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季瑤說:“你不懂,他之所以顯得那麼年輕,是因為他的心很年輕;因為他的心很年輕,所以……”
蔣格任打斷她:“所以他就顯得很年輕。”
期末考試結束後的第三天,蔣格任陪著季瑤去三聯書店參加台灣作家劉墉的簽名售書活動。那天蔣格任穿著一件白色的真絲襯衫,一條藍牛仔,看上去飄逸而帥氣;季瑤穿了一套純白色的棉布短衣裙,配上烏亮的披肩發,清爽而秀麗。兩個人的心情都很不錯,一路有說有笑的。那時候蔣格任怎麼也不會想到,兩個小時之後他們竟然會為了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劉墉弄得不歡而散。
三聯書店裏排滿了人。蔣格任大概數了一下,至少有二百人,再看看他們手裏大都捧著六七本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季瑤倒顯得神態自若,心安理得地抱著她那套新買的劉墉散文集站在了隊尾,然後叫蔣格任排在她的身後。蔣格任要替她拿幾本,她卻不肯,那意思就好像蔣格任要搶她的什麼寶貝似的。季瑤最喜歡劉墉的散文。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來問問蔣格任是不是也喜歡。蔣格任很絕望地看著前麵的那些人,一邊用手當扇子扇著風,一邊心不在焉地說:“不怎麼喜歡,一般。”
季瑤就張大了嘴:“不喜歡?怎麼可能呢?”隨即又恍然大悟,“你一定是沒看過他的書,如果看過了就肯定不會不喜歡。”
蔣格任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看過?沒看過我就會不喜歡?”
季瑤說:“你如果真看過就一定會喜歡。你說說看,你看過他的哪一本書?”
蔣格任說:“我忘了是哪一本啦。”
季瑤就笑得像個未卜先知的小巫婆:“怎麼樣,露餡了吧?我就知道你沒看過。”
“奇怪,我真看過為什麼就得真喜歡?我就是不喜歡,不行嗎?”蔣格任有些窩火,他真看過劉墉的一本散文集,看得走馬觀花,什麼印象也沒留下,連書名都忘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確實不太喜歡。否則就不會什麼也沒記住了。
季瑤有些不高興,就轉過頭去不再理他。站在他們前麵的幾個人卻回頭看他,那表情的意思很明白:你既然不喜歡劉墉,呆在這兒幹嗎?蔣格任就從隊伍裏退出來,站在季瑤的身邊。他看了看季瑤,說:“好了,你也別不高興了,有這麼多人喜歡他就得了,也不缺我這一個。”
這時候劉墉來了,人群開始興奮起來,繼而有些騷動。季瑤使勁踮起腳往前麵看,可前麵人太多,怎麼也看不見。蔣格任擠到前麵看了一眼,又擠了回來。季瑤問他:“你看見了嗎?他長什麼樣?”
蔣格任點點她手裏的書,說:“就那個樣唄,跟書上的照片一個樣。不過我沒想到他的個子那麼小,看照片我還以為他是個細高個兒。”
季瑤也想擠到前麵去看,蔣格任說:“反正一會兒就排到了,到時候到跟前去看,不是看得更清楚?”
季瑤想想也是,就沒動彈,對蔣格任說:“你還排在我後麵吧。今天人這麼多,我想他肯定得限定每個人最多給簽幾本,到時候你可以幫我簽幾本。”
蔣格任有些不情願:“給簽幾本就簽幾本唄,左右那簽名都是一樣的,我料想他也就那麼點手藝,不可能簽著簽著就簽出個蔣格任來。”
季瑤白他一眼:“不願意就算了,我也沒逼你。”
蔣格任就歎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足足排了一個半小時,兩個人才算把手裏的書都簽上了。季瑤抱著書,興奮得兩眼發亮:“沒想到,他看上去那麼年輕。哎,你知道嗎,他都快五十歲了,可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
蔣格任有些不耐煩:“真弄不懂你,你是喜歡他的書,管他長什麼樣呢。”
季瑤說:“你不懂,他之所以顯得那麼年輕,是因為他的心很年輕;因為他的心很年輕,所以……”
蔣格任打斷她:“所以他就顯得很年輕。”
季瑤說:“什麼呀,因為他的心很年輕,所以他寫的文章才會那麼年輕,那麼受年輕人的歡迎。你沒看過他寫的那篇……噢,我忘了,你沒看過他的書。”
蔣格任沉著臉,突然冒出一句:“真沒意思。”
季瑤愣了一下,馬上就說:“沒意思還呆在這兒幹什麼?我回家去了。”說完,轉身就走了。
蔣格任愣在那兒,想喊住她,卻沒能及時地喊出來。蔣格任心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他其實是說兩個人為了一個貌似三十其實五十的劉墉這麼爭來爭去的沒有意思,雖然此情此景說這話是容易讓人誤會,可問題是,季瑤走得也太快了,根本就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在課堂上回答提問時就沒見她反應這麼快過。不過後來他又想,就算季瑤沒有馬上走掉,他也未必就會解釋。他怎麼解釋?解釋什麼?他解釋就一定能夠解釋得通嗎?再說啦,憑什麼就非要他解釋?說不定季瑤就是有心要誤會呢?那她是不是也該給他個解釋?想來想去,他能想明白的也隻有一點:沒意思。確實沒意思。
離開書店,蔣格任頂著一腦袋的沒意思回到家,進了自己的房間。他老媽發覺兒子有些異樣,過來問他怎麼啦?蔣格任說:“我沒怎麼,一切正常。”
他老媽就趕緊去把房門關好了,回來小心翼翼地間他:“是不是期末考試考砸了?”
