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3 / 3)

懷穆春問:“家分了幾年了,不知道兩位哥哥的境況如何?”

但懷穆鬆和懷穆霞不吭聲,欲言又止。

其實懷穆春也是知道他們的大致情況的,單獨經營後兩個哥哥的狀況不盡如人意,而懷家三兄弟雖然仍然同住在一個大院子裏,但經營的效果相差很大,懷穆春是蒸蒸日上,而兩個哥哥卻是每況愈下。懷穆春常常是徒感無奈,當初是他們要分家的,所以也不好插手相助,但畢竟是手足之情,懷穆春便說:

“如果經營上有困難盡管說。”

懷穆鬆和懷穆霞端著煙槍,叭兩口,又磕了磕煙灰。

懷穆春見狀說:“好吧,咱們今天不談生意上的事。”

這時他們卻說話了。懷穆鬆說:“今天就想聊聊生意上的事呢。”

懷穆春大吃一驚,不知道他們兩人心裏藏著什麼,因為以前為兒子懷如望的事情他們可沒有白費頭腦,在很多大事情上,兩個哥哥好像都是站在一邊的。

“爹以前說過,這二十四個天井是分不開的,咱們三兄弟還是合起來吧。”懷穆鬆說。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懷穆霞幹笑了幾聲,他的笑並不爽朗,但這笑聲像塊橡皮,仿佛擦去了什麼。

懷穆春眼裏的迷惑還沒有完全減除,又聽懷穆鬆說道:“這些天江裏漲水,正是釣桃花魚的時候,我已備好了幾根魚竿。以後家裏的事就由三弟來管囉!”

這些年下來,江湖上隻認他懷三爺的字號,而他的兩個哥哥變得無足輕重,像地方上架橋修路、興甲辦學的事情都輪不上他們,橋鎮鹽場隻有他懷穆春才堪稱頭麵人物,人家隻給懷三爺麵子,所以在鑿辦運銷當中,懷穆鬆、懷穆霞兩家難免掣肘,生意也就越來越淡。懷穆春知道,這樣的決定又是他應該承擔的,為懷家的前途著想,不管兩個哥哥出於什麼樣的考慮,他也沒有推辭的理由,懷家立足天下靠的是仁義禮智信,這一點應該永遠傳承下去,懷家不能隻是他懷穆春一家好,想必父親懷榮三地下有眼也是不願意這樣看到的。

其實在此之前,懷穆春早就想過這件事情,既然兩個哥哥都認識到了各自獨立經營字號的弊端,小門小戶的思維不足取,那麼懷家就可以重新合在一起,按股份方式經營,到時他成立一家大公司,兩個哥哥按資產入股,他們的那一份不會失去,又可避免紛爭,而懷家還可以繼續做大。

這樣一想,懷穆春突然覺得這些年的挫折並非沒有價值,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確的方向。

這時,院子裏的桂花香也繚繚繞繞飄進了屋子裏,窗外不斷傳來女人和小孩的聲音,嘰嘰喳喳吵鬧不停,整個院子又充滿了一種盎然生機。

保得成每天都是騎著他的棗紅馬去鹹草坡,他叼著根雪茄,仰著腦袋,不緊不慢踢踢踏踏地穿過花鹽街,馬尾輕輕地打著飛撲到屁股上的蒼蠅。

橋鎮的人已經習慣他了,有人甚至還同他打招呼,叫他保大爺,在那半年的時間裏,保得成也漸漸適應了橋鎮的生活。當然,懷家的厚待,專人的伺候,跟在上海沒有著落的時候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想到這些,他就有些得意,當然他也漸漸地感到了焦慮,因為鹹草坡上的那口井他實在沒有什麼底。

