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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白呂突然陷入了有生以來最為嚴重的困境。

看到地畫被徹底破壞之後,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趕快把這事報告滿蒲。他叫上苗懷謙來到村委辦公室,掛通電話,滿腔悲憤地說:“滿老師,咱們的大地藝術完了,全完了!”滿蒲聽了事情經過立即破口大罵,說他媽的這哪裏是共產黨的幹部,是一幫土匪呀!他對白呂說,這事決不能善罷甘休,他準備馬上找朋友聯係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讓他們趕快去采訪、曝光,讓鎮幹部徹底垮台並且包賠全部損失。白呂說:“好,好,你快去聯係!”

他打完電話,想找相機把地畫遭破壞的情況拍起來留作證據,轉身就要出門。但他想不到的是,大群滑石峪的村民圍在門口,擋住他的出路並且吼叫起來:“不能走!你不能走!”白呂奇怪地問:“你們這是幹啥?”眾人便亂哄哄講出了他們的意思:讓白呂付清地租。另外,還有幾個雇用的民工向他要工錢。白呂明白,民工的工錢已經發過幾次,沒發下的隻有幾百塊錢,而每畝三百元的後期地租是個巨額數字。白呂說:“這些錢是應該給的,可是你們剛才也看見了,地畫最終沒能種成,是鎮上派人把地畫毀了,得找他們去!”村民們卻說:“俺就找你!你種了俺們的地,用了俺的工,不找你找誰?”聽了這話,白呂心裏焦躁起來。他想讓苗懷謙給他解釋一下,解解圍,可看看屋裏屋外,這家夥已經不知溜到哪裏去了。白呂隻好說:“你們現在別先逼我好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咱們都是受害者,利益是一致的。現在咱們應該團結起來,一起去討個公道,要個說法,讓鎮委賠償咱們的損失!”有的村民說:“讓鎮委賠?怎麼會呢?咱老百姓能把官府怎麼樣?”更多的人便喊叫起來:“對,找鎮上無用!就找他!今天不拿錢來,就不叫他走!”白呂看著這一群粗手糙腳的莊稼漢,心裏湧出無限的悲哀:麵對踐踏自己的強權,他們不敢有絲毫的反抗,卻隻會遷怒於和自己一樣弱小的同類,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秉性!

他見這樣僵持下去會誤了照相,隻好用起了緩兵之計。他說:“你們知道,這地畫是北京的藝術家讓種的,我隻是個代理,重要的事情得由他決定。你們等著,我現在就和他聯係一下好不好?”說罷,便回到桌前撥電話。他向滿蒲講了村民們的要求,讓他聽了聽屋內屋外的吼聲,電話裏好大一會兒沒有動靜。白呂說:“滿老師,你快來一趟吧!我一個人麵對他們,壓力實在是太大啦!”滿蒲說:“好吧,我把這邊的事情安排一下就過去。”白呂又說:“你別忘了帶上記者!”滿蒲說:“剛才我已經和朋友講了,他說馬上去找他們。”

放下電話,他向村民們說,滿蒲很快就會過來,而且會帶上《焦點訪談》的記者來采訪。村民們一聽便興奮起來,有人說:帶“焦青天”來呀?那可好啦!焦青天可管用啦,可會給老百姓做主啦!於是,他們紛紛散開,給了白呂一條出路。

白呂這時問村裏有沒有相機,眾人都說沒有。他隻好向一位村民借了輛自行車,去墩莊郵局找到自己認識的一位職員,向他借了一個“傻瓜”相機。他怕遇到阻攔,不敢從滑石峪這邊上山,便繞了一個圈子,從支呂官莊那一側爬到了山頂。

躍上石台,躲在一棵鬆樹後向下邊看看,畢萌和拖拉機此時都已不見了,隻有亂七八糟的犁溝深深地劃在這巨幅地畫上。特別那位播種者的胸膛部位,創傷更深更重。白呂隻覺得自己的心髒一陣陣劇烈疼痛,忍不住頓足揮淚。哭過片刻,他舉起相機打算拍照,可是眼裏淚水不斷,擦過一次又一次,卻老是看不清鏡頭。最後,他索性不看了,對著山下一氣把膠卷拍完。

拍完了,白呂在石台上悲傷而孤獨地踱來踱去。他想,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順利進行,用不了幾天,他就可以站在這裏接受記者們的采訪,就會戴上“大地藝術家”的桂冠備守稱讚。可是此時此刻,白呂卻覺得那個稱號對他來說是一個辛辣的諷刺:什麼狗屁大地藝術家,你對你腳下的大地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嗎?看看山下,你辛辛苦苦種出的地畫,被當權者隨意毀壞,一群百姓正追著你要錢;看看這石台,呂中三的死屍仿佛還躺在眼前,香爐欺騙信徒的話語還響在耳邊。再看看遠處,清官廟的瓷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去廟裏禮拜的人絡繹不絕……這就是你所站立的大地——古老而又沉重,遲鈍而又麻木!