蔣格任沒做聲。期末考試成績還沒出來,不過他估計自己的成績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他想,自己難得心情不好,借機讓老媽誤會一下也好,通過她給老爸打一打預防針,也省得等成績真的稀裏嘩啦地出來了,老爸沒有心理準備,接受不了。
所謂知母莫過子。當天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蔣格任的老媽見他老爸情緒還好,就說:“小任這孩子今天心裏難受。”
他老爸不以為然:“就他還有心?還會難受?”
他老媽說:“是真的,你沒看他今天連電視都沒看嗎?我問他了,可能因為這次期末考試沒考好。”
他老爸說:“我才不相信。這小子從小為丟了玩具難受過,為沒吃到炸雞腿難受過,為同班的一個男孩耳朵上長了:小耳朵,他沒長出來難受過,就是沒為考試沒考好難受過。誰知道這回他是為什麼難受,說不定是因為想請哪個女生看電影,人家沒睬他呢。”說到這兒,他老爸想起一件事,“我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說,開學我想把小任送到青立去。”
他老媽沒聽明白:“你想把小任送到哪兒去?”
他老爸說:“青立縣一中是省重點,每年的升學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想把他送到那兒去念書。”
他老媽當時就急了:“不行!虧你想得出!說得好聽,青立縣一中是省重點,你怎麼不說說,青立縣還是全省有名的重點扶貧對象呢!窮得到現在還到處拉舊棉襖舊棉被當讚助。什麼省重點,省重點市裏就有三所呢,你又不是出不起那幾萬塊錢,偏要把兒子送到青立,這分明是要把孩子往火坑裏推!”
他老爸說:“我把他往火坑裏推?我這是從火坑裏往外拉他呢!去年初中畢業,我要花錢送他進重點高中,他肯去嗎?說他沒有上進心,還委屈他啦?”
他老媽有些氣短,說:“大不了我去勸勸他,讓他進重點就是了。”
他老爸卻不依不饒;“就算他人進了重點,心進得去嗎?不用說別的,就咱家裏這種環境不改變,進重點也是浪費他的時間,浪費我的錢!”
他老媽霍地從床上跳下來:“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把兒子發配到青立去。我告訴你,沒門兒!不上重點不考大學也死不了人!”
他老爸也有些火了:“到青立讀書就能要了你兒子的命了?別忘了,當年我插隊到青立,在那兒呆了整整六年呢。”
“你在那兒呆過一百年也是你活該,誰讓你趕上了呢!你憑什麼讓孩子再去吃那份苦?”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真是有其母就有其子!”
“兒子不是你的?你怎麼不說有其父才有其子!”
兩個人剛吵出點感覺,猛聽蔣格任在屋裏大聲地吼:“你們還有完沒完?還讓不讓我睡覺啦?”
