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考完了第一科,李諾從考場出來,見母親捂著腹部蹲在一棵樹的樹根兒底下,臉色蠟黃,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勸母親回去,母親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聽了他的話。那所學校在一片樓房的深處,要走兩三分鍾才能走到大街上。李諾要扶母親出去,母親不讓,怕耽誤了他的時間,要他一定要利用好考前的最後一點時間,考好下一科。李諾看著母親弓著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他同母親的永訣。母親走到大街上,沒舍得聽他的話打車回家,而是想去坐公交車。在去車站的路上,被疼痛占據了幾乎全部注意力的母親被一輛高速行駛的小貨車撞倒了……

後兩天的科目李諾幾乎是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下考完的,他的眼前總晃著媽媽臨終前那張失血的臉。他趕到醫院時,媽媽的神誌還清醒,隻是已說不出話來了。她幹枯蒼白的嘴唇翕動著,顯然是有話要對他說。他把耳朵貼近媽媽的嘴,卻什麼也沒有聽見。後來是醫生把他從媽媽身邊拉了起來。他站在那兒,似乎能夠很真切地感覺到媽媽的心正在漸漸變冷,媽媽的靈魂正在一步步走遠。當護上用白床單蒙住媽媽的臉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卻看見父親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他轉回頭,眼淚如奔泉般湧出眼眶。那是他聞訊趕到醫院後第一次流淚。

那輛並沒有違章的小貨車撞死了母親,也撞塌了李諾的大半個世界。從此,李諾就一直靠自己苦苦支撐著剩下的那小半個世界。他知道,父親是不會伸出手來幫他的,父親的手可以用來做許多事,但卻很少用來幫助別人,哪怕這個需要幫助的人是他的妻子或者兒子。半個月後,當李諾跟父親說,他想去大一中借讀的時候,父親提出了那個約定。

李諾在街上漫無日的地逛了一大圈兒,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記憶的尾隨。他不想回家,他知道,現在回家也是徒勞無用的,如果父親真的是有心避開他的話。再說,他怕一回家又會身不由自己地自投羅網,被關在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裏。他在一家拉麵館吃了一大碗拉麵,就又回到了學校。

學生是下午一點到校。李諾看見一些人圍在公告欄的年級大榜前看著,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李諾從一旁低著頭走過去,忽然聽見有人高聲說:“絕了,這一次我們的‘雌雄考’竟然未能決出雌雄來!”這話激起了一片哄笑聲。李諾抬頭看了看大榜,果然,他和宋薇的大名並列排著,兩個人的總成績都是683分。不知怎麼著,李諾竟突然忍不住輕輕地笑了出來。這種情緒轉換的奠名與快捷令他自己也很吃了一驚,即使宋薇造出的這個並列第一的局麵出乎他的意料也的確很有趣,也不至於這樣輕易地改變他的心境呀。

回到教室裏,林雪雷正在點名,全班隻有肇馳沒有到。教室裏亂哄哄的,讓人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小學時的教室。直到班主任方老師走進來,教室裏才安靜下來。林雪雷把點名的情況跟方老師說了,沒想到她竟板起臉來:“怎麼,這不過是別剛考完試,還沒有放假呢,有人就擅自不到,連假也不請,想讓我在違紀欄上給他記一個曠課?”

李諾趕緊站起來,說:“方老師,我這就去給肇馳家打個電話問一間。”方老師點點頭:“你快去快回,等一會兒還得幫我布置家長會的事。”

李諾下了樓,想到校門外的電話亭去打電話,卻在校門口遇見了蔣格任和季瑤,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旁若無人。看見李諾,蔣格任連忙把他拉到一邊:“怎麼樣,宋薇幫你了嗎?”

李諾點點頭:“先不說這個,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遲到了這麼長時間已經夠瞧的了,還這麼招搖過市的,就不怕……”

蔣格任滿不在乎地打斷他:“我怕什麼?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說完了,又忽然想起什麼,覺得這話說得不大對勁,又趕緊解釋,“哎,我可沒別的意思,我是說,現在學校裏出入成雙的又不止我們兩個,連老師都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管……”

李諾感覺有些不是滋味:“好了,你就別再囉唆了。反正我是好心提醒你,悠著點兒吧,別太過分廠。”

蔣格任說:“沒事的,我心裏有數。哎,你現在要去哪兒?”