隨著鑽機越鑽越深,保得成也無心去關心艾瑪同華祿爵的事情了。

但不久,就傳來華祿爵和艾瑪出事的消息。

那天,艾瑪到上公館同華祿爵幽會,兩人已經黏黏糊糊很久了。華祿爵早迷上了艾瑪的舞姿,他們喝著芳香的香檳,留聲機上的指針在唱片上滑動,微微蕩漾的漣漪,拍打著輕輕湧來的優美樂曲。他們緊緊摟著,臉貼著臉,直到跳到筋疲力盡,雙雙倒進藏紅色的大床上……艾瑪覺得開心極了,在華祿爵的懷裏她是真的不想離開橋鎮了。華祿爵是個溫文爾雅的人,西服熨得筆直,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看就是那種受人尊敬的紳士,他一點不像保得成那個舉止粗魯的混蛋,他們簡直就是兩路人。但是他們居然認識,而保得成也居然由他引薦來到了橋鎮,這不得不說多少還有些緣分的因素。當然,她同保得成的相識也是萍水相逢,也有緣分,如果不是在上海的那一段陰差陽錯,她也不會跟著保得成跑到橋鎮來,但現在,她同華祿爵攪到了一起,讓她覺得世界的不可思議和人生的變化莫測,她甚至有些感激保得成這個莽撞、勢利的家夥,讓她繼續扮演著清純可愛的遠房表妹形象……

天上下起了雨,雨讓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那天,兩人玩盡興後,華祿爵看到天空陰暗,就執意送艾瑪下山。於是兩人便坐著轎子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但剛走出不遠,就出現了意外,華祿爵就被一支冷冰冰的東西抵住了後背,十幾個人圍了上來,轎夫撒腿就跑,那些人沒有追趕,隻朝著空中放了一槍,華祿爵和艾瑪的眼睛被迅速蒙上,消失在了雨蒙蒙的深山裏……

華祿爵被劫的事情馬上就在橋鎮傳開了——這還了得,洋人被劫,何況還是鹽務稽核所的洋助理。

但第二天艾瑪就被放了回來,土匪放出話來,三日之內交出五百根金條,不然就要撕票!鹽捕們知道這幫土匪劫持的目的,一定是盯上了鹽務稽核所每天收解的大批鹽款了。

但劫案一出就驚動了朝野,這是土匪們想不到的。據說華祿爵被劫後,北平方麵威怒畢現,要求川省警察廳務必即刻破案。第二天,一個神秘人物便出現在了橋鎮,他同土匪頭子見麵不到半小時便起身告辭;第三天華祿爵就被送回了上公館,事情簡單得如邀約去喝了一碗茶。據說,那兩天多的時間裏,華祿爵非但沒有受到虐待;相反是與土匪頭子談論了不少東方的哲學。那個土匪頭子看起來懂易經和老莊的東西,並非草包一個。他甚至告訴華祿爵,如果有機會他也想到法國去看看。當然,他要的五百根金條是一根都不能少的,這裏麵就有去法國的路費。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眯眯的,直到後來華祿爵才猛然想到自己是被劫持的人質,瞬間感到了手腳發麻……

劫案甫定,保得成就去探望了華祿爵,他是騎著棗紅馬去的。

其實華祿爵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西服依然筆直,頭發仍是梳理得一絲不苟,保得成還注意到他的皮鞋也是刷得亮光光的,完全沒有落進過匪窩的樣子,但可能是受了點驚嚇,眉宇間稍稍有些萎靡不振。華祿爵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並不想多談論剛剛發生的事情,對保得成的好意也不甚了了。他們談了一陣,華祿爵明顯有些不耐煩,便說:

“你不忙嗎?巴圖文先生。”

“忙呀,但你的事比井上的事情更重要,我就是專程來看你的……”

“錯了,把井修好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這時候,鹽務稽核支所的稅警隊長走了進來,華祿爵就給保得成使了眼色,示意他離開。本心是想去安慰一下華祿爵,沒有想到討了個無趣,他突然有些恨起艾瑪來。

保得成在回去的路上經過花鹽街,他看見有幢樓上斜倚著幾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她們在隱晦中傳遞著風情,尖尖的小腳,身上飄逸出頭膏和胭脂味。出於對東方女人的強烈興趣,保得成從馬上跳了下來,走進了那個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地方。但是,在那張充滿了汗味和腥騷味的繡花大床上,他渾身的黑毛把那些女人嚇成了一堆尖叫。從她們驚恐的臉上,他感到自己被當成了個怪物,保得成有些無奈,突然就覺得橋鎮並不是他的,異鄉感油然而生。