蔣格任並沒有聽見父母在吵些什麼,如果聽見了,他可能就會替自己多想一想,而不會滿腦子裏隻裝著一個季瑤了。當然了,這時候他更想不到,最後竟然就是因為季瑤使原本還有些猶豫不決的父親鐵了心把他送到了青立縣一中。
那天晚上,蔣格任做了個夢,夢見他和季瑤還在三聯書店。季瑤對他說:你要是真看過你就一定得喜歡,因為我喜歡!他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可一覺醒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他原來和季瑤約好了,今天要陪她去看她的一位小學老師。
老爸老媽上班之後,家裏隻剩下蔣格任一個人。他心不在焉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按他老爸的說法,他這種姿勢和精神狀態,就像是一灘水,注定要一點點全都淌到地板上。“真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哇。”他老爸說話喜歡借題發揮,敲敲打打。他跟別人說話從不這樣,隻跟蔣格任說話時才這樣。蔣格任就假裝沒聽見或者是沒聽懂,依然像一灘水似的“淌”在那兒,漣漪不起,波瀾不驚。
蔣格任一直等到上午十點半依然沒有等來季瑤的電話。好幾次他都想給她打電話,可每次都下不了決心。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他急忙抓起電話,卻是肇馳。
肇馳說:“上次凱昌酒店那幫人輸了球不服氣,想再踢一場,我答應他們了,還在長江路小學的球場。李諾他們已經過來了,你也過來吧。”
蔣格任沒好氣兒地說:“我心情不好,你們自己踢吧。”
肇馳有些意外:“你心情不好?難得呀。怎麼啦?”
蔣格任說:“我沒怎麼!”
肇馳略一沉吟:“你小子,是不是跟季瑤鬧崩了?我早說過,招惹女生就是自尋煩惱……”
蔣格任“啪”的扣了電話。過了兩分鍾,他拿起話筒。
“你好,我找季瑤。”他的聲音裏不由自主地裹著一股火氣。
“你怎麼才給我打電話呀,我一直等著呢。你不是說好了,要陪我去看我們老師嗎?不是變卦了吧?”季瑤卻好像根本不曾覺察出他的不滿,也早忘了昨天的不快,聲音明朗得像三月裏的陽光。蔣格任隻覺得自己心頭的烏雲在一瞬間就被一掃而光。
肇馳接過那張名片,背麵的字跡已經被水泡得模糊了。他把名片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那一瞬間,他的眼前突然閃出了那個女孩子明亮的眸子、小巧的鼻翼和鼻子旁邊那道精致的陰影。
肇馳把汗濕的短袖衫脫下來,擰幹了,搭在肩上。李諾在球門那兒摘球網。那球網說是三個人湊份子買的,其實就是蔣格任一個人出的大頭錢,肇馳和李諾隻是象征性地出了一點兒。
肇馳走到場邊的楊樹下麵找他那兩個裝了白開水的礦泉水瓶子,兩個瓶子卻不見了。他正要喊李諾,身旁伸過一隻手來:“喝這個吧,我請客。”
肇馳轉過頭來,一個健壯的中年人正微笑著看著他,手裏拿著兩瓶礦泉水,礦泉水瓶子上結了一層細細的水珠,很顯然是剛剛從冰櫃裏取出來的。肇馳下意識地舔了舔幹渴的嘴唇。
肇馳說;“謝謝你。我們不認識。”
中年人笑起來:“有意思。換了別人如果不想喝我的水,可能會另找一些理由。比如說,我自己有水呀,或者我不渴呀。你很直截了當,因為你不認識我,所以不能喝我的水。”中年人把兩瓶礦泉水換到左手裏,伸出右手,“認識下下,我姓林。”
肇馳也伸出右手:“我姓肇。”
“百家姓頭一位呀。”
“不,是汽車肇事那個肇。”
“這個姓可不多見。你們家是滿族?”
“嗯,就算是吧。我爸爸是滿族,我媽是漢族。”
中年人把礦泉水遞給他:“現在你可以喝我的水了,我們已經認識了。”
“謝謝。”肇馳接過瓶子,擰開瓶蓋,一口氣喝下了半瓶水,然後看看中年人,“現在你可以說了。”
中年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今天偶然路過這裏,看見你們在踢球,就過來看看。我很喜歡足球,可以算是個球迷。本來我是想看一眼就走的,沒想到一看就看了半個多小時。你們踢得不錯,尤其是你,可以說,是踢得相當不錯。而且在我這個外行看來,你很有足球天賦,如果潛質能夠得以開發,你應該可以成為一個很有前途的球員。你受過專業訓練嗎?”
肇馳搖搖頭。
“你還在讀書?”
“我在二十二中,開學上高二。”
中年人說:“一所普通高中啊。這有些不可思議,像你這樣的苗子怎麼會沒有人注意到呢?那些足球學校和各級體校的人難道連這麼點眼光都沒有?”
肇馳說:“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錯過了幾次機會。”
“怎麼回事?”