“我去給肇馳打個電話,他到現在還沒來,老方發火了。”

“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中午肇馳給我打傳呼,說,他下午有事,就不過來廠。一會兒他老爸會來開家長會,到時候會親口替他向老方請假。”

“有事?有什麼事?”

“這我可不知道了,他是在我的傳呼上留的言,我們倆沒通電話。”

“我知道了。”李諾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

“你還去幹什麼?”

“你甭管了,我還有事。”

李諾往肇馳家裏打了個電話,是肇馳他老爸接的。他說:“我正要到你們學校去呢。”

“肇馳,他上哪兒去了?”

“他……”肇馳他老爸欲言又止,後來還是說了,“他去買船票了,他要陪他媽到山東去治病。”

“到山東去?什麼時候走?”

“就今天晚上。”

李諾問:“那他今天不到學校啦?”

“他不想去了,他說買完船票回來還要收拾東西。”

李諾放下電話,猶豫了一下,然後往家裏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電話鈴才響了兩遍,就有人接了。是他父親。李諾愣了一下,就慌裏慌張地把電話掛了。

李諾仔細看了看肇馳,確認他沒有生氣,就輕輕鬆了口氣。肇馳和他和蔣格任雖然都是好朋友,但現在在一般情況下,肇馳隻對蔣格任嘻嘻哈哈,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但是對他則似乎加了一些小心。

肇馳買了船票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他把行李收拾好,讓老媽在他的牛仔褲上縫了兩個長條形帶粘貼扣的內兜,把中午才從銀行裏取出來的三萬五千塊錢分別裝在了兩個兜裏。正要到廚房去做飯,他老爸回來了,身後還跟著蔣格任和李諾。蔣格任咋咋呼呼地,一進門就嚷:“肇馳,你這家夥什麼意思,陪阿姨到山東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肇馳媽媽聽見他們說話,就從床上下來,一手拉著一個,把蔣格任和李諾拉到她床邊坐下。

肇馳和蔣格任、李諾三個人從小學就是同班同學,初中還是同校同班,初升高的時候,本來以李諾的成績考到大一中應該是十拿九穩的,結果因為他母親的意外,使他的成績與正常情況下無法相比;而肇馳因為媽媽反對,一直沒有去體校或專業隊踢球,可人沒去,心卻也沒法收同來,結果是球沒有踢成,學習成績也被耽誤了不少。蔣格任的成績從來就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晃蕩,既不曾差到讓他老媽沒法在他老爸麵前替他交代,也沒好到能夠進大一中或者是讓他老爸誤認為他有進大一中的可能。就這麼陰錯陽差的,三個人又一起進了這所所謂的“次重點”,第二十二中學,隻不過李諾和肇馳在高一二班,而蔣格任在高一四班。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三個人就是好朋友,幾乎是好得形影不離。那時候因為李諾父母親的感情不和,他父親為人又非常乖戾,情緒陰陽不定,家裏氣氛不好,所以二個人很少到李家去玩。而蔣格任家條件很好,從彩電、音響,到錄放機、影碟機,到家庭影院、多媒體電腦,時髦好玩的東西總是很快就有了,而且檔次很高。但是蔣格任的老媽在兒子的同學朋友麵前總有一種優越感,而且還總想著要人家時時意識到她們家的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性,弄得人心裏很不舒服。蔣格任看不上他老媽這樣,可是又改變不了她,就很少再把肇馳和李諾帶到家裏來。

那時候,三個人經常到肇家來玩。肇家雖然條件一般,但是肇馳的爸爸媽媽為人都很熱情、真誠而且寬厚,就算有時候三個人頑皮過了頭,也隻是嗬斥他們幾句而已,下次照樣真心招待他們。尤其讓李諾和蔣格任感到輕鬆自在的是,三個人犯了錯,惹了禍,他們從來不像有些家長,心裏明明是對別人家的孩子不滿意,偏偏嘴上隻罵自己的孩子,而是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是誰的錯就罵誰。蔣格任和李諾尤其跟肇馳的媽媽感情好。那時候肇馳媽媽經常給他們做炒麵吃,她做的炒麵火候恰到好處,不生不糊,裏麵放上些花生仁兒、核桃仁兒、黑芝麻,偶爾再加上一些青絲紅絲,衝上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簡直好吃得不得了。更重要的是,三個人都吃得心安理得。肇馳從來不會覺得這是在吃他們家的東西,而李諾和蔣格任兩個幹脆就像吃自己家的一樣。