這天早上,保得成還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就聽見有人來敲門,說鹹草坡上的井出了事故。保得成驚慌失措地往山上趕,等他趕到井口,工匠正圍在那裏,他們看上去一籌莫展。工匠們說當時隻聽見“嘭”的一聲巨響,鑽機就停了。

保得成埋著頭看了半天,估計是鑽機上的活環被打斷了,鋼管被絞在了井裏。他走上去使勁拉了拉,紋絲不動。

鼓搗了半天,保得成已是滿頭大汗,雙手沾滿了油汙,人顯得有些狼狽。

其實,遇到這樣的事情,保得成在此之前連想都沒有想過,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活環被打斷的事,因為在他的邏輯裏,鑽機是一直向下的,無堅不摧的,它會一直鑽到地下千米的地層,直到把鹽鹵鑽出來。但是對於一個對井下的淘、搗、補、取技術一無所知人來說,鑽機在傾斜的情況下,是非常容易斷裂的,而斷裂之後要想取出打斷的活環將是難上加難。

這時,工人們圍在一邊嘰嘰咕咕在議論,他們望著這個氣急敗壞的法國佬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們聽說保得成吃生牛肉,用雪白的牛奶洗澡,懷家還專門給他請了打扇工,把他伺候得像先人一樣。工匠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趾高氣揚、自以為是的洋人。

突然,就傳來一個聲音:“馬跑了,馬跑了!”

人們一看,是棗紅馬跑了出來,受了驚似的往山下狂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把馬韁解開的。保得成來不及想就趕緊去追,他朝著馬的方向跑去。這時,工匠們都樂開了鍋,他們一點都不同情這個急得快要瘋了的洋人,他們好像已經忘了井下發生的災患。有個上了點年紀的工匠點上了杆葉子煙,那種淺藍色的煙子彌漫在他的頭頂,很多匠人就圍在了他的身邊,就聽見他說:

“唉,懷家的這口井從來就沒有伸抖過喲!六十年前打這個井的時候,我還橫著擤鼻涕呢!”

“可能是風水不好。”有人插了句。

“風水不好?告訴你,這口井是咱們橋鎮最有名的鹽巴老爺王貴相中的,還會有錯?”

“哪為啥就沒有安寧過?”

“是呀,誰又把它想清楚過嘛……”

不一會兒,大汗淋漓的保得成回來了,他沒有把馬找回來,而是坐到一塊大石頭上喘著大氣,沮喪到了極點。他的臉色很糟糕,那種被抑製的憤怒讓他變得有些猙獰。這時,保得成抽出一支雪茄猛抽了幾口,然後把它扔到地上,狠狠地用皮鞋把它踩得稀爛。其實,保得成的腦袋裏也在迅速地轉動,他在尋找解決辦法,而這時能夠幫助他的隻有華祿爵。

保得成急急忙忙往下公館趕,但到了那裏並沒有見到人影。正要出門,就聽見鹽務稽核支所的華助理羅昌走了出來,大聲喊道:

“是保先生吧?”

保得成回過頭有些詫異。羅昌也很吃驚地說:“華祿爵先生已經走了,你不知道?”

保得成攤了攤手,好像一無所知。

“是這樣的,因為那次劫持事件,上麵已經把他調到江蘇海州分所去當協理了,他是今天早上啟程的,新來的助理是英國人樂基先生,他將在一周後到任。對了,你是華祿爵先生的朋友,難道他連這件事都沒有告訴你?”

保得成腦袋裏嗡的一下懵了。

他急急忙忙往懷家大院趕,他想去找艾瑪,但回到屋子裏看到的卻是淩亂的場麵,顯然,艾瑪已經跟著華祿爵去了遙遠的地方,但她給保得成留了封信,上麵隻有幾句話:親愛的巴圖文先生,我已同華祿爵去海州了,後會有期,你多保重!艾瑪。

保得成目光呆滯地在屋子裏待了一刻鍾,他往杯子裏倒滿了香檳,然後一口飲盡。

他知道自己的橋鎮之行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