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 後 的 墓 園
其實三十才到,對死亡卻有越來越大的恐懼。發自肺腑的,連細節都想到了——從闔上眼睛的那刻想起,想到會有多少真心實意的淚水,與痛苦,想到希望碰上位手藝好些的化妝師,想到用什麼樣的優美器皿盛裝肉體的灰燼(最好是淡青瓷罐,不要裝飾,連冰裂紋都不要。燒壞了些也不要緊,本來,我亦是有缺陷的人),想到,一個靜寂的有樹的墓園。當然,這些都不是恐懼,這些隻是些殘酷卻不乏動人的細節。
最恐懼的是肉體變為灰燼的過程。
因為不確定自己的死亡,雖有醫學的證明,而醫學怎麼證明一個靈魂的死亡?在那場最後的大火中,我怕靈魂會有忍受不了的痛——是就此灰飛煙滅,還是通向往生的淬煉?夏日深夜,想到靈魂與火焰的糾纏,皮膚上掠過陣陣寒意,像睡在被白被單包裹的冬天。
我相信靈魂,或者說,我願意相信有靈魂。以前看部片子,裏麵男人愛上一個死去的熱愛現代舞女子的靈魂,一直跟隨著她。他的身體因溺水在醫院搶救,而靈魂一直追隨她到另個世界-——經過水中的下沉,他來到一片開闊之地,前方是巍峨的哥特式白色大教堂(相當於西方的冥府),裏麵許多靈魂等待著上帝的審判與裁決。他焦急地尋她,要把她帶回人世。卻終於未敵過宿命,兩人在手要交握的一刹,陰陽兩隔。片子除了那出現代舞,拍得有些粗糙,並且荒誕,但仍有一點讓人動情的東西在裏麵: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靈魂的不舍與追隨。
越來越信靈魂的存在。從前並不信,且嘲笑人家的信。現在,或許因為虛無離人生越來越迫近。年輕時,日子為花梢的瑣事填充,血氣足,不去想許久以後的事。漸漸,塵埃緩緩落定,要為今後自己的死提前尋個慰藉了,所以寧肯信了,就像很多過了壯年開始感到軟弱的人慌亂要抓住宗教的衣袖,他們需要有東西扶一把。信靈魂也是一種信教,一種不分神佛的更廣袤的教。各種途徑得來的關於印證靈魂存在的事(包括不少作家提供的親曆),比如電燈忽然的明滅,簾子無風的卷放,我都當證據握著,它們使我覺得踏實些,像根繩子,抓牢這根繩,我就不至墜向萬劫不複的深淵。我想死後我一定要以靈魂的形式回來,回到我曾呆過的書房,臥室,廚房,還有父母的家中,像一縷氣息,拂過那些我千百遍觸撫過的用具與書頁。黎明到來前,我將從窗口消散。
恐懼是因為迷戀。對塵世的和對活著的迷戀——尚未老時,無論人世多麼可厭,無論它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心灰意冷,這迷戀仍然充沛,無法克製。像新鮮的愛情,既便爭吵,砸爛了東西,也是有激情的,是深夜玻璃砸碎在瓷磚上的清脆。破壞,是為著證明。而當白雪漫上了發際呢,那時迷戀還會有多大?我想不出。每當我勸八十多歲的外婆想開點,吃好些穿好些時,她總說,都這個歲數了活一天是一天,講究個那些幹嗎!她像許多寡居老人一樣鎮定從容,毫不諱言"死"。我想起朋友說他婆婆,在逝前一段日子,她告訴孫子說,我夢見你公公了,他抬了花轎來接我。她很高興,臉上甚至有了少女般的潮紅。不久後她走了,因為那個吹吹打打有大紅花轎的夢,她甚至盼望早些走,這樣她就能早些坐上丈夫來接她的花轎。
如果我活到七十,會怎樣?漂亮服飾、美味(同時需要好牙口)食物和激動人心的愛情從生命潮水中永遠退去了,隻有回憶的鏡子,供我照見模糊和因年老而被不斷篡改的從前。坐在椅子上,回想三十時我的恐懼,一定覺得可笑。還那麼年輕的夜晚,怎麼就想像自己成了一縷亡魂,怎麼就為"死亡"翻來覆去地憂傷,怎麼就牽掛另一人獨自遺在世上的孤單呢?