今年春天,肇馳的媽媽被查出得了肺癌,做手術的時候,蔣格任和李諾就在醫院陪著肇馳父子倆守在手術室門外。肇馳媽媽住院期間,三個人也常常是一起去看她,弄得醫院裏一些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肇家有三個差不多大的兒子。肇馳媽媽心裏高興,總拉著蔣格任和李諾的手說:“你們倆是好孩子,阿姨沒有白疼你們。”兩個人就安慰她說:“阿姨,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們還想吃你做的炒麵呢。”事後肇馳就說他倆:“你們倆也太矯情了吧?想吃我媽做的炒麵?這話連我都哄不了,還哄得了我媽?”兩個人也覺得有點那個,就嘿嘿笑笑,也不反駁。

後來他們才知道,原來肇馳媽媽白挨了一刀,因為病灶長的位置比較危險,醫生沒有把它切除,就又縫合廠。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肇馳媽媽一直接受保守治療,醫生說,她現在的情況還比較穩定,但這種情況還能維持多長時間就很難預測,也許五年十年之後還是這種狀況,也許下個月就會發生惡化。也正因為如此,肇馳才非要媽媽到山東去接受治療。

蔣格任坐在床邊上,陪著肇馳媽媽說了一會兒話,就把肇馳叫到了旁邊肇馳的屋子裏。

“我說肇馳,你小子什麼意思?這麼大事情你竟然不想告訴我們!”蔣格任是真有些不高興了。

肇馳說:“我知道你忙啊。”

“你少來這套!你再說我就翻臉!”

見他真惱了,肇馳趕緊賠笑臉:“好,好,是我錯了,你千萬可別翻臉。今天晚上我和我媽還要坐船,還沒上船呢,您這就先‘翻’了,多不吉利。”

蔣格任哭笑不得:“肇馳,你這家夥就會跟我貧。”

“好,好,我不說了,你還是進屋去陪我媽說話吧。我媽最喜歡你蔣大少了,你一來沒看我媽多高興嗎?”

肇馳把蔣格任推出去,李諾進來了。他問肇馳:“今天沒人給你打電話?”

肇馳有些奇怪:“打電話?誰給我打電話?”

李諾“噢”了一聲,說:“沒有就算了。”

肇馳看了他一眼:“李諾,你有話就直說,別這麼吞吞吐吐的。”

李諾說:“我說出來,你別生氣。昨天踢完球,那個天海公司的老板不是跟你談過嗎?”

“是呀。”

“他還領著他女兒,那個女孩穿一條藍裙子。”

“是呀。”肇馳忍不住想笑,“你怎麼啦,李諾。我又沒有得健忘症,昨天的事嘛。”

李諾說:“我知道你沒忘。那個人跟你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跟我要你的電話。我給她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想給他們,如果你想給就自己給了。”

肇馳半天沒有做聲。後來他說:“算了,留了個電話而已,隻是一點小事情。我隻是不想讓他們把電話打到家裏來,讓我爸媽聽見了,又該攪得他們心裏不安了,那又何必呢。”

李諾仔細看了看肇馳,確認他沒有生氣,就輕輕鬆了口氣。肇馳和他和蔣格任雖然都是好朋友,但現在在一般情況下,肇馳隻對蔣格任嘻嘻哈哈,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但是對他則似乎加了一些小心。小時候並不是這樣,之個人整天在一起打打鬧鬧,出手沒輕重,張門沒遮攔。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三個人的性格差異電逐漸變大。但是肇馳對他和蔣格任這種有所區別的態度,還是從去年中考之後開始變得更明冠的。李諾有時候有意想改變這種狀況,但是後來他發現這並不太容易,因為他知道,想讓肇馳放鬆對他的態度,首先得是他改變自己對自己的態度,而他很難做得到。

李諾說;“我覺得,這也許真是個機會,你不該輕易錯過。”

“以前我也接觸過那些足球學校還有俱樂部,收費都要好幾萬,我根本不可能去。而且我已經十七歲了,機會越來越小了,我也基本上死了心了。”

“你要是真能死心也好。可是我太了解你了,你可能會對其他事情死心,不過對踢球可不太容易。真要就此放棄,也確實可惜了。從小學二年級你入選校隊到現在,哪一個體育老師和球隊教練不說你有很高的足球天賦?這些年你也一直堅持訓練,代表班級和學校打比賽。用咱們校隊張老師的話說,雖然你沒進過體校或者足球學校之類的專業隊,但你的水平絕對不比那些專業隊的同齡球員差!”