“我不想說。”
“那好吧。”中年人似乎並不太在意他生硬的語氣,“如果你想成為一名職業球員,現在抓住機會也不算太晚。大遠俱樂部你知道吧?大遠的一線隊現在在踢全國乙級聯賽,今年衝擊甲B的希望很大,大遠的總經理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幫你引見一下。”中年人不再征求肇馳的意見,他似乎料定肇馳不會拒絕。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卻沒找到筆。他轉過頭朝球場外邊喊:“海歌,你身上有筆嗎?”
隨著喊聲,一個身穿海藍色長裙的女孩子婷婷地走過來,把掛在脖子上的一支小巧的彩色圓珠筆遞給中年人。中年人接過筆,在名片背麵寫下了一個名字和幾個號碼,然後遞給肇馳:“這是我的名片。我朋友的姓名和聯係辦法我都寫在上麵了。”他把圓珠筆還給女孩,又對肇馳說,“這是我女兒林海歌,她也非常喜歡足球。今天咱們能夠相遇,還真得感謝她。要不是她想起來要寄一封信,我們也不會半路在這兒停一下車子。”
肇馳看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對他笑了笑。她的眼睛很亮,小巧的鼻翼被斜射的陽光照出一道精致的暗影。肇馳轉向中年人:“謝謝你,林先生。不過……”
“不過,你不一定去,是嗎?”那女孩子接過話頭,說,“去不去當然由你自己決定,而且即使你去了,人家要不要也不一定。這張名片的作用隻是幫你引見一下。”
一直等到中年人和女孩子的那輛白色的豐田車拐過了街角,李諾才走過來。他把肇馳手裏的那張名片要過去看了看,說:“是天海公司的老板。看他那輛車,像是有些實力的。你應該去看看,也許這次有機會。”
肇馳淡淡地說:“能有什麼機會?還不都是一樣?”
李諾看了看他,好像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
肇馳把手裏的礦泉水遞給李諾:“我現在回家去,你去哪兒?”
李諾說:“我去看看我爺爺。”
肇馳回到家裏,他老爸正在廚房裏做飯。他先到裏屋看了看媽媽,媽媽正睡著,他輕輕地把房門帶上,回到廚房,把短袖衫泡進水盆裏。
肇馳問:“爸,你到媽廠子裏去了?怎麼樣?”其實看父親的臉色,他已經猜出了那結果。
父親歎了口氣:“沒有用,他們還是那套說法。伽馬刀屬於射線療法,不屬於公費醫療的範疇。如果廠子的效益好,還可以特殊照顧一下,給一點補助,但是現在工廠很不景氣,連在崗職工的工資都不能全額發,根本不可能拿出錢來幫我們。”
“那我們就自費去。”
“那得三四萬塊錢。咱們家底子薄,花了這筆錢,就真變成兩手攥空拳啦。弄不好還得拉點饑荒。”
“那也得去。別說咱們現在還拿得出這筆錢,就是拿不出。借錢也得去。大夫不是說了,這是媽媽最後的希望了。”
“可是你媽不肯去。”
“我去勸勸媽。”
等媽醒了,肇馳坐到媽的床邊。媽拉住他的手,說:“媽知道你想勸媽去治病。可是你想想,咱們家一共就攢了那三萬多塊錢,如果都花了,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這幾年,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已經把你們爺兒倆拖累得不輕了,現在又得了這樣的病,何苦再花一大筆冤枉錢呢?媽知道你一直喜歡踢球,過去是媽不願意讓你踢,一心隻想讓你好好念書,千方百計地攔著你。後來媽想通了,可是又拿不出錢來讓你去踢球。你爸也夠可憐的,為了攢錢給我治病,倒公共汽車都得花心思算算,怎麼倒能多省下五毛一塊的車票錢。”
肇馳說:“我知道媽媽的心思。你怕把錢都花光了,今後我和爸爸的日子不好過。可我和爸爸攢那些錢不就是為了有一天給你治病用的嗎?我是喜歡踢球,連做夢都想做一名真正的球員。可是我才十七歲,就算不踢球也還有許多事情可做,隻要我肯努力,將來肯定會過得很好。你現在不去治病,好像是為我和爸爸著想,可是你怎麼就不反過來想想,如果沒有丁你,我和爸爸的日子又該怎麼過?難道你不想和爸爸…起看看我的將來是什麼樣子的?”
媽不說話,淚水從緊閉的雙眼裏慢慢流出來。肇馳說:“媽,答應我,去看看吧,爸的單位也正在鬧下崗,不敢讓他在這時候請假。我馬上放暑假,我陪你去。我已經問過了,治療隻需要半個多月就可以做完了。”
肇馳從屋裏出來時,父親正在洗他脫下來的那件短袖衫。父親問:“你媽答應去了?”
