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肯定有困難,但必須要做好!”
“到時我們也來增援。”
邊談邊下,棋的速度也快了,不久就到了終局,隻見棋盤上已擺滿了密密的棋子。懷如望投下最後一顆棋子,抬起頭來笑了笑說:
“繆局長,大局已定,數目論勝負吧。”
“我已經點過了,白棋贏半目。”繆劍霜舉起一枚白棋,自信地說道。
經過一夜的雷雨,早晨一起來,炎熱的重慶有了絲絲涼氣,空氣也沒有那麼悶了,天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藍色,幾縷輕雲在上麵緩緩地遊移著。懷如茂一大早就起來了,梳理得整整潔潔,站在橋鹽銀行重慶辦事處的小洋樓前等著那個即將送報來的報童。
約莫十點,孩子果然到了辦事處門口,懷如茂熱情地把他請進房間裏,取下他的包,讓他坐在椅子上,並讓人給他送來兩個雞蛋和一杯白糖開水。這個孩子叫羅全,不到十歲,父母雙亡,如今跟幾個老弱病殘的老鄉住在一起,他已經在重慶賣了大半年的報紙了,掙的錢全交給老鄉,冬天沒有一件棉衣,背著一大包報紙在路上奔波,天黑回去隻能吃冰冷的稀飯。
那天,懷如茂把新的衣服穿在了他的身上,漂亮的立領和胸前整齊的紐扣讓孩子變得精神起來,頃刻之間判若兩人。懷如茂又把塑料涼鞋穿在了他的腳上,把他那雙已經破爛不堪的布鞋扔在了一邊。等他穿好,懷如茂將他推到鏡子前,想讓他看看自己。
但羅全一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突然不知所措,麵對這樣的改變一時還難以接受,仿佛是在夢裏,怯生生地望著懷如茂,然後慢慢地解開胸前的紐扣。
“怎麼了?”懷如茂問。
“我過年也穿不了這麼好的衣服呢……”羅全的眼睛裏充滿了惶恐。
“現在這身衣服就是你的了!”
“不,我不穿。”羅全突然執拗起來,身體也往後退了一步。
“為啥不穿?”
“這樣回去,老家的大伯、大叔會罵我的。”
“罵你?”懷如茂很吃驚。
“他們會罵我學壞……這新衣服像偷來的!”
羅全已經把衣服脫去了一半,懷如茂去攔,卻沒有想到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攔都攔不住。爭執之間,一顆紐扣落到了地上。
“你真的不想穿叔叔送你的衣服?”
羅全把頭埋了下去,哭了起來。
懷如茂也伸手去拭了一下自己臉上滑落下的一顆淚。
“好吧,不難為你,這衣服暫時放在我這裏。等你把今天的報紙賣完後,明天早上就到我這裏來,我要帶你去戰時兒童保育會,今後你就要去勤工儉學了,長大了就能自食其力了,也讓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安心。今天回去後,你要同家鄉的大伯、大叔好好道別,不用擔心他們,他們是大人,能夠養活自己。”
等他們說好,懷如茂又給了羅全一些錢讓他揣上,讓他給他的那些大伯、大叔,然後才把羅全送出去,但他一直站在門前,看著羅全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重慶的霧氣之中。
三
民國二十九年大暑這天,注定是個不尋常的日子,根據曆算,這天宜嫁娶、出行和動土。
也是這天,懷如茂將送羅全去戰時兒童保育會,讓這個可憐的孩子找到一個安穩的地方生活學習,這也是懷如茂心中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巧的是,徐一萍她們的《木蘭從軍》也將在這天公演,之前她就已經把這消息告訴了懷如茂,因為那是她們兩個月來辛苦排演的成果。懷如茂的興奮不言而喻,他甚至打電話把這消息告訴了遠在橋鎮的哥哥懷如望,因為他想讓哥哥來看看這個他喜歡的女孩,他過去還從來沒有為一個女孩子如此動心過。他甚至在電話裏說,下次回橋鎮就把她帶回去。
湊巧的事情還不止這一樁。也是在這一天,黃伯年要舉辦他的六十大壽,請帖也是幾天前就已經送到辦事處,橋鹽銀行自然是被邀請的嘉賓。這次宴請不同尋常,以黃伯年在鹽業界的地位和影響,來捧場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據說就有四大銀行的經理和國民政府中的要員以及社會各界名流。當然,重慶鹽業公會主席曾子唯、川鹽銀行董事長劉航琛一定會光臨,這兩個人一直是懷如茂想結交的,他們幾乎把控著重慶鹽業,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為了這次宴請,懷如茂作了精心準備,還專門訂製了個大花籃。
懷如茂明白,橋鹽銀行要想在重慶站穩腳跟,就需要同這些實力雄厚的人打交道。他一直都想從他們的鹽載保險業務中分得一杯羹。其實。懷家同繆劍霜的交情是大可派上用場的,繆劍霜一直都在支持橋鹽銀行,曾子唯、劉航琛們多少會買些麵子的。前不久中央信托局聯合四大銀行以及裕國保險公司向川鹽銀行施壓,看他們的鹽載保險業務分外眼紅,中央信托局同鹽務總局業務繁多,橋鹽銀行也可以從中找到機會,而黃伯年的大壽來得正是時候。