肇馳沉默不語。後來他說:“現在我隻想著陪我媽去治病,這件事等我們從山東回來再說吧。有時間我會仔細想想你的話。不過,”他苦笑了一下,“我隻怕我想了也是白想。”

肇馳爸爸簡單地弄了頓晚飯,留蔣格任和李諾一起吃。兩個人打算和肇馳爸爸一起去送她們母了倆上船,所以也就沒有推辭。算起來,蔣格任和李諾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在肇家吃飯了。蔣格任吃起來還是感覺良好,就好像小時候吃肇馳媽媽做的炒麵一樣。李諾卻顯得略略有些拘謹,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飯,肇馳爸爸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肇馳,下午有個電話找你,是個女孩。我告訴她你出去了,她讓你回來給她家裏打個電話。我讓她留個號碼,她說你有。”

諾諾看看肇馳,肇馳低著頭收拾碗筷,沒有做聲。蔣格任忍不住湊上來:“肇馳,是誰呀?”

肇馳還是不吭聲。李諾暗暗地給蔣格任使眼色、無奈這位不知是眼神兒不濟,還是壓根兒就不想看,見肇馳爸爸不在眼前,就湊到肇馳跟前,小聲問:“到底是誰呀?我的事可從來沒有瞞過你,你要是不說實話,可太不夠意思了。”

肇馳一把搡開他:“你煩不煩!”

肇馳媽媽正進屋來,就說肇馳:“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幹什麼?”

蔣格任趕緊笑著說:“沒事兒,阿姨,我們平時就鬧慣了。”

肇馳起身往外走,他媽問他:“你去哪兒?”

“我去把垃圾倒了。”

“你爸已經倒過了。”

肇馳停住腳,站了片刻,這才慢慢轉回來。

蔣格任一下子蹦起來:“為什麼?為什麼送我去那兒?”

他老爸不慌不忙:“理由剛才你自己已經都說明白了。過些天我就去青立辦這件事。”

蔣格任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原以為他老爸和老媽肯定已經睡下了,或者是在他們的臥室裏看電視。沒想到,一進門,卻發現兩個人竟然還像昨天晚上一樣“埋伏”在客廳裏等他。他老爸陰著臉問他:“這麼晚才回來,你又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又到肇馳家去了?”

蔣格任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

他老爸氣得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又到肇馳家啦?你以為我會相信嗎?你今年多大了?你說你會幹點什麼?幹什麼什麼不成,吃什麼什麼都香,連撒謊你都撒不出一點新鮮的來!”

他老媽不願意聽了:“你這是什麼話?你真以為咱們兒子連撒謊都不會嗎?”

他老爸一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妻子這話是什麼意思。蔣格任也急得直衝著他媽擠眼睛,心裏說:老媽呀老媽,你向著我也不能這麼向著呀,你這哪兒是救火,這不分明是往火上澆油嘛!

他老爸不理睬妻子,盯著兒子問;“你老實說,你到底去哪兒了?去幹什麼啦?”

蔣格任不慌不忙地從茶幾上拿起一隻杯子,又走到窗台前的飲水機那兒接了杯水,端回來喝了一口,這才說:“我去碼頭送肇馳和他媽了。”

俗語說,砍的不如旋的圓。等蔣格任把肇馳陪他媽媽到山東治病的事說完了,他老爸就不做聲了。倒是他老媽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是真的嗎?”氣得蔣格任直衝她翻白眼。

蔣格任見他老爸不吭氣兒了,以為過了關了。正要抽身而去,卻又被他老爸吼住了。

“你先別急著走,你再給我解釋解釋這個!”他老爸把他的成績單拍到桌子上。

蔣格任看了看,嘻皮笑臉地說:“老爸,你不是懷疑這也是假的吧?我倒真希望它是假的。”

“我叫你貧!”他老爸一巴掌拍過來,蔣格任沒躲開,他老媽也沒攔住,這一巴掌正拍在臉上。蔣格任被打得一咧嘴,正想頂撞幾句,卻看見他老媽在一旁一個勁地搖頭,就隻好先忍著啦。他老媽一邊搖頭一邊在心裏想:有時候也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聰明還是蠢,怎麼就一點兒眼色不長呢?