肇馳點點頭。
父親苦笑了一下:“我勸了她半天也勸不了。現在看來,在你媽麵前,你的話比你爸有份量。”
肇馳轉身去盛飯,父親喊住他:“這是從你口袋裏掏出來的,說過你多少遍,洗衣服想著先掏掏衣袋。”
肇馳接過那張名片,背麵的字跡已經被水泡得模糊了。他把名片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那一瞬間,他的眼前突然閃出了那個女孩子明亮的眸子、小巧的鼻翼和鼻子旁邊那道精致的陰影。
吃完晚飯,爺爺對李諾說:“走,咱們爺兒倆到院子裏坐一坐。”
爺爺的小院子在市區邊上,這裏還保留著一些磚瓦結構的小平房,每家住戶都有一座不大的院落,像一片尚沒有被城市的喧囂開墾過的靜土。
爺爺的小院子裏種了…些蔬菜,有黃瓜、蕃茄和一些碧綠的小蔥。李諾從院子左邊的那眼小井裏打了一桶水,然後拎著水瓢把小小的菜園子透透地澆了一遍。爺爺點著了一支煙,靜靜地吸著,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李諾擦幹了手,坐在爺爺身旁的小木凳上。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陣陣晚風吹散了灼人的暑熱。李諾看看爺爺愈發蒼老的麵容,心裏不禁一陣發酸。他問爺爺:“我爸他來過嗎?”
“他上個月來過一趟,呆了十分鍾,留下一百塊錢,就走了。”
李諾張張嘴,卻被爺爺止住了:“別說你爸的壞話。爺爺想說他幾句,說了也就說了。你不能說,你是他兒子。”
李諾說:“是他兒子又怎麼樣?他還是您的兒子呢。家裏有那麼大的房子,他卻把您一個人扔在這兒住;他一個月掙幾千塊錢,可是給您的生活費每個月隻有…百五十塊,還動不動就不按時給。”
爺爺擺擺手;“算了,咱不說這些了。告訴爺爺,你考得怎麼樣?”
李諾說:“挺好。明天總成績就出來了。我跟他有言在先,如果我考了全學年第一名,他就得送我去大一中借讀。”
爺爺問:“那得花不少錢吧?”
“一年一萬,兩年兩萬。”
“這麼多?”
李諾說:“這我已經替他省了一萬了。如果從高一開始借讀,他就得交三萬塊?”
爺爺皺了皺眉:“你這麼說話就是不講理了。不是你差了幾分沒考上嘛,又不是你爸不讓你去念那個什麼人一中。”爺爺說完了,又馬上後悔了。
李諾的情緒在一瞬間就變得很激動:“去年中考的時候,以我的成績,就是超過錄取線幾十分也不在話下,怎麼會考不上?都是因為他,因為他……”李諾的聲音有些發緊,他說不下去了。爺爺歎口氣,也不再說什麼了。過了一會兒,爺爺問他:“你明大就回去嗎?”
李諾說:“我明天一早就得走。我是學習委員,得去合成績。”
爺爺說:“那你想著點,一會兒把雨傘找出來,明早走時好帶上。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
李諾有些奇怪:“爺爺,你知道明天有雨,我澆園子的時候,你為什麼小告訴我?”
爺爺笑了,說:“我知道你心裏悶得慌。有時候我心裏悶,就澆澆地,幹點什麼,就會好受一些。再說了,下雨是老天幫我,你澆水是孫子幫我,意思不一樣呀。”
晚上,肇馳給蔣格任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蔣格的老爸。他老爸有些奇怪:“你是肇馳吧?蔣格任不是去你家玩了嗎?你們沒在一起?”
肇馳知道穿了幫,趕緊說:“啊,叔叔,我不是肇馳。我是,我是李諾呀。他去肇馳家啦?好,我知道了,我這就紿肇馳家打電話。謝謝叔叔,叔叔再見。”
放下電話,肇馳的心怦怦直跳。靜了一下之後,又拿起電話給蔣格任打傳呼。剛放下電話不一會兒,電話鈴就響了。肇馳抓起電話:“蔣格任嗎?”
對方愣了一下:“我不是蔣格任,我是蔣格任的爸爸。你是肇馳嗎?”
肇馳的腦袋“嗡”的一響,感覺就好像當年剛學踢球那陣子,腦袋毫無防備毫無技巧地被球狠狠砸了一下似的。蔣格任的老爸提高了聲音:“喂,這是肇馳家嗎?”