一股強烈的責任感鼓漲在白呂年輕的胸膛。他站在那裏,莊重地對自己說:白呂,你不能學老莊的清靜無為,也不能學陶淵明的歸隱逃避。你應該去做一名真正的“大地藝術家”,真正的“播種者”,在這塊土地上播撒兩種東西:科學精神和民主意識。如果能讓這兩種東西在土地上萌芽,生長,這才是一項了不起的事業!

想到這裏,白呂渾身充滿了力量,感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所在。他“噌”地跳下石台,跑下山去,騎車到縣城衝洗膠卷去了。

再回到滑石峪,時間已是傍晚。走進自己住過近半年的小屋,發現裏麵已經空空如也。他想,一定是任小鳳將東西收拾回家了。他咬著嘴唇來到地裏,用沉甸甸的腳步沿著那個播種者的軀體輪廓線走,走,走了完完整整的一遍。

而後,他就回家了。

任小鳳正守在婆婆的床前哭訴。一見白呂回來,她哭得更凶。白呂說:“哭啥呀?我已經拍下照片了,等滿蒲過來,我就跟他去打官司!”任小鳳抬起淚眼道:“你敢跟當官的打官司?你不要命啦?”呂中貞也說:“兒嗬,你可不能去告鎮委!這是反黨行為!”白呂聽了這話哭笑不得,說:“娘,他們這樣胡鬧,能代表黨嗎?”呂中貞說:“不管出現什麼錯誤,他們也是黨的一級組織,你懂不懂?我在地區當幹部那麼多年,還從沒聽說一個平民百姓能告上級機關呢!”白呂說:“你那是什麼時候?現在已經是九十年代,快進入二十一世紀啦!”呂中貞說:“就是進入二十二世紀,一個普通群眾也不能跟上級對著幹!”白呂將腳一跺:“娘,我跟你沒法說了!你等著看,這官司我非打不可!等滿蒲一到,我們就去找律師進入訴訟程序!”說罷,他就去了西屋,找出他手頭保存的一份《行政訴訟法》,開始起草訴狀。

任小鳳這時擦擦眼淚,去做了晚飯。但端去喂婆婆,婆婆吃不下。叫白呂來吃,白呂正奮筆疾書顧不上。她自己更沒有胃口,幹脆把飯收拾起來,回到西屋裏躺下,歎一陣,哭一陣。白呂讓他弄得精力無法集中,將筆一扔說:“小鳳你別這樣好不好?天塌下來有我一人承擔,你怕啥?”任小鳳說:“我怎麼不怕?你沒想想,有多少人都在指望著你?咱這一家,眼看就是三代四口了,你就是個頂梁柱。還有俺爹俺娘,他們隻有俺這一個閨女,你也算半個兒吧?可咱辛辛苦苦幹了這半年,人家給的那些錢全都花光了,到頭來還背了一腚債,兩家人以後怎麼活?”白呂說:“債不是我欠的,是滿蒲欠的,他很快就會過來。再說,等到官司打贏,鎮上也會賠咱們的。”任小鳳說:“你還說這打官司。你能打贏嗎?那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白呂咬著牙道:“就是打不贏,就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我也要開這個頭!叫當官的看看,老百姓也不都是逆來順受的,也會有理必爭的!”任小鳳搖頭道:“你就這樣愣幹,俺怎麼能不怕?真是怕呀!”白呂聽了這話十分氣惱,瞪著眼喝道:“你別說了好不好?”任小鳳看看他,話是不再說了,可那歎息與暗泣卻一夜沒停。

寫好訴狀,白呂便等著滿蒲過來。但等一天沒見,再等一天還是沒見。第三天一大早,他一家還沒起床,院門就被人捶得咣咣作響。白呂穿上衣服打開院門,原來是滑石峪的上百名村民在街上站了黑壓壓一片。他們見了白呂便喊:“拿錢來!”“快拿錢!”……這場麵,引得支呂官莊的村民紛紛跑來觀看。白呂沒料到會有這麼多莊戶人跑到他家與他對峙,便緊張得眼神發直不知所措。而那些人見他不說話,愈發大喊大叫。有人問:“你說北京來人,還帶著《焦點訪談》,這兩天怎麼沒見?你是哄俺們吧?”白呂說:“怎麼是哄你們呢?滿蒲那天說得明明白白!不信的話,我現在再打電話問他!”眾人說:“好,你打!你快打!”白呂說:“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到村委打去!”眾人不聽,非要跟他一塊兒去。於是,白呂在頭前走,眾人在後麵跟,呼啦啦像一支遊行隊伍似地去了瓦屋大院。

