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天後,懷如望從重慶返回橋鎮,他隻帶回了弟弟懷如茂的一箱衣物和一雙他心愛的回力牌球鞋。
到橋鎮的時候,懷如望卻沒有下船,他感到了一種恐懼,覺得腳一旦踏上土地,就會有種巨大的力量在拉他。當他怕走下船,他感到無路可走。這時船已經靠岸,船上的人都已經下了船,隻有他一個人留在船上。懷如望點上一支煙,茫然地望著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
煙霧嫋嫋,他在回憶中沉浸。懷如望記得,很多年前他曾帶著如茂到江邊去摸河蚌,如茂很小,也不會水,隻好他一個人下水,但不小心陷到了河底的淤泥中,且越陷越深,這時懷如茂突然跳進了水中去拉他,結果僥幸逃脫,但兩人都被弄得狼狽不堪。當時懷如望雖然進了懷家,但畢竟在山裏生活了很多年,與懷家的人多少有些隔閡,而且他同弟弟年齡懸殊較大,但就是這次事情後,懷如望從心底裏真正把如茂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懷如望一會兒仰頭看看天,一會兒低首看水麵,思緒紛亂。
這時,一條小船劃了過來。船上的人懷如望居然認得,就是當年搭他父親找米的船師傅的兒子,他仍在河上靠打撈鹽渣子為生。船很快就從他的麵前過去了,那個人同他年齡相當,但顯得要蒼老得多。懷如望知道,這個人撈一輩子鹽渣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一口鹽井,但他隻為一家人的口食奔波;而自己懷家有那麼多的鹽井,他和弟弟懷如茂還想把鹽井做得更多、更大,但倒頭來還是一場空!他們同那個撈鹽渣子的人其實並無區別,世間的浮華就如那深藏在地下的鹽一樣,千辛萬苦把它打出來,最終鹽還會回到地下,消融得無影無蹤。
這時,懷如望好像想到了什麼,一下船就直接去了教堂。
教堂裏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喧嘩的聲音。懷如望對教堂太熟悉了,就像是久違的家。是的,他是來傾訴的,他已經很多天沒有真正閉過眼睛了,而隻有這裏能夠給他帶來安慰。
很快,他就找到了高牧師的房間,但門緊鎖著,他知道高牧師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懷如望透過玻璃往裏看,隻見桌子兩頭堆滿了書籍,但桌麵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束陽光斜照著桌麵,塵埃飛揚。藤椅也因久無人坐都快朽掉了。在懷如望的記憶中,高牧師經常都會靜靜地坐在這個藤椅上看書、沉思。
懷如望的心裏仿佛吹著曠世的冷風。他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那張藤椅,確信高牧師已經走了。那一束陽光還斜照在那裏,一動不動,陽光裏塵埃飛揚,讓人目眩神迷。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但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了陽光中的弟弟,他穿著幹淨的白襯衣,光潔的臉上永遠都有著一種自信的神采……
懷如望伸出手,陽光就消失了。他的手在空中使勁地一抓,感到了穿越陰陽兩界的冰冷。他慢慢地蹲了下去,淚水也慢慢地流了下來,身後的橋鎮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半個月後,畢業後的同學們各自紛飛,學校裏人去樓空。
這期間,徐一萍隻做了一件事,她找到了羅全。
事情變得清晰了起來。在懷如茂出事的頭天,羅全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麻煩,一夥流氓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便盯上了他,他們想一個窮報童肯定是撿到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就把他逼到一個角落裏,搜走了他身上的錢。羅全回到破屋裏哭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昏昏沉沉睡著了,等醒來往懷如茂那裏走的時候,不幸已經發生了。
那天,徐一萍把羅全領到了戰時兒童保育會,羅全分到了保育會下的四川第三戰時難童保育院,而徐一萍得知這個院就設在橋鎮時,她當即就報了名,決定去那裏當一名老師。其實之前她已經是準備到一家報社去工作的,而對方已經正式聘用了她。但她在瞬間就決定了自己的選擇,而這一決定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當時保育院正缺教師,條件也非常艱苦,願意去的人並不多,何況她是名校的畢業生。
看過她的簡曆,辦事人員好像有些不解,隻問了徐一萍一句:“你為什麼願意去那裏?”
徐一萍回答:“我想去橋鎮看看。”
“這好像不是理由吧。”那人有些驚訝。
“那裏有我的親人。”
“哦……”那人迅速在表上蓋了章,像得到了一個滿意的回答。
在出發前,徐一萍去了一次嘉陵江邊,在江邊,她看見那塊曾經與懷如茂一起坐過的大岩石又浮出了水麵。它依然是那樣光滑,像浮著的破碎的夢。徐一萍默默地對著岩石說,如茂,我要到橋鎮去了,到你的家鄉去了!