宴席安排是從中午開始一直延續到晚上,地點是白玫瑰餐廳。按照懷如茂的打算是上午送羅全到兒童保育會,中午趕赴白玫瑰餐廳參加黃伯年的大壽,晚上去觀看徐一萍參演的話劇《木蘭從軍》,三件事都遇到了一天。
那天晚上,懷如茂想早點入睡,以便第二天精神更加飽滿。要是在平時,他都有睡覺前看書的習慣,這是多年來養成的,但今天他減掉了這一環節。
但可能是他太想早點入睡了,卻有些失眠。紗窗外蟋蟀的叫聲此起彼伏,熏蚊的煙味彌漫在房間裏有些嗆人,懷如茂翻來覆去,思緒斷斷續續,隻覺得汗水在涼席上就沒有幹過。他使勁地打著扇子,卻怎麼都不能讓自己涼快下來。到了三更時分,他才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但一大早他就醒來了,一看時鍾才六點左右。
懷如茂又在床上繼續眯了會兒,仍然睡不著,在床上翻騰了一陣,天色漸漸就亮了,日光透過紗窗灑到了床前,窸窸窣窣的完全聽得清街上的各種混響。懷如茂想,羅全這孩子等會兒就要來了,他得讓廚房給孩子留點吃的,同時也要讓司機把轎車擦得亮亮堂堂,開在院子門前待用。想到這,他翻身起了床,從自來水管裏接了盆冷水洗臉,頭腦清醒了不少。
懷如茂在心裏說,這輾轉反側的一夜就過去了,而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呢。
但事情從一開始就有些變化。
那天,懷如茂一直等到早上十點鍾,也沒有見到羅全的身影。在這個過程中,傳來過兩次賣報的聲音,他都急急地伸頭去看,但都不是羅全。懷如茂站在大門前不斷地看著手表,心裏想的是昨天給孩子講得好好的,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因為晚上沒有睡好,他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趕緊在腦門上抹上了風油精。
又過了一個小時,懷如茂漸漸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想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不會是他的那些老家的大伯、大叔不讓他走吧?或者是在途中出現了意外的情況?一想到這,他就有些不安起來。他想,如果是那些大人不讓他走,他可以去做那些人的工作,為了孩子的前途,他們最終一定會同意讓孩子走的;但要是路上遇到了意外就不好辦了,比如出了車禍,比如遇上了壞人。懷如茂越想越著急,覺得這事不辦好放不下心,但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黃伯年的大壽宴席是不能不去參加的,但孩子的安全和去向更讓他揪心。
這時,懷如茂果斷作出了一決定,讓陳端華到白玫瑰餐廳,先把壽禮和花籃送去,而他親自去找羅全。這個孩子的前途是他同徐一萍共同商量的,也是他倆感情的連接點,所以他的內心是那樣急迫,他太想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懷如茂吩咐司機開動汽車,沿著上清寺到朝天門碼頭的路線走,這條線路是羅全賣報的路線。
汽車開得很慢,懷如茂的眼睛在大街小巷裏逡巡,他們行行走走,也有兩三裏的路程。
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響起了警報聲,從小到大,越來越密,全城都響了起來,路上的行人頃刻之間慌亂起來。
“日本人的飛機來了,我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司機滿臉嚴峻。
要是在辦事處,他們的車不用那麼驚慌,他們的小樓後麵就有防空洞,完全可以從容地躲進洞裏,但現在是在四周沒有任何遮蔽的大街上,司機臉色發青,連腮幫都在抽搐。
“你下去找個山洞躲起來,車我來開。”懷如茂的目光直視著前方。
正說著,他們就看到不遠處有個山洞,人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去。
“懷經理,快躲吧!”司機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沙啞。
“怕什麼?!”
“懷經理,趕快到洞裏躲躲去……”聲音近乎哀求。
“日本人專欺負咱們,我才不怕!”
司機抬頭望了望天空,烏雲密布,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感覺特別不妙。警報還在不斷地響,日本人的飛機也越來越近,仿佛聽得見機翼在空氣中摩擦的聲音。
司機猛一踩刹車:“不能再開了,逃命要緊呀……”
“你快去躲起來吧,我來開!”
