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 3)

幸好在這時張紹安已從重慶回來了,他專程帶回了西餐廚具和餐具。同時他的後麵還跟著個老先生,此人曾經在重慶領事館裏當過西餐廚師,會一手西餐手藝,當天就讓保得成嚐到了地道的法國比薩的味道。

肚子的問題解決了,保得成終於站在了鹹草坡上,而這又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

但保得成在井上轉了一圈後,眉頭深皺,他不能想象中國人使用最原始簡陋的工具居然打穿了千米深的鹽井,而就是這樣的鹽井供給著無數人的鹽食。他望著那些天車高聳的鹽井,仿佛是在蠻荒時期的原始部落。

華祿爵之所以想起讓保得成到橋鎮來,是因為保得成在法國的時候是一名機械技師,在他看來對付中國的土鹽井是綽綽有餘。但是事實並非如此,麵對如此陌生的鹽井,保得成沒有一點主意,因為他根本無法下手。但就在他正在猶豫是否繼續待下去的時候,懷穆春讓管家給他送來了一筆不菲的酬金,他一看到錢,態度就改變了,並做出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保得成想,看來華祿爵這兄弟夠意思。他剛到橋鎮的不適瞬間蕩然無存。

接下來,保得成開始琢磨起鹽井的結構來,他得出的結論是國外的油井和中國的鹽井這兩者之間大同小異,相信隻要有鑽機,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於是,他就對懷穆春說,要修複鹵元井,得先購置相關鑽機器材,而這些東西中國沒有,隻能到美國通用公司去買,找白理洋行就可以辦好。懷穆春知道洋人的機器確實了得,他雖然沒有見過,但聽很多人講過,說西洋之所以發達,就是因為有工業,而工業就是有那種轟轟叫的鐵家夥,康有為就說過“今為機器之世,多機器則強,少機器則弱”的話呢,他的話連皇帝都曾奉為神明。

但懷穆春還是有些猶豫。按照保得成的預算,要買齊這些東西得花幾萬兩生銀不說,從海外運到偏遠的橋鎮還要費一番力氣。修複一口井要花這樣多的錢,在橋鎮恐怕找不出第二家鹽商願意幹這事,他們寧願讓井永遠埋在那裏,也不敢冒如此大的風險。但如果放棄,鹵元井將無法重見天日。保得成說了,這次修複後的鹵元井將成為橋鎮的第一口機器吸鹵的鹽井,一月提鹵量可增加一倍,也就是說可以從之前的一千擔提高到二千擔,這個數字無疑又是相當誘人的。但問題是機器可以從海外購置,電從哪裏來?橋鎮至今還在點洋油燈。保得成又說了,電可以自己發,在西方早就用機器在發電了,用蒸汽機就可以發電。可懷穆春從來沒有見過蒸汽機是啥東西,那玩意兒能把火車那樣龐然大物帶著跑,如果要把蒸汽機搬到橋鎮,還不知道地下的祖先們睡不睡得著覺呢……

沒有機器,保得成就閑著沒事可做,除了去找洋助理華祿爵以外,便騎著他的棗紅馬在橋鎮周邊四處遊蕩。很快又到了一個禮拜日,華祿爵邀請保得成去他公館裏參加私人聚會,保得成把艾瑪也帶著去了。保得成對外人都是說艾瑪是他遠房的表妹,來橋鎮前在教會辦的幼嬰堂裏做事。

橋鎮人都把橋鎮鹽務稽核支所的辦公地稱為下公館,而洋人們單獨居住的地方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半山坡上,稱為上公館。這個上公館是個富麗堂皇的西式建築,綠樹環繞,兩層小洋樓上有環廊和月台,公館內有舞廳、池塘、網球場和遊泳池,別有一番洞天。

那天,保得成和艾瑪按時到了上公館,隻見裏麵已經來了不少男男女女,既有不同國籍的外國人,也有不少衣衫華美的中國人,一看便知是當地的士紳。草坪上布置了長桌,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食品和酒水。保得成自從到中國之後還沒有見到過如此氣派的聚會場合,心裏不免有些恍惚,想不到竟然在中國偏遠地區還有這樣的場景。

