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 3)

河水又漲了一些或者退了一些,水上的船是靜悄悄的,它們從橋鎮出去了,又回來了。白白的鹽、白白的大米、白白的蠶繭裝滿了船,這些白白的東西就像天上的雲,飄來飄去,而水位的升降隻在堤坎上留下了痕跡,那麼淺淺的一線,青苔就在水的去留之間生長著,並發出潮濕的精子一樣的氣息……

所有來到河邊的人,抬頭就能看到那些遠近林立的壯觀的天車。這是小鎮一道奇特的風景。而這道風景中,懷家的大井架最為醒目地聳立在人們的眼中。每天,當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父親懷穆春都會早早起來,他要親自到他的鹽井上去巡查一番。每到一個鹽井,懷穆春都會詳細詢問鹽井的情況。出鹵是否正常?梘管有無破裂?拉牛有無疫情?鹽鍋有無滲漏……

懷如望對這樣的細節幾乎是耳熟能詳,他把鹽井生產的每一個細節都熟記於心,但在他看來,這樣的生產實在太原始了,太落後了!所以,他感到必須要改變這一切,而這種改變也許要從他這裏開始。這時候,懷如望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一縷陽光正在從那些高高的天車中穿射過來,金燦燦的一片,但那天車是如此奇特,此時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大型木架,倒更像頭高大的巨獸,頭角鋒利,帶著一種古老而桀驁不馴的姿態直刺藍天!突然間,他就感到血液在加速奔跑,眼睛也開始潮濕起來……

回到橋鎮,懷如望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當中。

在回橋鎮之前,懷如望其實早就在關注橋鎮的鹽場發展,他已經從中央地質調查所看到了最新的調查報告,報告中已經探明了橋鎮鹽場分布有大量黑鹵,並蘊藏有石油和天然氣,經濟價值無可限量,更為重要的是橋鎮具備深井的采取條件。

連續幾日,懷如望都奔波於不同的鹽井上。在他看來,橋鎮整個鹽場都普遍落後,鹽井多采的是黃鹵,灶戶由於經濟能力有限很少有花重金開辦深井的。但根據地理勘查,橋鎮的黃鹵有兩層,第二層必須要鑿到七八百米以下的深度才能夠提取,而那些淺井不過三四百米,自然獲鹵甚少,就更不用說千米下的黑鹵了,那對他們來說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懷家通過幾十年的努力才僅僅鑿成了一口黑鹵井。

他的心是熱的,但現實是冷冰冰的。

橋鎮的鹽業仍然是死水一潭。懷如望每到一個鹽井,都會看到鹽工們赤裸著上身,甚至連褲衩都沒有一件,在熱氣騰騰的熬房裏賣力,不分春夏秋冬。而鹽工的收入是如此低廉,鹽工的孩子幾乎都是文盲,他們長到十多歲也上不了學堂,隻能去灶戶家當割草喂牛的小工。那些孩子衣服襤褸,瘦骨伶仃,可憐巴巴。這跟他在現代的精鹽廠看到的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在震驚之餘也在感歎,不說其他鹽灶,就連作為新生事物的機器,也被懷家自己無奈地廢棄在荒山坡上,成為了一堆廢鐵。

那天,懷如望正在一個鹽井觀看,卻發現這個鹽井提鹵居然沒有使用牛推,而是用人在推。牛力推鹵延續了千年,但這個鹽井卻是用人在推,而且中間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這完全就是生產力的倒退,這讓懷如望大為不解。他馬上把灶主喚來詢問,灶主回答是不久前牛害瘟死了,一口井要十多頭牛輪著拉,買不起牛,隻好用人力來推鹵。而那些人是鹽場裏專門的包推工,工價是定了的,他隻管把鹵水推出來,用人用牛都一樣。

懷如望聽完沉默不語。他走上去問那個孩子:“為啥不念書?”

孩子陌生地盯著他,眼光冷冷的,看了看旁邊的大人,沒有回答。

“你叫啥名字?”懷如望再問。

孩子把頭低了下去,擦了把流出來的鼻涕。

“他叫王四。”這時,旁邊的一個人冷冷地說。又轉過頭去嗬斥那孩子,“快去幹活!想吃輕鬆飯除非重新投胎。”

孩子迅速跑進了那群人裏,使勁地推著那笨重的扡擔。

鹽井灶主後來告訴懷如望,這個孩子是這家人從人市口買來的。孩子的親生父母也是鹽工,養不活他就把他扔到了陰溝裏,但孩子命大,居然沒死,哭了一晚上,被人撿來收養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老婆肚子不爭氣,連生了三個女孩,看到是個男娃,就收養了,隻是添了雙筷子而已。

“在橋鎮現在還有多少這樣的童工?”懷如望問灶主。

“不計其數!”