村兩委幹部正在瓦屋大院開會,有人跑來報告了這件事情。支明祿正要過去看看,哪知一出門就遇見了這支隊伍。等他們走近,他板著臉問白呂:“白呂,支呂官莊一下子多了這麼些人口,是咋回事?”白呂麵帶赧顏說:“姨夫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種的地畫讓郭子興派人給毀了。北京的滿蒲老師答應過來處理這事,等了兩天沒等來。滑石峪的這些人急著要錢,我想用村裏的電話和他聯係一下。”支明祿說:“好,你打吧。”白呂便走了進去。滑石峪的村民們要跟著,支明祿喝道:“站住!這是你們自己的家?想進就進?這是支呂官莊村委!”支四清這時也雄赳赳站在門口,伸開雙臂攔住眾人。

白呂撥電話時,支明祿也跟進來站在一邊。電話響了好大一陣,那邊才傳來滿蒲懶洋洋的聲音:“誰呀?一大早的,連個覺也不讓睡?”白呂說:“滿老師是我。我跟你說,滑石峪的村民又來找我了,有上百口子,現在就在門外!你和《焦點訪談》怎麼還不來?”滿蒲響亮地巴嗒了一下嘴,說:“小白,這事不大好辦,《焦點訪談》沒聯係成。”白呂問:“怎麼回事?”滿蒲說:“他們太忙。你想,全國就那麼一個節目,十一億人都盯著他們呢!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哪天沒有違法亂紀現象,哪天沒有百姓受欺壓的事情?可他們就那幾條腿,跑得過來嗎?沒法辦,沒法辦,中國的事情沒法辦。”白呂說:“咱這件事,也真是不能指望他們,幹脆自己解決吧。我已經寫好了訴狀,你快來看看,咱們就一起到法院去!”滿蒲說:“告狀呀?這要耗費多麼精力呀?再說,我還不知道地方上的司法情況?他們能向著咱們嗎?算了算了,費這力氣,我還不如多做幾幅畫呢!”白呂一聽急了,說:“滿老師,咱們遇到這樣的事情,怎麼就能算了呢?再說,咱們不打這官司,也沒法向滑石峪的村民交代呀!他們都等著要錢呢!”滿蒲說:“要什麼錢?畫沒種成,他們憑什麼要?白呂,說到要錢,我還得跟你要呢!我讓你代理,你代理個啥呢?你應該退還我給你的那些錢,並且要賠償我的損失!”白呂聽了這話,差一點沒喘過氣來:“滿,滿老師,你怎麼這麼說話?事實擺在那裏,這不是我沒代理好的問題!那畫你也看了,應該說成功了嘛,是鎮委書記給破壞了,你怎麼能叫我承擔責任?”白呂說:“你就是要承擔責任!你如果注意公關,和鎮委書記把關係搞得好好的,他能去給破壞?”白呂氣憤地說:“他是個貪官,我怎麼跟他搞好關係?”滿蒲說:“你看你看,說到底你還是個小憤青。唉,也當初怪我考慮不太周全,讓你代理這個項目。失誤,嚴重的失誤!”白呂說:“滿老師,咱們先別追究誰的責任,就說一件事:欠滑石峪村民的錢怎麼辦?”滿蒲卻說:“怎麼辦?你看著辦吧。小白,在這件事上我倒了黴,我認了,就不向你要錢了!別的事,你愛咋辦咋辦!從今天開始,你再不要拿事煩我了!”說罷,就將電話扣了。

白呂拿著電話僵立在那裏,好半天沒有說話。支明祿瞅著他說:“白呂,那人把你撮到牆頭上,現在撤梯子了是不是?”白呂將電話一扔,趴在桌子上哭道:“他……他耍流氓,不認賬了……”支明祿拍拍他的肩膀,說:“孩子,你還太嫩,不知道有些人是多麼無恥,多麼歹毒!好,你先呆在這裏,我到外麵跟他們說去。”

支明祿大步走到院門口,清了清嗓子,向正在焦急等待的那一群人說:“滑石峪的兄弟爺們,你們回去吧,不要再逼白呂了!他跟你們一樣,也是受了欺負,遭了傷害的。”有人打斷他的話說:“老支你這樣說,是護著白呂。他也是受欺負不錯,可你也替俺想想,那地本來種得好好的,一年怎麼說也能收入個兩三百塊,可現在就拿了一百,吃這虧咋辦?”支明祿說:“你們吃了虧不假。可是吃虧的就你們嗎?這幾年,咱們各個村裏,各家各戶,不都是辛辛苦苦種上一年地,到頭來還給人家要走啦?”人們點頭道:“是嗬,是嗬,吃虧吃老了!”支明祿又說:“既然吃虧已經吃了這麼多,而且都已經忍了,那咱們就再忍忍好不好?”有人問:“那要忍到啥時候?”支明祿說:“咱們要相信一條:當官的並不都壞,也有清官、好官。咱們就忍到他們出麵,叫他們給咱老百姓做主!”眾人聽了這話不再喳喳了。有人點頭道:“對,聽老支的,先忍著吧!耐著性子盼清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