他老爸打了一巴掌還不解氣,用手指著兒子的鼻子:“你說說,你一天到晚背著個書包去上學,你都學廠點什麼?我都沒臉去給你開那個家長會!”

蔣格任聽這話有點問題,就看了他老媽一眼。他老媽衝他直使眼色。本來說好了這次家長會由他老媽去開,所以家長會還沒開始,蔣格任就和季瑤溜出去玩廠。沒想到他老爸突然趕到學校,把他老媽換了回去。他老爸開完家長會回來,一進家門臉色就特難看。他老媽想替兒子試探一下深淺,沒想到還沒等她開口。他老爸就陰陽怪氣地說:“恭喜你呀!這次我去開家長會才知道,你兒子雖然一貫榜上無名,榜下的名氣可不小。”

他老媽知道他是在有意慪她,就問:“又怎麼啦?”

他老爸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兒了跟一個叫季瑤的女孩子談戀愛,兩個人整天出雙人對、形影不離的,如此而已。”

他老媽卻是真的不以為然:“你也用不著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現在中學生談戀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剛才不是說他們倆整天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的嗎?既然如此,他們老師肯定也早就知道了,連他們老師都睜一眼閉一眼的,你著什麼急呢?”

他老爸說:“老師不管?老師為什麼不管?那是因為老師懶得管了,說明老師對你兒子已經喪失信心了。你是不是想讓我也徹底喪失信心,對他放任不管?”他老爸越說越激動,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高。見妻子沒有做聲,也沒有反駁,他放緩了口氣,“今天咱們誰也不吵,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談,談。小任這個孩子的脾氣稟性你跟我一樣清楚,他最大的弱點就是隨遇而安,不思進取。如果不徹底改變他的生活和學習環境,指望著他在高中這最後兩年能有大的起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這兩年對他很關鍵,因為現在他正處在定型期,等一旦定了型,再想改變可就難了!”

他擺擺手,不讓妻子打斷自己:“我知道,你總認為我讓他去青立一中就是要逼他考大學。其實他上不上大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盡快改變現在這種生活態度,這才是我送他去青奇縣的目的所在。尤其是現在他跟那個女孩子攪在一起,就更沒有心思想別的事情。我也不是認定那個女孩了不好,一定要分開他們,但是現在陷進這種感情當中,對小任來說太不是時候,太危險。如果我們硬把他們拆開,弄不好就會適得其反,害了小任。所以,不動聲色地把他送到青立,讓時間和距離解決一切,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老媽聽著,再沒有做聲。但她已經意識到,這一回兒子的青立之行恐怕已沒有了回旋的可能。

這時候蔣格任也覺出局勢有些不妙,就低著頭不出聲,暗暗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和神經,等著他老爸的新一輪轟炸。沒想到他老爸卻沒了下文,點著一支煙,在客廳裏轉了兩圈兒,然後把煙按到煙灰缸裏,重新坐回到他的對麵。再開口時,他老爸的口氣竟然緩和了許多。

他老爸說:“小任,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許多道理不用我再講,相信你也明白。今天給你開完家長會回來,我一個人想了很多。過去我總是以自己太忙為理由,把許多應該由我來說的話,由我來做的事推給了你媽。同時我還總是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分辯:我這麼忙是為了誰忙?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兒子?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錢嗎?其實不是你媽不肯告訴你,是她確實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截止到去年年底,我的公司賬戶上有三十一萬,加上在外麵的各種投資和公司本身的資產,總價值大約在二百萬左右。”

聽到這兒,蔣格任有些吃驚地抬頭看了看他老爸。對於他老爸這番話的前半段,他並不感到吃驚,可是最後這段卻令他很感意外。莫名其妙地,他突然覺得有些心慌,有些不知所措,猜不透他老爸說這些到底想幹什麼。

他老爸接著說:“這些錢在現在,在許多人看米,已經算是不少廠。但是在我看來它並不多。我花了將近十年時間才掙到這些錢,卻有可能在一年之內或者更短的時間內失去這一切,變得同十年前一樣身無分文,甚至還不如十年前,因為我還可能會背上一屁股債。我不是在危言聳聽,不是在嚇唬你,我說的就足現實。我說這些的目的就是要讓你明白,爸爸不可能給你一切,我最多能為你掙來一個舒適的今天,而不可能為你掙來一個萬事俱備的未來。你將來隻能靠你自己,誰也靠不了!”