懷如望聽得一震,突然感到異常心酸,想起了當年自己也曾經在人市口被賣給了狠毒的老板,那是他一生都難忘的記憶。

他又看了一眼王四,孩子瘦得兩眼凸起,肋骨像塊薄薄的篾笆。

初夏的一天,鹹草坡上又人聲鼎沸起來。

重新淘井的第一步是把井裏斷了的活環取出來,當時保得成就是被那塊廢鐵嚇跑的。

最早來到井上的是一個老工匠,名叫楊清風。那天,老匠人背著一背簍奇奇怪怪的工具來到了井口。在開始做工之前,他拿個酒壺出來,咕咕咕地猛喝了幾口,然後說,你們都在一邊曬太陽去吧!懷如望驚訝得說不出話,但這是他父親懷穆春請來的匠人,他不敢怠慢,隻是心裏充滿了疑惑,他畢竟是洋學生,他隻相信科學。

楊清風做事情都是獨自一個人幹,好像不慌不忙。那段時間裏,鹽井上忙忙碌碌的景象變得清靜下來,人們都不去打擾他,隻是在百米外的地方聽候吩咐。老頭兒先是把酒壺打開,把鼻子伸到酒壺前聞一下,臉色就紅潤了起來。他把繩索放進井裏,然後又用耳朵聽聽,用手拉拉扯扯,他喝一口幹一陣,身上充滿了酒糟味,酒氣衝天。

時間過去了幾天,懷如望沒有看到任何動靜,便幾次想上去看看情況,他不相信就憑一雙手就能把那塊廢鐵打撈起來。但人們都攔住了他,他們說這個老頭得罪不起,要是生了氣牛都拉不回來,而在橋鎮隻有他確有打撈井底遺物的絕技。

當人們聞不到他的酒氣,而四周漸漸蔓延出一股鹽鹵味的時候,那塊陷到井裏多年的活環已經浮出了井麵。

活環早已鏽跡斑斑,老匠人把它托在手裏,試了試,然後嘿嘿笑了起來。真是的,這個老頭子就像坐在塊礁石上釣魚一樣,把那塊卡在井底的廢鐵釣了起來。

活環取出來後,淘井就快了起來,人們又見到了黑鹵的水印,就在這個時候,懷如望掩不住喜悅地說:

“以後井修複了,就用機器來推鹵,橋鎮以後的井都會用機器來推鹵了。”

楊清風聽到這話,二話沒說就背著工具走了,因為他隻相信古法製鹽,不相信機器。

三個月後,鹵元井終於重新出鹵,機器的轟鳴就響徹了鹹草坡,通過一個月的比較,鹵元井每日出鹵一千三百擔,比之前最好的產量又提高了三成,這三成鹽鹵出鹽幾百斤,每日多出的盈利相當可觀,這樣的成效讓眾人信心大增。這樣一來,懷如望就準備把懷家所有的鹽井都改用機器推鹵,不到一年時間,懷家已有好幾口井改用了機器推鹵,效益大為提高,而相鄰的一些鹽商也紛紛效仿,都在開始購置機器,改變橋鎮曆來的牛推汲鹵方式,也就在此期間內,橋鎮的整個鹽產大為提高。

但機器聲讓橋鎮從此不平靜起來。

這天,懷家大院的門口突然圍滿了一百多名婦女,她們要求懷家給個說法,因為有了機器後就不再用牛了,牛草就賣不到錢,那些割草為生的女人們認為機器搶了她們的飯碗,她們紛紛背著空背簍去懷家討說法。剛開始懷如望以為這件事情鬧一鬧也就過去了,但第二天那些女人們又到了懷家大院的門口圍坐,好像沒有結果永不罷休。

第三天的時候,就有人來告,說鹹草坡上的梘管晚上被人砍破了好幾處,鹵水四溢,流得滿山遍野。懷如望到現場一看就知道是鬧事的人幹的,他馬上讓人迅速修複,同時又增加了幾個巡梘工,晝夜巡查。但懷如望知道,像這樣的問題還會不斷地出現,隨著機器生產的來到,勞動效率會大大增加,而鹽井上的工人數量會大幅減少,他們失業後怎麼辦?很多工匠已經在鹽灶上幹了很多年,難道還要讓他們重新回去種田?

當夜,懷如望同父親懷穆春商量了一晚,第二天就召集那些婦女到懷家大院門口,他對她們說:

“凡是過去給懷家拉牛供草的,從現在起一年內每月給一鬥米,第二年每月給半鬥米,第三年起不再給米,從即日起大家就來領取吧。”

話說完,就聽見幾個婦女哭了起來,而更多的女人默默地起身離開了那裏。

機器汲鹵在橋鎮漸漸推行的過程中,橋鹽銀行的作用也發揮了出來,不少鹽商通過貸款來改進技術和購買器材,而這些變化直接為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效益。由於業務的不斷擴大,懷如茂同張紹安商量準備到嘉定、敘府、瀘州去辦分支機構,因為這些舊有的引岸都是橋鹽可伸張之地,能夠繼續增加吸存和彙兌,並與外界的商號廣泛聯係。計劃定下來後,懷如茂便馬不停蹄地奔赴各個地方安營紮寨,直到把各地的辦事處建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