵孔。
來者一高一矮,矮的是個黑臉膛,胳膊粗壯,衣襟半敞,露出黑黑的胸毛來。高的穿青色長衫,馬臉,耳鬢留兩綹長須,但嘴上光光生生,不見一根胡子,隻是嘴裏嵌了大金牙,在白光下分外醒目。
一進門,店小二李五就迎了上去,他邊安置桌椅邊唱菜名,隻聽他聲音洪亮,嘴裏像開了花,接連不斷地報出了一連串的菜名來,什麼油酥花生、鹵豬蹄、回鍋肉、豆瓣魚、火爆腰花……但經他抑揚頓挫地一唱,變得有些悅耳動聽。兩人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壺高粱燒酒,少言寡語地喝著。正是晌午時分,來江聲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兩人對每個來者都會斜著眼睛細細打量一番。過了日央之時,人們也慢慢在酒足飯飽後走出了酒樓。看酒樓裏人所剩無幾,那兩人才喚來堂倌結賬,走出了江聲樓。
第二天中午,那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又出現在了江聲樓裏。還是同昨天一樣,兩人又點了幾碟菜,一壺酒。這天正是橋鎮廠局的購鹽日,因為每月隻有兩次,鹽商們都非常重視這個交易的日子,而賣了鹽,收到了銀票的灶戶們都會興高采烈地到江聲樓來喝上幾杯,江聲樓的脆皮魚和薑爆鴨絲堪稱一絕,酒也來自有名的燒房,這裏可以說是最佳的聚會點,那些財大氣粗的鹽商,都會在這天邀朋呼友大擺筵席,場麵可能延續到深夜。
喝了一陣,矮個子黑臉膛呼了聲堂倌:“小二,再來一壺。”
李五把酒送來時,大金牙摸出兩個銅板塞在他的手裏,問:“今天好熱鬧,吃哪家的大戶?”
李五一看到賞錢,便有些得意:“鹹源號的大掌櫃肖富成呀。”
“哦,我們是做鐵器買賣的,正要找這些大掌櫃談些生意。”
“他可是咱們橋鎮的大戶人家,有好多口鹽井哩。”
李五走後,兩個人點了點頭,很快離開了酒樓。江聲樓上觥籌交錯,劃拳猜令,沉浸在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裏。
酒宴一直延續到了夜晚降臨,過了戌時,人們已陸續散去,而肖富成酒喝得不少,到了二更亥時才走。他結完賬,哼著川戲,搖搖晃晃走在街上,前麵隻有一個家仆給他打著燈籠。
大街上清清靜靜的,隻有一絲兒風吹著,胡記藥鋪還在房簷下留著盞燈,那是為半夜裏鬧病的人留的,影影綽綽的仿佛承受著黑夜的全部重量。
走在半路上,肖富成突然感到尿漲,趁著黑扒開褲襠就開撒,一陣風吹來,熱尿的騷味飄進了他的鼻子裏,讓他清醒了一絲。這才定神一看,撒尿的地方正是劉寡婦的門前,肖富成趕緊拔腿就跑,想的是如果劉寡婦知道有人在她門前放肆那還了得,全橋鎮的人都知道這個婆娘橫,惹上了會口吐白沫、滿地打滾!但就在肖富成離開劉寡婦家門口,剛到前麵百米遠的地方,突然腿一軟,又在褲襠裏飆出了杆尿來,而酒也就醒了大半。
肖富成被劫的消息在第二天早上傳遍了橋鎮。
原來肖富成在喝完酒後回到家中的途中,剛要進院門,就被早埋伏在他宅子附近的蒙麵大盜劫持,家中的金銀財寶被洗劫一空。劫案一出,四處都在議論紛紛,江聲樓的小夥計李五也去湊熱鬧,但一聽說是肖富成出事,臉色陡變。他心裏開始不安,他懷疑起昨天的那兩個人來,因為那兩個說是做鐵器買賣的人在打聽肖富成的事。但他不敢聲張,趁人沒有注意,把藏在兜裏的兩枚銅板趕緊扔進了陰溝裏。
懷望的傷徹底治愈是在六個月後,他已經完全可以自由行走了,不僅如此,他的身體結實了很多,像見風就長的榆樹一樣青枝綠葉。這天,懷望告訴高牧師,他要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了。走出教堂的時候,高牧師摸了摸他的頭,囑咐懷望:
“去吧,上帝會保佑你的!”
懷望這次已經下定了決心,雖然高牧師曾經對他說,世間的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要學會忍受,但懷望想的是如果再見不到懷穆春,他就死了這份心回貴州,因為母親已經快半年沒有見到他了,她一定天天坐在那棵高高的梨樹下等他,她的心裏不知道有多焦急,那樣的煎熬會讓她承受不起,會讓她麵容枯槁。懷望在心裏說,他是永遠不會因為父親而離開母親的,如果見不到父親,他拚命都要回到貴州去,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那個陌生而遙遠的父親是可以不要的。
懷望重新回到懷家大院的時候,他在牆外站了半天,心情忐忑不安。他甚至想,如果這次再遇到上次那個惡狠狠的家丁,他就死了這個心,如果再把他扔進人市口就慘了,那他真不知道將來如何辦。
懷望背著那個藍花布包在高高的圍牆外走來走去。
這天,懷穆鬆正好從院子裏出來,他準備到鹵元井上去。當他跨出大門的時候,懷穆鬆本能地往四周望了望,他看到一個少年在不遠的牆邊來回走動,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麼事情。懷穆鬆並沒有在意,他跨上轎子,起身出發。剛走了半裏地,懷穆鬆好像想起了什麼,忙讓轎夫停下來,隻說了聲“回”。轎夫快步往回走,但回去的時候,那個少年不見了。
懷穆鬆急問守門的家丁:“剛才門前的那個少年呢?他是不是背了個藍色的繡花布包?”