他老爸說得有些激動,手一揮。碰翻了一隻水杯。他老媽趕緊把水杯扶起來:“你爸苦口婆心地說這些,都是為了你好。你也不小了,明年就上高二了,是應該用點心好好學習了,不然將來可怎麼辦?”

蔣格任看見老媽在使眼色叫他趕緊表態,腦子裏飛快地轉了轉,權衡了一下利弊之後,說:“爸,媽,是我不好,考得這麼差,讓你們操心著急。我有時候也知道自己應該好好學習,用點功,為將來想一想了。可是,也許是這些年來我懶散慣了,想歸想,一旦真要我馬上做到,我真的不敢替自己保證什麼……”

他老媽聽得直跺腳,恨不得上前去給他一巴掌,把他拍醒了。他老爸卻不住地點著頭,說:“這一回你說的是真話。所謂‘冰凍三尺,非一之寒’,多少年養成的惰性,要想改變確實很難。你能看到這一點,說明你對自己還是有一些比較客觀的認識。”

蔣格任有些得意,便不顧他老媽的製止,接著往下“侃侃而談”:“大一中的師資力量雖然雄厚,老師的水平也高,責任心也強,學習氣氛也濃,但是我左丁也未必就能把成績提高上來,所以……”

“所以,我不會送你去一中。”他老爸接過他的話茬兒說,“我決定下學期送你到青立一中去借讀。”

“送我去哪兒?”蔣格任沒有聽明白。

“送你去省重點高中,青立縣一中!”他老媽恨恨地說,也不知是恨丈夫心太狠,還是恨兒子心太笨。

蔣格任一下子蹦起來:“為什麼!為什麼送我去那兒?”

他老爸不慌不忙:“理由剛才你自己已經都說明白了,過些天我就去青立辦這件事,”

父親坐在他那張寬大的斜麵畫桌前,畫桌上擺放著兩遝錢。李諾的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父親讓他坐在床邊上,然後問他:“還記得一年前我和你的約定嗎?”

李諾從報刊架上拿了一本青年雜誌,想找一個位置坐下來翻一翻,突然發現宋薇坐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後麵。他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宋薇,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宋薇。他正想找一個宋薇注意不到的角落躲一下,不想這時候宋薇恰好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宋薇衝他招招手,他隻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等他在身旁坐下了,宋薇壓低了聲音笑著說:“看見我是不是很失望?好像我們這樣的人隻能在圖書館這種地方相遇,太落俗套了,太沒有創意了,是吧?”

李諾笑笑,沒有做聲。宋薇也不再說什麼,仍然專心致誌地看那本攤在桌麵的電腦雜誌。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李諾如坐針氈。雖然宋薇不再跟他說話,可是他卻很難真正把注意力放到手裏的雜誌上;他想離開,又覺得不太好,隻好心不在焉地坐著,眼睛看著雜誌,腦子裏在想些什麼卻連自己都不知道。

後來宋薇用胳膊輕輕碰了他一下:“我們走吧?”

“噢。”李諾如得赦令似的站起來。站起來之後,又馬一上後悔了,在心裏直罵自己:笨蛋,你就不會說,你先走吧,我再呆一會兒?

出了圖書館,宋薇問他:“李諾,是不是因為我幫過你,你覺得欠我的情,所以跟我在一起覺得小自在?”

李諾一臉尷尬。

宋薇看看他:“我忽然發現,你這人,比我想像的有意思多了。”

李諾咧咧嘴:“這叫什麼話?”

宋薇笑了,說:“不開玩笑了,你老爸答應送你去一中了?”

李諾說:“如果我最後沒有去一中,你會不會覺得我騙了你?”

宋薇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為我幫你幫得不徹底,叫你爸抓住把柄了?”

