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老板的眼線近來在城中頻繁活動,這些人時常像幽靈一樣閃現在馬頭房裏,他們來了,我隻得出麵接待,來人對我隻談以前軍械庫中的舊事,隻說庫裏幾位故交的近況,聽他們說起那些老事情,我總免不了驚出一身冷汗,我身上至今還背著一樁沒了結的官司,而他們對我說關於舊友的消息,卻像是請我聽未來幾天的氣象預報,令人激動,勾人猜想,我隻是不知他們所說之事是真是假。小柴房裏麵現在增添了幾件家具,它們是:一張單人床、一把單人椅、一塊鋪在床前約摸有半尺高的墊腳木板,這是我對簡氏提出的建議,我的理由是,這些東西都是房裏必備之物,也是夫妻之間行樂的必要條件,床、椅子、墊腳木板,它們都能刺激男人對女人的情欲。有刺激作用。“性刺激”有什麼涵義,走進房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它們就像一塊塊白顏色的豆腐,在房裏各處被你的女人鋪滿了,你的女人就坐在豆腐中間,或者說你推開四麵纏繞著你手足的豆腐,發現你的女人正躺在床上,斜身坐在椅子裏,能躺在床上、坐在椅子裏等你進房的女人,她的身子必定如瑪瑙一般美,她在思想和情感上掀起的浪潮也遠勝大海中的波濤。
政府軍要重新進城,並將立即組織軍力再次進山與多狗決一雌雄,這一消息不僅在城中街市上迅速傳開,連簡氏好像也有所耳聞。
在小柴房內我和簡氏的事結束以後,兩人慢慢恢複了自然狀態。我們相互摟抱躺在床上,簡氏向我問起了和平問題,她的心情是平靜的,她躺在我身邊,呼吸流暢自然,全身各處一動不動,任我用手或腿腳上下摩挲,她在小柴房的床上對我提出了這城市的和平問題,我思考良久,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翻了個身,使自己仰麵躺著,我想到了擺在日香那兒的老瓷碗,瓷碗,你懂嗎?簡氏回答說:我懂,我見過的,你真能看懂那隻老碗?它就像這座城市的和平,碗上的釉多麼光潔潤滑,釉底有繪畫,精美傳神,我們見到這碗時就是這個模樣,是清代工匠把它弄成這一形象的,可碗的毛坯,就是在沒描畫沒上釉之前碗的坯子,坯子是很難看的,白泥,毛坯,不好看,現在城裏的和平就像老碗的粗坯子,沒人替它上釉和繪畫,兩邊打仗的人都不像是給“和平”上釉、塗彩的高手,他們哪裏肯靜下心思,丟了手中武器,為城中百姓做一次製瓷工匠?簡氏聽了,感覺自己忽然變得很孤獨,她重新拉住我已縮回去的手,嘴裏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嗯嗯嗯地在出氣。
政府軍進城的第三天,馬頭房門前來了幾個兵,據進門來給我報信的人說,來的士兵雖然身著戎裝,肩挎長槍,但他們詢問人時的態度卻顯得彬彬有禮。士兵要帶我到隨軍隊一起入城的新來的特派員那兒去。特派員?是特派員,是特派員叫我們來接你的,特派員從監獄裏打聽到你花先生的一些事。士兵來的時候就多備下了一匹沒人騎的空馬,他們扶我上馬,由一個士兵在前麵領路,其他士兵左右護著我騎的馬,一行人往靠近城市邊緣地帶某個地點進發。路上我們遇見了典獄長住的那幢“土樓”,現在來看“土樓”外牆上披著的積塵,真是不堪入目,它們的顏色像牲口嘴中的老牙齒一樣黃,一樣肮髒。我本想把樓指給身邊的士兵看,告訴他們,現在可以來管束我的那位獄中最高長官就住在此樓中,但我並未開口說這事,一是因為簡氏與老頭子有過那事兒,提起來覺得極不順心,二是因為我對將要見麵的特派員的情況一無所知,心內一直存著懸念和疑惑。快到城邊了,城樓上軍隊設的崗哨依稀可見。我們一行人本來是沿著通往城門口的主要街道行走的,我也以為沿著這條道走下去,就可以來到特派員辦公或居住的地方,能在道路旁邊某幢像“土樓”一樣的樓道裏見著這位我還不知其底細的神秘人物。我的猜測還沒結束,在前麵引路的士兵已將自己騎坐的馬匹往左邊拉轉過去,隨即那馬便載著士兵走入街道旁邊一條小路,其餘人在後也紛紛扭轉馬頭,尾隨著走上小道。
這是一條沒做過任何磚石鋪砌的泥土小徑,道中間稀稀疏疏有草葉從被踩實的土裏鑽出來。馬走了不到十分鍾,我們進入一片密林,在林中放慢行走速度,但仍有不少樹枝條從上麵垂掛下來,撲打在人和馬的臉上。樹林中濕氣重,光線明暗參半,一團團經樹林空隙溜進來的陽光緊貼在林中各處,它們好長時間都不動彈一下的樣子,酷似一群剛從陰曹地府裏出來,想探視人間新聞的小鬼的花色臉盤,我走過後轉身回望,這些散布在陰潮樹林中的鬼臉又變化成了成熟結實的金色向日葵模樣。在我右邊走著的一個士兵不像別的士兵,手裏老提住韁繩不肯放鬆,自從離了大道走進密林,他的手就沒摸過韁繩,而且所騎之馬的體形又大於其它隨行馬匹,像他這般大大咧咧任由牲口自己跑路的做法難道不會出什麼錯,我真有點為他的魯莽擔心。等馬隊鑽出樹林,我們這批人的行進路線就與不遠處城牆並排著往前方延伸,這片密林生長在城牆內側,一直都受著城牆龐大身軀保護,從來就沒被自城外山區吹來的狂風摧殘過。在小路那頭,這時出現了幾座人工搭建的帳篷,在帳篷之間有不少荷槍實彈的士兵走動,而且這些士兵的手腳在由古城牆、草地樹木、泥徑和帳篷組成的這張風景畫裏劃動得非常快,快得有點滑稽,這突然增強了我此時的自信心,我不再去多琢磨,因為按照經驗,舉止行為顯得滑稽可笑的人,有可能是善良之輩,我要學右手邊士兵騎馬的樣子,放開手中韁繩,把身下這匹馬看作一個玩具,或是把它當成我新交的一個朋友,由著它向路那頭的帳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