那一天,保得成便喝得有些盡興,身子開始發軟,香檳就讓他腦子裏開滿了馥鬱的百合,六星瓢蟲飛舞,軟綿綿的陽光灑落……當他從沙發上醒來的時候,人們已經在舞廳裏跳舞了,氣氛變得有些黏稠。保得成有些詫異,他感到自己僅僅隻是打了個盹,天就黑了,熱烈的情景有所舒緩,柔慢的音樂飄了過來,他看見華祿爵正同艾瑪在翩翩起舞。保得成有些後悔自己下午的時候喝得太多,不知道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看到艾瑪緊緊地貼著華祿爵時,就感覺將要發生什麼了。

保得成畢竟是知趣的人,借口身體不適先離開了上公館,華祿爵隻是隱晦地笑了笑,一點沒有挽留他的意思。至於後麵的事情他不願去想,反正那天晚上艾瑪一直沒有回到懷家大院。

從那次以後,人們便看見一個洋人騎著匹棗紅馬在橋鎮上轉來轉去,這個戴著鴨舌帽,大絡腮胡,神情不羈的家夥就是保得成。當然,他看上去有些得意揚揚,但實際上內心很落寞。得意的時候馬尾總會揚起一陣輕塵,落寞的時候馬蹄響起懶散的踢踏聲。橋鎮上的人開始時都爭著去看他,把他當成稀奇來看,但看久了也不稀罕了,隻要聽那聲音就知道是保得成的馬,那些人便會指著他的背影說,懷三爺請來的洋人來了!

從那以後,保得成很少到上公館去,因為他知道兩個心照不宣的男人相處是多少有些尷尬的。但保得成多少還是有些失落,常常在屋子裏喝悶酒。

那天,保得成又獨自一人喝了不少酒,倒頭躺在床上,要是沒有人影響他,他可能會在酒精裏沉沉睡去,但這時艾瑪卻回來了。艾瑪回來得很晚,聽到她“嘎吱”一聲把門輕輕掀開,保得成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然後去敲艾瑪的門,當然,門一打開,保得成上去就把艾瑪用力按在了床上,扒掉了她的衣服。這時,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保得成驚奇地發現這是種陌生的香味,他敢肯定這是她過去從來沒有用過的香水。香水是那樣濃烈,想擋都擋不住,也許是他的心情在誇大那蔓延過來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的味道,並讓他產生了瘋狂的征服欲。

這時,保得成惡狠狠地把鼻子使勁地鑽進艾瑪的身體裏,想聞出那個曖昧香水裏的秘密。不一會兒,保得成就在一陣猛烈的搖晃中感到了口幹舌燥。事完後,艾瑪頭發淩亂,靠在床邊吸著紙煙,邊吸邊罵:

“你這個混蛋,快把我的胳膊都擰斷了!”

保得成在一旁嘎嘎地壞笑。艾瑪狠狠地扔掉煙頭,突然就嗚咽起來。

第二天一早,艾瑪就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橋鎮,保得成披著皮衣,嘴裏叼著支雪茄,環抱著手在門邊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主動走過去說道:

“艾瑪,中國人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

“中國人還有句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艾瑪頭都沒有抬,繼續收拾她的東西。

就在這時,懷穆春走了進來,洪亮的聲音穿堂而入,透著一股熱騰騰的喜悅:

“保先生,機器運到了!”

保得成有些吃驚,因為他知道按正常的時間,從美國發貨到香港,再轉運到橋鎮,最少也得三個月才能把東西運過來。但現在才兩個多月時間就把設備運到了橋鎮。原來,懷穆春在保得成開出的購買單中,又采取了能降低成本的辦法。他們想的是,不能在國內買到的設備就在國外買,能在中國買到的就在國內解決。他決定汽力頓鑽機買美國通用公司的,鋼管買美國花旗公司的,因為這些是最關鍵的設備。而蒸汽機這種機器如果要從國外買,費用會非常高,不遠萬裏運到中國,運輸費用就占了一半之多。於是懷穆春便吩咐魏寶帶著人去買蒸汽機,他們認為隻要有船的地方就會有蒸汽機。