李諾低頭不語。宋薇以為自己猜中了,因為她想,既然李諾的爸爸能把考全校第一作為送李諾去一中的唯一條件提出來,也就能說出“並列第一不是第一”這種話來。

“對小起,李諾,我如果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我就不會那麼做了。”她想安慰李諾幾句,可又不知孩說些什麼。

李諾趕緊說:“這不關你的事。不過,如果開學我真的沒有去一中,那既不是我騙了你,更不是你的錯,請一定相信我的話!”

宋薇點點頭,然後又笑起來,說:“也請你一定相信我的話。我有一種預感,你一定會如願以償的!相信我!”

當宋薇乘坐的那輛雙層巴士從視野中一消失,李諾的心情馬上又暗淡下來。與宋薇的意外相遇,再一次很輕易地改變了他的心境,雖然這種改變非常短暫。宋薇就像是一束透過雲層照射下來的陽光,在一瞬間,在不經意間就可以把他點亮。隻可惜,覆蓋在他頭上的烏雲實在是太多太厚了,撥不開,揮不去。

李諾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這才回到家裏。沒想到,父親早回來了。李諾去洗了手,然後一聲不響地坐到桌邊,端起碗來吃飯。他們父子倆很少有話說,平時除了吃飯,兩個人甚至都從來不坐在一起,總是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間裏。自從父親開完家長會回來,父子倆就沒有真正說過幾句話。這幾天獨自關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李諾才漸漸想明白了,自己那麼看重那個約定,真把那個全校第一名看做是自己改變命運、把握命運的一個關鍵一種契機,是多麼天真多麼幼稚多麼愚蠢!其實他什麼也說了不算,他的成績更沒有任何真正的發言權,一切都得聽命於父親的決定,隨父親的心情。事實上,他努力去考那個全校第一,甚至不惜犧牲一個男生的尊嚴接受宋薇的“幫助”,最大的理由就是他不想讓父親有機會說:是你自己無能。

今天晚上父親的情緒似乎特別的好,吃飯的時候還問了問他這一天都幹了些什麼。吃完晚飯,收拾停當,李諾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卻聽見父親在屋裏叫他。站在父親的門前,他竟然下意識地想伸手敲門。他已經記不得上一次進父親的房間是在什麼時候了。

父親坐在他那張寬大的斜麵畫桌前,畫桌上擺放著兩遝錢。李諾的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父親讓他坐在床邊上,然後問他:“還記得一年前我和你的約定嗎?”

李諾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當然不會忘記。”父親笑了笑,“今天我就要兌現我的諾言。這兩萬塊錢就是準備送你去一中的借讀費。希望你能珍惜這個機會,好好讀書。”

李諾說:“我會的。”之後又說,“謝謝爸。”

“謝倒不必,誰讓我是你爸呢?”說到這兒,父親突然停頓了一下,像是有意要提起什麼,又像是下意識地要繞開什麼,“你已經不小了,許多事情都應該學著自己去想,自己去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雖然我們是父子,但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將來你會知道,誰活著都不容易。我希望你能記住今天晚上我說的話。好了,你回屋去吧,借讀的手續我會去替你辦。”

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半天,李諾仍然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好像依然沒有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沒弄明白的,還有父親的那些話。後來他就不再去想了,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開學他就可以到大一中去上學了。

他給蔣格任打電話,告訴了他這件事。蔣格任說:“祝賀你。”蔣格任努力想使自己的聲音顯得高興一些,興奮一些,但是他做得並不好。從本質上講,蔣格任是他們三個人中最小善於掩飾,也最不願意掩飾的一個。李諾並不怪他。他知道蔣格任最近為了他老爸要送他去青立的事心很煩,想勸他幾句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且他也知道,有些事有時候任何勸慰的話都是無用的多餘的。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一句:“你知道宋薇家的電話號碼嗎?”

蔣格任說:“我小知道,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

五分鍾後,蔣格任打電話來告訴了他宋薇家的電話。他把那個電話記在了電話簿上,又記在了台曆上,這才拿起電話。

“喂,您好,請找一下宋薇。”

接電活的是一個中年女人,是宋薇的媽媽。不一會兒,宋薇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是宋薇。”

“我是李諾。”

“嘿,是你呀……真的呀?別忘了請客!”

