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劉德華譚詠麟那一味"永遠25"的健康活力對我沒任何觸動--男人怎麼能不老呢?總和年輕藝人拚青春陽光未免有些累,僅僅駐顏有術也絕非男人的魅力。張國榮在剛出道時與他們沒多大區別,在一張名為《第一次》的碟中,他為《當年情》、《愛慕》、《由零開始》等歌拍攝的MTV畫麵和所有香港藝員表演訓練班出來的青年一樣,充滿那個年代的故作憂傷與瀟灑。

可是後來,不同了,他在一點點形成自己的風格,脫胎換骨,直至和同時代的男藝人徹底區分開來。大多男藝人除去年齡與名氣俱增,處世日漸圓熟,氣質並無長進,而張國榮風格精進,同時他的風格中始終有一抹青色,那是與時間無關的一點東西,是他身上獨有的特質。這種青不是青澀,是草色與青苔的青。這點青色使他避免速朽,而能從容地站在時光岸邊。

《胭脂扣》、《倩女幽魂》、《霸王別姬》這類片子我覺得最能傳達張國榮的精魄:風流,純潔,頹廢,激情,絕望--似乎想不出第二人可比張國榮詮釋得更好,他不是"演"戲,他自己心裏就有許多糾糾纏纏千絲萬縷的東西,他把它們都化在戲裏頭了。

無論世人對張國榮如何褒貶,無論他是否隻對同性產生愛情,我始終對他有著迷戀。不是追星族式的,是一種懂得--他或許是個不夠健康的人,但他自有他長風飄蕩月華如練的世界,這世界裏有歡有哀,每樣都虛幻得如泡影,每樣又都真到叫人心痛。

張國榮的歌中有許多經典,《風繼續吹》、《當年情》、《共同度過》……不久前一次大型華語歌曲頒獎晚會,一位看來沒什麼經驗的女娛記問他:"對此次獎是否重視?"張國榮瞪大了眼睛,笑著說:"你不是想讓人罵我耍大牌吧?"那個晚會上,他穿著那套T恤長褲唱了一首他自己填詞的《全世界隻想你來愛我》,深情而放鬆,他幾乎站在原地沒動地把歌唱完了。他的嗓音中有種略沙啞的溫和感傷,讓人想起刮著風的西貢碼頭,俯瞰半山燈火的夜晚,還有在風裏翻飛的廣告海報,上麵印著:"當寂寞遇見音樂,當無聊遇見咖啡,當失眠遇見回憶,當我遇見你……"

看過張國榮不少演唱會的碟,他的穿著我已模糊--真的,一個藝人,一生要換多少行頭?華麗的,古怪的,前衛的,複古的,恐怕最忠誠的Fans也記不清。行頭離開舞台便空洞了,然而,永遠也脫不下、打著個人風格烙印的隻有一件:氣質,它是靈魂的外衣。

有位導演曾用四字形容張國榮,他說,他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的確沒有比這更貼切的概括。這四字裏有最熱鬧與最淒傷的景象,是滿台的錦繡戲服鑼鼓鈸鑔唱了出讓人潸然的悲戲。有幾人當得起這四字?它閃爍著銀箔的光--流金固然也好,但光芒過於刺目,銀箔的光卻是一片清透,像深夜抬頭偶然望見的上弦月,它仿佛可以一直就那樣映照下去。

隻是跳跳舞

日本導演周防正行的片子《談談情,跳跳舞》講述了一個日本中年男人的故事。

他是公司高級白領,已有妻室,在每天下班坐地鐵途中被一處交誼舞蹈教室吸引。確切說,是靠窗邊一個黑衣女人吸引了她,她以一種黑天鵝般優雅而落寞的神情站著。她是教習交誼舞的教師。

男人終於在一次地鐵停靠那站時,跳下了車。他背著妻子報名參加了舞蹈班。從最基本的步伐生硬地練起。

終於有次下課等到她,他未及表白什麼,拘謹的,吭哧的,隻是想讓她知道,她卻仿佛看出他心思般,正色道,“我是認真的人,舞蹈以外的事請不要談”。

為不讓她輕看,他把心思用在了練舞上。

他漸漸愛上了舞蹈。

華爾茲倫巴狐步,在身體的起伏轉合中他找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瘋狂激情。身體似乎打開了一個缺口,他在辦公桌下練習舞步,在無人的月台等地鐵時,也不禁拎著公文包投入地練習舞步,完全不似從前那個循規蹈矩生活著的白領男人。

舞蹈,使他擁有了一個凡冗生活中的秘密。

有一晚,無人的教室,他終於對她說出心聲,卻並非是愛情的表白。他隻想讓她知道,是她,和舞蹈,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他太太也終於知道,令她詫異的是,他似乎完全不像自己認識的那個男人與丈夫——他那樣一個沉穩的人,怎麼會有熱情學習跳舞?

他和她在片尾跳了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華爾茲,爾後繼續各自的生活。

他不再跳舞了,回到辦公室與家庭,仍然是稱職的丈夫、父親與職員。

這個男人有些像《美國麗人》中的那個男人,或者說,像生活裏許多的男人——一些活得端正而乏味的中產階級男人。事業小成,家庭安定(乏味),情感空虛,日子像循環往複的地鐵站。

他算幸運吧,遇見了意外可以激動生命的東西——對一個女人的精神愛慕與澎湃的拉丁舞蹈。大多數男人不及他幸運,在乏味的生活中,隻能讓肉體偶爾出軌,或者,在夢想中讓情感出軌。

《美國麗人》中的那個男人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而許多男人真的嚐試改變生活時,結局也並不理想。

不如自己跳跳舞吧,像那個中年日本男人,在空曠的月台,在無人的花園……跳完了,仍舊夾上公文包,回到太太身邊,讓關於舞蹈和其他一些秘密藏在身體最秘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