這時,她看見江水漲了起來,慢慢地淹沒了岩石,江河裏流淌著永恒的哀怨。
跟她一起去江邊的還有羅全,他穿著懷如茂送他的新衣服,江風讓衣服飄動了起來,徐一萍一把將他摟在了懷裏,她的嘴裏在喃喃地說:
“孩子,我們一起走吧,到一個叫橋鎮的地方去!”
半年後,繆劍霜再度來到了橋鎮,那時《戰時鹽法》已經全麵推開了。
他這次一來就馬上通知橋鎮的鹽場、運商幾百名代表開會,他有重要的消息告訴大家。
這天,橋鎮鹽務局和川康鹽務局的大小官吏悉數到場。大家發現繆劍霜的臉色透著興奮,他一開頭就對大家說道:“今天我到橋鎮,是給大家帶好消息來的!”
下麵的人議論紛紛,被團團熱氣緊裹著。
接下來,繆劍霜講了兩個消息:一是實行就地核定場價,以後鹽價由地方定,將不再層層批轉,減少了由於物價波動帶來的損失,鹽商將得到不少實惠;二是鹽貸,他通過積極的運作,在宋子文那裏弄到了一筆巨款,足以助鹽商資金周轉,會議開完就開始發錢。
會議下來,橋鎮鹽場整個都振奮了。鹽價一旦隨行就市,鹽商就有了利潤空間,而政府給鹽商送去了錢,那些倒閉的鹽灶又重新冒起了煙,仿佛一夜之間,這個古老的鹽場又恢複了生氣。
但繆劍霜隻在橋鎮待了一天,辦完事,第二天他又將馬不停蹄地去其他鹽場,他要親自為川鹽點上一把火。但就在當天下午,一個中年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這倒讓繆劍霜大吃一驚。那個人走上前來說道:
“繆局長,您還記得我嗎?”
繆劍霜定睛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是你呀?記得,當然記得,我買了你的牛嘛。”
“那次我不知道您是大官呀,您不會計較小人的過錯吧?”
“老鄉太見外了,我這個官如果不能給大家辦事,還不如給你養牛呢。對了,你的鹽灶還開嗎?”
“不瞞您說,我就是來把我賣的牛重新買回去的!”
“真的?”繆劍霜欣喜萬分,眼裏差點掉出一顆淚來,“好啊!老鄉,還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你的那頭大山子牛我可是給你養得好好的呢。”
正在這時,懷穆春牽著頭牛走了過來,賣牛人趕忙迎了上去,他不敢相信他的牛被寄養在了懷家大院裏,而且是橋鎮的懷大老爺親自牽來的。賣牛人又看到了自己的牛,自然歡天喜地,有了牛,他的井就又有希望了。但懷穆春突然歎息了一聲,心情顯得很沉重,可能是賣牛人的歡喜反觸到了他的傷感,繆劍霜看到此景,便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經過失去兒子的打擊,懷穆春更蒼老了,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顯得更加淩亂。
繆劍霜說:“懷公,您一定要保重,橋鎮鹽場要靠懷家呀!”
“放心,懷家是不會倒的!”懷穆春說完又轉過身來對著賣牛人說,“老兄,把你的牛轉起來吧,好好生產鹽,我們都是鹽命呀!”
賣牛人頻頻點頭。說完,懷穆春和繆劍霜慢慢向遠處走去,正是落霞時分,天車林立的橋鎮倒有些悲壯,兩人的身影也漸漸融入了巨大的蒼茫之中。
徐一萍到了橋鎮不久,就在徐一萍打好行李準備出發的前一天,她突然收到了丁靜宜的一封信,一看郵戳,都已經了是幾個月前的信了,看來中途轉折了很久,封皮都有些破了,但居然還能收到,已屬萬幸。信很短,看得出這是丁靜宜在匆忙間留下的。
一萍: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和柯建生已經到了美國,而林哲夫據說已經去了延安。現實如此,就各奔東西吧。
如茂的事大家都挺難過,但日子還長,務請保重。
記住,好姐妹,以後我們就相隔萬裏了,多寫信,我會想你的!