肇馳捂住聽筒,也提高了聲音:“爸,咱家電話還沒修好呀?怎麼什麼也聽不見啊。”然後又對著蔣格任老爸的耳朵扯著嗓子“喂”了幾聲,就把電話掛了。電話剛放下,他老爸就推門進來了:“電話壞啦?”
又過了十分鍾,蔣格任才回了電話。肇馳沒好氣兒地說:“你這家夥在哪兒呢?怎麼才回電話?”
蔣格任也滿心不耐煩:“我在電影院。剛看了一眼你就打了兩遍傳呼,有什麼大不了的急事?你不是現在還想拉著我陪你踢球去吧?”
肇馳說:“我哪兒敢呀,你現在是‘盲(忙)人’呀,眼神本來就不好,新近又患有經常性的心情不好,我哪兒敢勞動您的大駕陪我踢球呀。”
蔣格任說:“你小子少跟我貧。到底什麼事?”
肇馳說:“明天上午期末考試的總成績就出來了,你不去看看?”
“不是下午才到校公布成績嗎?我又不是學習委員,又不是老師的親信,我去得著嗎?”
“我知道你去不著。你是誰呀?蔣大少什麼時候在乎過那區區的考試分數?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那份福氣……”
蔣格任一下想起了什麼:“肇馳,你小子有話直說就完了唄,幹嗎學得這麼拐彎抹角、廢話連篇的,弄得跟我爸似的,你累不累呀。好了,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過去。其實你也是瞎操心。上學期的期末考和這學期的期中考,李諾已經連拿了兩回全年級第一了。我們班那位大學委宋薇連拿兩回第二,已經是敗軍之將不敢言勇了,絕對威脅不到李諾的一中夢,就是了。再說了,你就那麼希望李諾到大一中去?想當初我老爸逼著我上大一中,我可是因為舍不得離開你和李諾,才堅貞不去(屈),寧死不去(屈)的……”
肇馳就笑:“別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你不肯去大一中是因為你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蔣格任氣得直蹦:“肇馳,你小子沒良心!”
放下電話,蔣格任回到放映廳,剛剛摸著黑找到座位,屁股還沒坐穩哪,傳呼機又響起來。一看,還是肇馳。季瑤說:“我以為你別著個傳呼機純粹是擺樣子,沒想到你還真挺忙呢。”
蔣格任回到影院的大廳,偏有一個黏黏糊糊的男人在“咕嘟”電話。南方管沒完沒廣的電話聊天叫“褒”電話,北方話裏很少用“煲”而大多用“燉”。濱饒有家很有名的飯店叫“咕嘟燉”,於是一些人便把“煲”電話引申成了具有濱饒特色的“咕嘟”電話。
蔣格任等了一會兒,等得不耐煩,就回到放映廳。一會兒出來看看,那兒還“咕嘟”著呢,隻好回去再站在邊上看一會兒。如此兩三趟,他才算把那滾燙的話筒拿到了手,一句話沒說,先咬牙切齒。肇馳倒不惱,心平氣和地:“對不起,我剛才忘了說了,剛才我給你家裏打電話,是你爸接的……”
蔣格任再回到放映廳時,季瑤借著銀幕上的光線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臉:“你怎麼啦?我剛才隻是隨口說說,開個玩笑,你就生氣了?”
蔣格任說:“不關你的事。”
話音剛落,傳呼機又響。蔣格任看了一眼,沒動。季瑤問他:“你不去回電話?”
蔣格任搖搖頭。這一回是他老媽打的。他老媽留言說,他老爸發火了,叫他馬上回家救火。這傳呼是他老媽給他配的,為這事他老媽老爸還吵過一架。他老爸從來不給他打傳呼。蔣格任心想:反正早回去一會兒是死,晚回去一會兒也是死,早死不如晚死,索性把電影看完了再死也不遲。
宋薇有些失望,而且並不想掩飾這種失望:“這隻是一次期末考試而己,沒有什麼可值得祝賀的。我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把我當成什麼呢?是普通同學?是對手?是朋友?”
李諾想了想,說:“這個,我一下子也說不太清楚。”
李諾一大早就趕到了學校,和班長林雪雷把各科成績彙總在一起,計算每個人的總成績,然後排出全班的名次。李諾的總成績是第一個合出來的,因為各科成績都是按從高到低排列的,李諾在三分之二的科目中的成績都名列全班第一。林雪雷跟他開玩笑:“大學委,拜托你給我們留點麵子好不好?你總把價拾得那麼老高,讓我們想回家打個折都不好打。再說了,有句名言可是說了,‘高處不勝寒’啊!”
