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鹹草坡上的井重鑿的時候,懷如望和懷如茂兩兄弟正在國外讀書。

鹵元井停下來後,懷穆春除了白白花了一大筆錢外,留下的隻是保得成扔下的爛攤子。他再也不敢輕信洋人了,他將井口嚴嚴地封閉,搭了個草棚把機器遮好,隻留下一個人看守了事。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他想起當年父親懷榮三任用九指帶來的惡果,而現在他又遇到了保得成這樣的家夥,懷家為了這口鹵元井耗費了幾十年的光陰,其中的曲折艱辛難以盡說。他甚至都有些懷疑這口井同懷家是相衝的,因為當年王貴老爺斷言懷家是命中有鹽的,是鹽命,但如今他動搖了,開始懷疑了。

那天,懷穆春把鹵元井的工匠都請到懷家大院裏吃散夥飯,走時一人發了三鬥米和兩塊大洋。

等人一散去,就有個工匠牽著匹馬回來了,懷穆春一看,正是保得成的那匹棗紅馬。正在詫異,那個工匠說:

“那天就是我把馬給踹跑的,如今井也不鑿了,就給三爺您牽回來了,多漂亮的一匹馬呀!”

懷穆春就把棗紅馬放進了馬槽裏,同其他馬關在一起,隻是偶爾會騎上它出去打獵,但有一次他騎著在林中走的時候,居然聽見有個小孩在喊“保大爺來了”,這樣的叫聲讓他鬱悶萬分,回來後他就再也不騎這匹馬了,讓人把它送給了馱鹽的馬幫。

這些年中,懷穆春唯一真正高興的,是他兩個兒子的來信。

可能出自鹽業世家,兩個兒子在信中常常會談起國外的先進製鹽技術。比如懷如望就說他看到德國在製鹽方麵采用了一種叫蒸發壁的技術,利用坡頂攤曬效應來過濾鹵水,這樣就可達到濃縮鹽鹵的效果,如今在北歐一帶廣為采用,可以節約炭火,降低成本。不僅如此,這個蒸發壁的製作也不複雜,主要利用枝條的巧妙搭建,其形狀有點像木質的影壁,完全可以在橋鎮鹽場一試。而懷如茂也說他在日本看到現代銀行的發展,提出寶慶錢莊應該改革,因為傳統的經營方式弊端不少,風險也大,如果利用現代的金融應該更有前途。他希望懷家也能辦銀行,吸納更多的資本進入,把鹽業作為基業,應用金融方式將生意做得更大,去辦精鹽廠、堿廠、化肥廠……

雖然他們的信中充滿了理想主義,但懷穆春相信這是他們在成長的見證,而受其感染,他身體中那些青春的餘燼仿佛又會熊熊燃燒起來。每當此刻,他會讓家人打開酒缸,暢飲一番,他會突然打開話匣子,講起過去的故事,講起那隻神秘的斑鳩,講起王貴、寂燈和自己的父親懷榮三……

又過了些年後,如望和如茂先後從國外回到了國內,按他們所學的專業,懷如望準備再去實踐中學習鍛煉,所以沒有急著回橋鎮,而是去了天津塘沽,在天津久大精鹽公司當上了一名高級技師,一待就是數年,直到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懷如茂在國外待得更長些,回到中國後,在上海又待了幾年,目睹了上海金融業的發展,這時的懷如茂正值而立之年,一心要想做事,最後他是回到了橋鎮,說服了父親懷穆春,著手把寶慶錢莊改造成一家新式的鹽業銀行。

橋鹽銀行的興辦是橋鎮的一件大事。按照懷如茂的設想,他們要辦的銀行是按照股份製的方式來運作,而股份要吸納橋鎮的各大鹽商,這樣他們的錢才可能在銀行裏周轉,把更多的商戶引進來,有了存款、放款、彙兌、貼現、抵押等業務後,銀行就是一個龐大的資金儲水池。通過一番組建,橋鹽銀行的董事會成立了起來,懷穆春被推舉為橋鹽銀行董事長,張紹安任橋鹽銀行的總經理,懷如茂擔任協理。不到兩年時間,橋鹽銀行通過三次擴股,由之前的五百萬變成為了兩千萬,成為了橋鎮鹽商最重要的資本渠道。

有了這樣的氣象,懷穆春自然就想起了鹹草坡上的鹵元井來。

在懷穆春看來,懷家不能沒有這口井,它簡直就是懷家的心病,好像不把它治愈,懷家的其他產業做得再好也難言成功。這也是懷家的命數一樣。

那一日,懷穆春同懷如茂一起來到了鹹草坡上。兩人慢慢地在山上走著,懷穆春若有所思,便說:

“如茂,在我小的時候,你爺爺曾經帶我到這個山坡上來,我就在這裏撿到過一隻斑鳩。”

“是的,您還給我們講過的,說它的頭上有塊白毛呢。”

“是呀,那都是好多年的事了。”懷穆春的眼裏彌漫出一種霧狀的東西出來,“後來寂燈師傅才道出了其中的原因,是鹵氣上升衝了鳥兒的頭,它一迷糊就掉了下來。想想看,那是多旺的鹵氣呀,所以當年王貴老爺才說下麵是座鹽山!唉,可惜我們到如今也隻能望著這座山興歎呀!”