魏寶沿江而下,到處打聽機器的信息,有一天,他們終於找到一家輪船修理廠,沒想到這個廠居然就有台廢棄的蒸汽機。原來這台蒸汽機以前是用在輪船上的,後來輪船在航行時出了事故,隻好報廢,機器被分拆了下來,成了一堆廢鐵。魏寶對機器的主人說銀號要修金庫,需要幾十噸鋼材,想把廢機器買來重新化爐,所以沒費什麼勁就把交易談成了。其實那台蒸汽機雖然表麵有些破損,但功能尚全,隻需請來機械專家,通過刨、車、鉚、嵌等方式,很快就把蒸汽機上的所有器件全部配齊了,又買了相匹配的兩台蒸汽鍋爐,很快就變成了部新機器。

“機器在哪裏?”保得成的疑惑還沒有散。

“在岸邊,正在搬。”下麵一個夥計回答。

他們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趕往岸邊。這時,艾瑪又變成了保得成的遠房表妹和隨身翻譯,他們之間仿佛瞬間就達成了某種默契。

蒸汽機運到橋鎮的那天,岸邊觀者如雲。

工人們小心翼翼地把機器從船上卸下,又架在兩根三丈長、碗口粗的大木杠上,幾十個強壯的男人前後用力,河岸邊號子聲聲回蕩,震天裂日。機器是用大紅綢子遮住的,後麵還跟著一行人敲鑼打鼓,像迎送新娘一樣把機器送到了懷家的鹽井上。一到井上,懷穆春揭開紅綢,已經被油漆重新漆得亮亮晃晃的機器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他用手摸了摸這個龐大的家夥,貼著機器邊仔仔細細看了半天,嘴上嘖嘖不已:

“嘿嘿,還不知道這頭鐵牛是咋個叫喚的呢!”

按照保得成的說法,在機器安裝好後,鹵元井半年內就可修複,而修複後的鹽井將成為使用機器采鹵,生產效率將成倍翻,獲利大大提高,這在橋鎮將是史無前例的事情。

懷穆春選了個黃道吉日,在鹹草坡上放了三大杆紅紅的草炮,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不到一月時間,新的天地二車重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那個被燒得光禿禿的山坡上又冒出了一隻壯觀的井架來。又過了兩月,配套的建築設施也基本修繕,而梘管的鋪設迅速地展開。為此,魏寶專門到瀘州去挑選了大量的南竹,大船運回後篾匠們連夜破竹,將竹節打通,再用麻繩將複合的竹筒纏得密不透風,表麵塗上桐油,將之緊固密封,一根根精心製作的梘管就等著首尾相銜,將井中的鹵水輸送到遠遠的鹵池中。梘管所到之處,就能見到懷家的鹵水流過那裏,而這梘管流動的哪裏是鹵水,簡直就是滾滾的真金白銀。

這一年,懷家大院裏開始枝繁葉茂,櫻桃、杏子和桂花樹都已長大成林。

那年春天,樹上結出了鮮紅的櫻桃,唐玉簪同幾個女眷、丫鬟忙活了半天,摘下幾籃櫻桃,並給每家人都分上了一些。孩子們吃了櫻桃又把籽粒埋進了土裏,說是等它再發芽,過上幾年又會長出櫻桃樹來。是呀,等櫻桃樹結出櫻桃,又把它的籽粒埋進土裏,以後這院子裏不知會長出多少櫻桃樹來,那甜甜的櫻桃讓院子裏充滿了歡快的笑聲。

到了初夏季節,杏子也熟了,摘下來一看有好幾筐,每家人又分得了不少,小孩子們把吃完的杏核留下來做遊戲。他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簡單也最有趣的遊戲,臉擦在地上,鼻孔貼著螞蟻,眯著一隻眼睛彈杏核,快樂在空中彈跳。

到了秋天,桂花也香了。起初是一絲,但那一絲讓人難以忘懷,幽幽的、綿綿的藏在空氣裏。不久,這一絲味兒便開始發酵,越來越濃,濃得整個院子都香透了,飄出了院子,連外麵的人都聞到了,好像在橋鎮上空放了張香手絹。桂花可以泡在酒中,做在糕餅裏,放進茶中,而桂花香多久,這件事就要忙多久。

就在這年的秋天,懷穆春在燕禧堂裏召集家庭會議,他們又談起了懷家以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