聽見宋薇在電話那頭毫不掩飾的興奮的聲音,李諾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和歡快。

那天晚上李諾很晚才睡著。在將要進入夢鄉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肇馳。不知道肇馳和他媽媽現在怎麼樣了,如果現在也能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樂該有多好!

肇馳笑了。

林海歌卻突然板起臉,說:“你別高興得太早。剛才說的這些都不過是騙人的幌子。我幫你隻是想借機‘招惹’你,這才是真話!你怕不怕?”

在海港的客運站,當肇馳爸爸在人流當中看見肇馳母子的時候,眼睛竟然一下子潮濕起來。他大步迎上去。一手拉住妻子,一手伸向兒子。肇馳愣了一下,然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父子倆的手握在了一起。與父親的手相比,肇馳的手要細嫩得多,但卻一樣的溫暖有力。在肇馳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與父親鄭重其事地握手,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不加掩飾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肇馳這次陪媽媽去山東治病,總的來說還算順利。醫院的住院條件還算可以,把媽媽安頓好了之後,他的住宿卻成了問題。緊挨著這家醫院就有一家小旅館,據說是專門為到這裏陪護病人的家屬開的,最便宜的床位也要每天二十塊錢。他有些舍不得,想在媽媽的病房裏搭幾張凳子對付著睡,可媽媽住在女病房裏,很不方便。他隻好請醫生把媽媽安排在靠近病房門門的床位上,自己就睡在走廊裏的長椅上。夜裏媽媽如果有事,就可以輕輕敲一下門,叫醒他。後來媽媽同病房的女病友們對媽媽說:“你怎麼不帶個女的來陪護你呀,也方便些。”媽媽說:“沒辦法,我隻生了這麼一個兒子。”

在住院的十五天當中,媽媽一共做了五次照射。雖然病灶沒能像有些病友那樣在治療期間就有明顯縮小,但媽媽的自我感覺很良好,而且醫生也很有信心,叮囑他回去以後過一段時間再為媽媽做一次檢查,一定會有驚喜。

回到家的第三天,肇馳接到一個電話,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很陌生。她說:“我是林海歌,你還記得嗎?”

肇馳的心一跳:“我還記得。你好。”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那好吧。”

在萬方廣場的入口處,肇馳一眼就認出了林海歌。她穿了一條淡黃色的連體短裙,一條淡黃色的發帶很隨意地將頭發攏在腦後,腳上則是一雙白色的短襪和一雙紅白相間的運動鞋,手裏拎著一隻小巧的手袋。

“你好!”她伸出手來,笑靨如花。

“你好,”肇馳小心地握了一下那隻柔軟的小手。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一談好嗎?”

“談什麼?”

林海歌笑了笑,並沒在意他有些生硬的語氣。“當然是談你去踢球的事。我們去那兒怎麼樣?”她指了指馬路對麵的一家球迷餐廳。那家餐廳的大門是半隻黑白相間的足球,造型獨特,在濱饒市的球迷當中很有名氣。

肇馳有些猶豫,他口袋裏隻有十幾塊錢了。林海歌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這一次是我約你出來的,我請客。”

兩個人在球迷餐廳找了張靠窗邊的雙人桌坐下來。肇馳要了一杯可樂,林海歌要了一隻草莓冰淇淋。

林海歌低頭吃了一口冰淇琳,然後問他:“肇馳,你媽媽還好嗎?”她好像對肇馳的事很關心也很了解;

肇馳說:“挺好的。”

“怎麼想起到山東去治病的?是別人介紹的?”

肇馳說:“不是。”說起來,這事也很偶然。一次肇馳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山東的一家醫院用巨額美金引進的先進的射線治療儀器,可以不必手術就把病灶鏟除,而且對人體損害極小,非常適合像他媽媽這樣無法進行手術治療的病人。肇馳拿著報紙去找給媽媽治病的醫生請教過?醫生說,這種治療方法他還從沒有接觸過,隻是在資料上看到過,究竟療效如何,是否適合他媽媽這種情況,他也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複。肇馳又按照廣告上的號碼給山東那家醫院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些具體情況,又跟他們要了濱饒市一個曾經在那家醫院接受過治療的病人的聯係方法,然後登門拜訪。在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才跟爸爸商量,要送媽媽到山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