“……好像是,老爺。”
此時的懷穆鬆已經看到了希望,自從突然看到了那個要找的少年後,他就相信這個孩子是真實存在的了,而他的身上一定有著一段奇特的經曆。他更相信,這個少年一定會再次在橋鎮出現,他們之間不會再失之交臂了。
其實,懷望剛才在大牆外猶豫了半天,他看到那麼高的圍牆,突然之間就失去了勇氣,他感到這個地方不是他要來的地方。懷望從小在山裏長大,大山裏沒有圍牆,這道一丈高的牆隔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懷望徹底泄了氣,這回是他自己打倒了自己,所以他怏怏地回到教堂裏時,隻想去跟他的恩人高牧師告別,然後踏上回貴州的路。
高牧師看到懷望回來,並沒有感到什麼吃驚,隻是帶著他去晚禱。晚禱之後,懷望的心緒平靜了許多,把他的想法全部告訴了高牧師,他說他是回來跟他告別的,因為他不再想見到他的父親。高牧師聽完,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說:
“孩子,凡事都是主安排好了的,不要害怕,你父親近在眼前,你為什麼不去見他呢?”
懷望相信高牧師,也相信上帝的安排。
出事之後,肖富成被嚇破了膽,變成了個癲子。
他嘴角掉著口水,一見人就用手比著自己的脖子砍,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這都是被劫後留下的後遺症。肖富成的生意一落千丈,前後兩次遇到大劫,單靠金蘭香也難支撐生意,便把大部分的井轉了人,工匠也辭去了大半。毛大哥就說過嘛,他肖富成雖然發了大財,但不結善緣,這都是要還的。但當大家都覺得肖富成這家夥該背時的時候,橋鎮上卻少了道風景,原來金蘭香從此關門閉戶,人們在大街上難見到她的人影了。
又過了半年,這半年是安安靜靜過來的,再無什麼新鮮消息。
一天早晨,天還蒙蒙亮,肖富成家的一個雜工起得很早,他每天都要從後院的井裏打水起來把石缸裝滿。
這天,他把木桶放進了井中,但軲轆上的繩索怎麼也落不到底,於是他便把桶絞起來,桶裏居然一滴水也沒有。雜工很納悶,心想是不是井裏的水幹了,便借助點微弱的光把頭埋進井口。咦,他發現井底好像浮著什麼東西,但又看不清楚,便找來一根長杆插下去,一戳,感覺不對,裏麵好像浮著什麼東西,軟軟的。又戳了一下,還是軟軟的,他判斷裏麵肯定有東西擋著,怪不得提不起水來,他便找了根洋蠟點上,仔細一看,嚇得把蠟燭都掉進了井裏,隨即便聽見他的一陣驚慌失措的狂嚎:
“死人囉!快來人呀!”
等所有的人都驚恐萬狀湧到了井邊,把人打撈起來一看,原來是肖富成跳井死了。
二
懷穆鬆與懷望的見麵雖然有些偶然,但這個過程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
那是一個早晨,懷穆鬆起得很早,他正在院子裏摔鳥,那是他訓練鳥的一種方式。據說把籠中的鳥關久了就會懶,一懶就成天聳著毛,難看得像害了瘟,所以必須要翻去覆來摔,這樣就可以趕走鳥兒身上的懶蟲,跟在籠子外一樣活蹦亂跳,充滿了朝氣。
摔鳥也是耗力氣的事情,一陣下來,懷穆鬆摔得自己的膀子都有些酸痛。他又坐下來喝了幾口早茶,用了幾塊早點,這才起身出門。按照懷家的講究,在大門的內側有個候轎的走廊,轎夫們都在那裏等候主人,懷穆鬆隻需一抬腳蹬上轎子便出門,外麵的人是看不到轎子裏的人的。這天,他跟往常一樣坐進了轎子裏,轎夫一伸身,隻聽見轎子“吱嘎”一聲閃了下,懷穆鬆習慣性地往前傾,接下來便是轎夫大步跨出門檻,連續的幾個動作都有些大,把人都顛得有些暈暈乎乎。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麵傳來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三爺……”
懷穆鬆撩開簾子,看見一個少年站在自己的麵前。
“三爺!”少年又喊了聲,但聲音比剛才小了很多。
“你找三爺?”懷穆鬆問。
“嗯。”
“你是誰?”
“我,我是三爺的兒子。”
“什麼?三爺的兒子?”
懷穆鬆的眼光從對方的頭頂上一直滑到腳跟。
“對,我叫懷望!”
懷穆鬆一下就明白了,這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看見這個少年身上挎了個藍花布包,帶著異域的色彩,這一定就是那個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孩子了,懷穆鬆一直等的就是他。但懷穆鬆不明白的是這個少年為啥喊三爺,其實這是懷望從上次那個門役那裏聽來的,那個門役就喊懷穆春三爺,他推測三爺就是懷穆春,懷穆春就是三爺。所以懷望這次便等在門口,想見到轎子出來就喊三爺,三爺肯定是坐轎子的,隻要他一喊就可以找到三爺,而不用同那些可惡的門役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