李諾笑了笑,沒有接話。成績跟他預料的差不多,但他心裏並不踏實,因為他知道,他真正的對手不在他們二班,而是蔣格任所在的四班,具體地說,就是四班的那個小個子女生宋薇。宋薇人長得小,說話聲音也小,平時不聲不響,從來不引人注目,但是學習成績在二十二中學卻是出類拔萃的。她是四班的學習委員。上學期的期末考和這學期的期中考她都輸給了李諾,但兩個人的總分差距每次都隻有幾分而已,可以說,李諾都是險勝。而兩個人與第三名的成績則往往要差到二十幾分以上。有貧嘴的男生因此把兩個人並稱為二十二中的“雌雄考”。
李諾和林雪雷剛剛合好了六七個人的總成績,蔣格任突然來了。林雪雷認識蔣格任。李諾、肇馳、蔣格任三個人在二十二中都很有知名度。李諾是因為學習成績出眾,肇馳是因為球踢得好,而蔣格任則是因為他大大咧咧出手闊綽的太少做派。再加上三個人都是大個兒,都長得周正、挺拔,又總是形影不離地在一起,更是引人注目。有女生私下稱他們是“三棵樹”,大概是典出“玉樹臨風”之類的成語。這會兒,林雪雷就問蔣格任:“哎,你來幹什麼?”
蔣格任很傷心:“你怎麼也這麼問我?難道我在你們女生那兒,這麼不受歡迎?”
蔣格任剛才一進教室,四班的班長劉雲芸也這麼問過他。劉雲芸和宋薇也在合成績。蔣格任說:“我來看看成績。”
劉雲芸就笑了:“真是難得呀,蔣大少什麼時候也關心起考試成績來了。”
蔣格任說:“這說明我長大了,成熟了。過去我還從來不關心女生呢,現在我最關心的就是女生了。這裏也包括大班頭您老人家呀。”
劉雲芸瞪了他一眼:“討厭!”
蔣格任湊上前去看成績單。劉雲芸趁機挖苦他:“我們才合出前五名來,你想看你的成績,還得慢慢等,有些事,著急也沒有用啊,蔣大少。”
蔣格任看了看成績單:“行啊,等等就等等吧。可別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就行。”說完了,他轉身出教室,並沒有覺察到宋薇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蔣格任隨手拿起林雪雷麵前的成績單看了一眼,神情有些不對。他把李諾拉出教室。
“宋薇的成績比我高?”李諾問蔣格任。
蔣格任點點頭:“她是687分,比你高4分。”
李諾不再說什麼,低著頭站了一會兒。轉身要回教室。蔣格任一把拉住他:“你等一會兒,我再回去看看,也許是我記錯了,她可能是678分。”
李諾說:“算了吧,別自欺欺人了。”
蔣格任看看他:“那你怎麼辦?再過一個小時成績就要送到教導處去了,你總得利用這段時間想點補救措施呀,不然我這麼早跑來幹什麼?就為了讓你提前一會兒知道成績。”
李諾沉著臉:“我能做的就是好好考,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他看了蔣格任一眼,“你回去吧,別跟著瞎攪和。”
蔣格任撇撇嘴:“你以為我鹽吃多了,閑(鹹)大了,管你這份閑事?”
過了十幾分鍾,蔣格任在樓下喊:“李諾,你下來一趟!”
李諾手裏拿著計算器,沒應聲也沒動彈。
蔣格任提高了聲音又喊了一遍。林雪雷有些奇怪地看了李諾一眼,他才不得不站起身來。
李諾探身往窗下看了看,蔣格任一個人站在後操場邊上,正朝他招手。
李諾下了樓,繞到後操場,卻不見了蔣格任的人影。正納悶,一個嬌小的身影從教學樓那邊走過來。
“李諾。”
“宋薇?”李諾很意外,接著就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以前他和宋薇雖然接觸不多,但因為兩個人是一對一的“單打”對手,彼此之間都有一份不動聲色的關注。李諾總覺得,宋薇身上有一些不同於其他女孩子的特別的東西。兩天不見,宋薇把頭發剪得很短,冷眼看上去,像個秀氣的初中小男孩兒。
宋薇走到他麵前,說:“剛才蔣格任找過我,說你有活要跟我說。其實今天蔣格任一大早過來看成績,我就知道這肯定與你有關。”
李諾說:“他天生就愛多管閑事。”
“他隻管你的閑事,因為你們是好朋友。如果不是為了你,他根本不可能主動來找我。平時他連話都很少跟我說。他是那種眼睛裏隻有漂亮女生的男生。我這麼說他你不會生氣吧?”