靜宜
戰時難童保育會第三保育院就建在橋鎮的一個山坡上。
那是把一個破敗的老廟簡單修繕後來做的教室和宿舍,來自四麵八方的難童住在一起。在創建之初,條件異常艱苦,山上的井早已廢棄,水要在山下挑,糧食和食物要從山下盤,過去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荊棘叢生,道路險惡,上下一趟得走好幾裏路,要花半天時間。
通過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一切漸漸都得到了改善,道路拓寬了,寺廟也隔出了許多間教室,每天已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保育院還辟出一塊地來做了操場,光整的平地上甚至可以打籃球了。他們還搞起了農場,養豬、種菜和種莊稼,孩子們每天要在農場裏務工,而農場裏的蔬菜和糧食慢慢能夠自給自足了。
等一切都漸漸適應的時候,兩年時間就過去了。在此之前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徐一萍去了哪裏,她也沒有跟外界有任何聯係,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銷聲匿跡了。
這一年的冬天,日子漸漸平靜,徐一萍才給丁靜宜回了一封信:
靜宜:
接到我的信,你不會感到驚訝吧?畢業以後我選擇到了橋鎮,這個鎮在西南一個偏遠的地方,如今我已經在這裏安家了。不僅如此,現在我已是幾百個難童的家長,他們沒有了媽媽,他們都叫我媽媽呢。
這裏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住的房子是個破舊的廟子,山上野草叢生,晚上還能聽到野獸的叫聲。但時間過得真快,我已經適應這裏的生活了。在這兩年的時間裏,我像經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是孩子們在改變著我,相比之下他們那麼小就遭受了不幸,所以我沒有理由不堅強起來。如今我們的工作已經得到了回報,一入春,保育院裏第一批大齡孩子就要去工作了,永利化工廠昨天來招收了十幾名學生,接下來還有一些工廠來選人,我真為他們高興,他們已經要自食其力了。
這段時間山裏的天氣很冷,我們要帶著孩子去林裏砍樹枝,教室裏要烤上火才不會凍著。明天還要下山去接當地鹽商會捐獻的棉衣,孩子們正用得上,他們的衣服非常單薄。我們這裏的老師很缺,我每天要同時上好幾門課,所以要做的工作很多,常常要備課到深夜。雖然辛苦,但生活很充實,每天喝的是山裏的清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身體練得棒棒的,這真是一大收獲呢……
一萍
寫完信,徐一萍下山把信交走後,又帶著一群孩子背著棉衣棉褲回到了保育院。
整個保育院裏靜悄悄的,孩子們正在上課,她此時已累得渾身大汗,走到一間教室邊停了下來。
徐一萍從窗子外望進去,看到一個老師在教國文課,孩子們正在朗誦詩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一遍又一遍,孩子們讀得音韻迭起,恍如天籟。她想,這是多美的詩啊!徐一萍覺得那些孩子們就是可愛的牛崽羊羔,他們在學習中慢慢地成長,在寧靜的環境中修複心靈的創傷。
她又走到另一間教室的後麵,裏麵正在上公民課,下麵的學生聽得津津有味。老師正在講的是中國人一定要團結起來,抵抗日本人的侵略。他借木蘭從軍的故事來講我們的民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而每個中國人都處在危險的邊緣,應該用自己的行動來保衛我們的家園……徐一萍一直站在窗子後麵,她對這樣的老師油然而生敬意。她想起了她們演《木蘭從軍》的情景,那是多麼美好難忘的往事呀,但這又讓她有些感傷。
這時,突然就傳來了當當當的聲音,樹上掛的銅鍾被敲響,下課的時間到了,孩子們“轟”的一下湧出了教室,散在寺廟的壩子裏、山坡上。
不一會兒,就聽見羅全急速的聲音:“徐媽媽,徐媽媽!”
很快他帶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衝到了她的麵前。
“什麼事?”徐一萍忙問。
“我撿到了一隻斑鳩!”說著,羅全就從衣服裏抱出隻鳥來,“您看,它還是活的呢!”
“撿的?在哪裏?”
“就在前麵的山坡上,我看到它掉下來的。”其中一個孩子說。
“是我先看到的。”另一個孩子也擠到前麵搶著說。
“哼,但是我撿到的。我要送給徐媽媽!”羅全小心地把鳥放在手中。
這時,徐一萍想起了懷如茂曾經給她講的故事,說橋鎮在過去的時候就曾經出現過落斑鳩的事情,那是一個叫鹹草坡的地方,那個地方有口叫鹵元井的黑鹵大井,那口井的主人姓懷,懷家人為這口井耗費了幾十年的光陰……
“羅全,把它放了!”徐一萍說。
羅全很吃驚,他還是有些舍不得,用手輕輕摸著它的羽毛。
“孩子,放了它吧,它可能是隻鳥媽媽呢。”
一聽這話,羅全的手便鬆了。
斑鳩一掙紮,雙翅在空中發出細微的震動聲,奔著從林子裏折射出的一縷陽光飛去。
所有的孩子都抬起頭看到了這一幕,他們紛紛圍在了徐一萍的身邊,望著她掩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