懷如茂跳下來一把就把司機推出了車門,而他已重新開動汽車,迅速提速急駛。這時的懷如茂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瀕臨危險的決鬥感,甚至想在狂奔中戲弄一下日本人的飛機,讓他們知道中國人並不懼怕淫威。其實,他心底仍然牽掛著羅全,那個可憐的孩子如今仍然行進在路上,孩子比自己更危險。他一定要找到孩子,不然他的良心會永遠不安,他不能讓一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再次失去生存的希望,他更不能讓徐一萍失望。
此時的懷如茂,全身是正義、勇敢和愛!
炸彈的爆炸聲響了起來,隻聽見“轟”的一聲巨響,躲在山洞裏的人嚇得渾身戰栗、哆嗦,身體往下墜;小孩開始哇哇亂哭;司機感到胃部一陣痙攣,趕緊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就是鋪天蓋地,地動山搖,整個山城都在顫動著、撕裂著。
地麵上的槍炮聲也響了起來,天上和地上在激烈地對抗,一時間,隻覺昏天黑地,整個山城像是炸開了一樣,大地在痙攣、抽搐、斷裂、坍塌。
懷如茂看到四處在冒濃煙,火光濺射。他再往遠處看,隻見江水被炸得波瀾翻湧、巨浪騰空,來不及逃跑的船隻紛紛傾覆,船上的人企圖奪江而逃,但大多吞噬在沸騰的江水裏。
懷如茂的車仍在路上飛奔,兩邊的房屋在紛紛倒塌。
他悄悄地緊閉了眼睛。
十多分鍾後,爆炸聲才漸漸停息。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膠著、窒息的氣息,久久都不能化開。又過了片刻,人們才好像突然從剛才的驚懼中蘇醒過來,隻見四處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到處在響起呼天搶地的聲音,一些人開始衝向那些被炸毀的房屋,想從裏麵救人搶物,呼救聲、哭聲、喧鬧聲、房屋傾塌聲交織在了一起……
黃伯年的大壽宴席是在不祥的氣氛中度過的,幾乎是所有的來賓都在聽廣播裏的播報,人們已經得知重慶大田灣一帶遭受了十多架日機的轟炸。黃伯年有些悶悶不樂,嘴裏不斷在罵,罵日本鬼子壞了他的喜事,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陳端華全然不知懷如茂的情況,但他一直沒有見到懷如茂到來,而連曾子唯、劉航琛那些鹽幫大人物都早早地到了。陳端華馬上給辦事處打了電話,電話中說是懷經理同司機駕車出去一直未回,這不由得加劇了陳端華的疑慮,他不敢往壞處想。
壽宴當中,窗外傳來幾聲悶雷,從天邊滾過,參加宴席的人們有些驚恐,仿佛是剛才日本人的那陣轟炸,一種莫名恐慌的情緒在大廳內傳遞。桌麵上,一些人連筷子都沒有動便借故先行離去,顯得有些神色倉皇。
空氣依然悶熱難當,屋頂的電風扇吹得呼呼直響,但一點都不能減去半點熱度。剛開始上熱菜,窗外就聽見刷刷刷的急雨打在屋頂和地麵,外麵一片灰蒙蒙。壽宴還沒有結束,陳端華又給辦事處打了電話,仍然沒有確切消息。
陳端華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向黃伯年告辭,然後從白玫瑰餐廳直接往大田灣一帶趕,他的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木蘭從軍》的首場公演如期進行。
這場演出後徐一萍的同學們就要各自分飛了,所以這次演出又有些特別的紀念意義。出於一點小小的私心,她給懷如茂專門留了張前麵位置的票,因為她在台上演的時候,也能夠看到台下的他。
劇開始後,徐一萍在後台悄悄撥開幕布,並沒有看見懷如茂。在出場以後她幾次用眼睛瞟那個位置,都發現那裏一直是個空位。徐一萍不敢多想,她得認真投入地演好自己的角色。第一幕劇完了後,徐一萍回到後台,她要忙著換裝,但心事重重。丁靜宜好像看出了這點,走過來對她說:
“一萍,怎麼啦?懷先生沒來?”
徐一萍點了點頭。丁靜宜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家肯定有重要的事,別想了,快輪到我們上場了!”
但她還是看到徐一萍的眼角掉出顆淚來,慌亂間用手帕拭了拭。其實,徐一萍是非常想懷如茂來觀看這個演出的,她太想讓他見證這個有意義的晚上了。這個演出對她而言太重要了,他不應該錯過,因為她的人生已經同他交錯在了一起,況且懷如茂是信誓旦旦地說好要來的,一定會來的!
話劇演出非常成功,但徐一萍臉上沒有太多的喜悅,獨自在後台卸妝。
觀眾漸漸散了,劇團的同學也鬧著去外麵慶祝去了,劇場的燈光已經熄滅,隻留下出口頂上的一盞昏黃的小燈。
徐一萍獨自坐在那個一直空著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