李諾笑笑,說:“你說的是事實,我生什麼氣?連蔣格任聽了都不會生氣,說不定還很得意呢。”
宋薇問:“你想跟我說什麼?”
“你很特別。”李諾說。說完了,他自己也不禁有些驚訝,因為他竟然說得那麼不假思索,而事實上這句話由一個男生說給女生,很容易被對方誤會,或者被第三者塗抹上許多豐富的色彩。
“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話嗎?”
李諾有些發窘,說:“是,算是吧。”
宋薇看了他一眼:“還有別的嗎?”
李諾有些警覺:“蔣格任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隻說,你可能有話要跟我說,因為這次我的成績比你好。”
李諾說:“他那是自作聰明。我沒有什麼要說的。祝賀你!”
宋薇有些失望,而且並不想掩飾這種失望:“這隻是一次期末考試而已,沒有什麼可值得祝賀的。我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把我當成什麼呢?是普通同學?是對手?是朋友?”
李諾想了想,說:“這個,我一下子世說不太清楚。”
宋薇說:“可是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一種很特別的朋友。你也許不相信,但我況的是真心話。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我也不會站在這兒和你說這些。我真心希望你也能把我當成朋友,就從現在開始。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我說的朋友就像你和蔣格任一樣。”
李諾想了想:“其實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我想到一中去借讀,我爸不同意。我們倆約好了,如果高一學期的期末我能夠考到全校第一名,他就送我去一中,否則,我就隻有在二十二中讀完高中三年。”
宋薇有些疑惑:“你和你爸爸的約定真的那麼……當真?”
李諾的臉色不由自主地陰沉下來。宋薇覺察出了什麼,不再追問那個約定了。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
宋薇說:“現在我明白了。蔣格任……”
李諾打斷她:“我說過了,他是在自作主張,自作聰明。”
宋薇說:“他覺得我能幫你。而我也的確能幫你。”
李諾愣了一下:“你幫我?”
“現在總成績還沒有合完,等一會兒複合的時候,我就說第一遍全錯了,給我多合了幾分,改過來就行了。給自己減幾分,沒有人會懷疑的。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了,就是我肯不肯幫你。”宋薇看了李諾一眼,“說實話,我一直都很不服氣,很想超過你,這個第一對我也很重要。不過相比之下,它對你來說就更重要。而且,它對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能夠超過你,不會永遠被你甩在身後。現在你已經知道了,這個第一對我也就不那麼重要了。所以,我決定幫你。”
李諾說:“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
“就是我願不願意接受你的幫助。”
“這不應該是問題。首先,你確實需要幫助。其次,我現在已經是你的朋友了。如果我是蔣格任,你會不會讓我幫你?”
“謝謝。”李諾伸出手。宋薇的手很小,很軟,卻挺有勁兒。
李諾回到教室,成績全部合完之後,他對林雪雷說:“你把成績單送到教導處吧,如果汪主任要排年級名次,你就幫他排一下。我有事,想先走了。”
李諾出了學校,在街邊的電話亭往父親的單位打了個電話,結果單位的人說,他已經提前走了,而且請了假,說下午有事不回來了。李諾的心裏咯噔一下。他是不是故意躲開了?昨天早晨李諾跟他說過,今天下午三點鍾要開家長會,當時他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天上飄起了霏霏的細雨。李諾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記憶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身不由己地被吹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個早晨。
那是中考的第…天,是雙休日,天也像今天一樣,下著霏霏細雨。因為李諾的考場設置在一所他從未去過的中專學校,而且離家又比較遠,所以母親堅持要去送他。可是那天早晨起來,母親的膽囊病又犯了,疼得滿頭冷汗。李諾勸她不要去了,可是母親不放心,一定要去。李諾看看父親,他正倚在沙發上看一本武俠小說,就好像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們母子在說什麼做什麼。雖然李諾對他這種樣子已經和母親一樣習以為常了,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對他說:爸,你送我去吧,媽不舒服。父親抬起頭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馬上把目光收回到書上,對母親說:你讓他自己去吧,有什麼好送的。當年我一個人跑到北京和吉林去考專業課,家裏也沒有一個人送過我,陪過我。李諾還想說什麼,被母親攔住了。最後,還是母親陪著他打了輛出租車一起趕到了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