“爹,為什麼我們不繼續想辦法開采這座鹽山呢?”

“怎麼沒想,我們懷家想了幾十年,但……”

懷穆春眼裏潮濕起來。

父子倆很快就走了鹵元井旁,四周雜草叢生,人一動便有昆蟲在草間跳濺,懷穆春心情沉重了起來。這時,便聽見了狗叫,很快從旁邊一個簡陋的草棚裏衝出來一個人,那人手裏拿著根木棒,但一認清來人後馬上就丟掉了木棒,並回頭喝住了狂咬的狗。

“哎喲,是三爺來了呀……”

懷穆春點了點頭,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然後又讓這個看守的人把遮在機器上的草席揭開,馬上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鐵鏽味。

“三爺,您好久沒來過了,這機器我給您保管得好好的,那些小偷小盜的都被我的木棒打得不敢來二回,隻要有我在,老爺您就放心,一根螺釘都不會掉!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這樣下去,它會一直鏽下去,這好好的機器就變成一堆廢鐵了。”

“師傅,肯定不會的,它很快就會重新轉起來的!”懷如茂向前站了一步,用手去撫摸那個龐大的機器。

“那就太好了,早就盼望這一天了!”

下山回去的路上,懷穆春告訴懷如茂,當年他爺爺懷榮三就是因為一隻掉下的斑鳩而留在了橋鎮;懷家同斑鳩好像有著神秘的關係,仿佛冥冥中有著老天的暗示。所以無論懷家有多少井,這口鹵元井都是懷家的命,鹵元井不修複,無以麵對先人。而這次上山來看鹵元井,懷穆春已有意讓兒子們來接手,他知道,這是懷家的第三代人站在了鹹草坡上。

“鹵元井荒蕪了好多年了,這口井一直埋著,你爺爺在地下也睡不安穩呀!”懷穆春說。

“爹,但這次重新淘井您不用找別人,就把我大哥叫回來吧。”

民國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天,懷家大院來了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來者叫候軒庭,此次是為視學不遠萬裏從江蘇來到了四川,途經橋鎮。當日懷穆春設宴招待了這位江南名士。

席中,候軒庭對一路走來看到的鹽井頗為好奇,便問起橋鎮的鹽業情況,懷穆春如數家珍,一一作答。但說了半天,候軒庭突然問道:“我這次到四川,也到了此去兩百裏地的自流井,眼見那裏大多是深井求鹵,獲益甚大。而橋鎮淺井多,為什麼不想辦法鑿深井呢?”

“沒想到候先生觀察得如此仔細,但井之深淺、汲水之多寡、推煎之出數決定了一個地方的鹽產量,現在橋鎮正苦於此,若想打出深井來,必然要費一番脫胎換骨之努力。”

第二天,懷穆春便帶候軒庭去參觀了幾口井,又聊了一個晚上,兩人都興致不減,第三日才依依惜別。

半個月後,懷穆春突然收到郵差送來的信,原來是候軒庭先生寫來的。信中他把此行中感受述說了一番,其中一段寫道:“餘猶思此間產鹽之區,以民間自行采汲,用如此笨重之木器為之,固覺費力大而所取得之利亦不多。然觀其竹索之接榫,取水之用活塞,機輪之偉大,煎煮之方法,種種合於物理化學之處甚多,足見數千百年以前吾中國先民之智識,開辟地利以厚民生之道,正堪令後人欽佩無涯!今吾人果能繼先民更求進化之方,組大公司,以大機器為之,則利民厚生之道其庶幾乎。”

懷穆春反複讀著信,他沒有想到一個年邁的老先生都有這樣的眼見和氣魄,頓感自慚形穢。

懷如望辭去久大精鹽公司的職務後,帶著妻兒正在回到橋鎮的途中。

如今的懷如望成熟、穩重,但身上仍有一種永遠也磨不掉的樸實與真誠。

那天,懷如望站在船頭,槳聲在翻攪著他的心情。他搭乘的是夜行的鹽船,到橋鎮天剛蒙蒙亮。懷如望的心中好似有種壓抑著的激動。他的眼光在四處搜尋,在迅速地把記憶與現實進行著對接,他有欣喜也有失落,因為他看到的橋鎮在他離開的這些年中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橋鎮的早晨是寧靜的,幾隻早船在河麵上漂著,河麵上薄霧輕起,兩岸榕樹成蔭,大片大片的倒影幽微而親密。

河邊一大早就會有人的蹤跡,在清新的空氣中,忙碌的一天開始了。有人在河邊挑水,有人在岸邊等渡,女人們搬來大木盆,在光滑的石頭上捶打衣服,有時用木槌,有時用腳踩,冰涼的河水倒映著她們的身影。也有人在河邊刷洗馬桶,而做這種事情的往往是小孩。大人會一把將他們從溫暖的床上抓下來,叱罵著他們去河邊處理一夜的屎尿。孩子們揪著鼻子,抓來一把蘆草對付那些桶裏的穢物,讓馬桶頃刻間變得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