老伴,這是個多麼淒涼而溫暖的詞!是寒冬裏的相依為命。我們將比任何時期都溫存地善待彼此。那時的我們將用最後一縷體溫相愛,用沒牙的牙床,用皸如樹皮的手,用兩顆白發蒼蒼的腦袋,相愛。
每一天,我們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相愛。
靈魂,我不希望它死後去向一座巍峨的白色教堂,我願它飄向一片溫柔綠影的墓園。——不需要教堂和上帝,哪會沒有瑕疵的靈魂?罪與罰都不必了,就讓死亡帶著有罪的我們飛翔。
黎明很早就來臨了,薄霧,草葉的氣味,石碑上被露水洇濕的簡潔生平——這不是陰暗的失樂園,是永恒的安寧居所。
像顧城在25歲那年4月的詩裏寫的:
我的墓地/不需要花朵/不需要感歎或噓唏/我隻要幾棵山楊樹/像兄弟般/愉快地站在那裏/一片風中的綠草地/在雲朵和陽光中/變幻不定。
不知道是否因為諧音,詩總是與死聯結得緊密。
詩人,這些脆弱而有著精神潔癖的人,他們很容易就遭到了世俗的損害,於是選擇投向白色的死亡,像鳥兒投向天空。隻有死亡,才安置得下他們海水與荒原般的情懷。
老戴著一頂奇特而肅穆帽子的顧城,他的詩裏總是提前透露了死亡的消息。在寫上一首詩的同年同月,他在一首叫《最後》的詩中寫道:現在,我卸下了一切/卸下了我的世界/很輕,像薄紙迭成的小船/當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飄向那永恒的空間。冥海的水波在37歲可悲地漫上了他的床沿。他卸下了他過於敏感的世界,沿著一柄愛與恨的鋒利斧刃滑進深水。
他的墓地有兄弟般的山楊樹嗎,有,也一定不是愉快的,而是悲哀地站立。它們的樹根滲染了稀釋不了的粘稠的血。在他墓地前,充滿最多的是他本來不想要的"感歎與噓唏"。他的兒子,那個可愛的小木耳長大了會去看他嗎?
坐長途車,前麵男人看報,大約看到一則死亡的消息,他對身旁女人說,我比你大,肯定比你先死。女人推他,瞎說,那海難死的人不年輕啊,還有孩子呢,死和年齡一點關係沒有。說著,那女人突然挽緊了男人的臂膀,仿佛他真要先走一步,而她無論如何不肯。真的,上帝給人安排去墓園的路程並不依據年齡。有的人要走一百棵樹,有的人要走五十棵,有的人隻經過十幾棵、幾棵就到了。
死亡隨時隨地在發生。走在路上,睡在夢中,一襲白色的冰涼袍子就兜頭罩了下來,來不及閃避與告別,縱有天大委屈也無濟。死亡是獨裁者,沒人知道他的裁決書何時送達。
一個恪守養生之道的人和一個浪擲生命的人一樣,都無法準確地預見餘生。
因為獨裁者的乖戾無常,意外的死亡消息常常不期而至,比如身體壯實的某某忽然走了,那個愛開玩笑的某某發生意外了……。2003年國慶後,上網,見某欄版主貼的一條黑色訃告,"沉痛悼念吳春園057號",國慶出的車禍,在海南陵水縣的南吊羅山,車子墜入懸崖。我不認識這個ID叫"吳春園057號"的男人,隻知道他是"海南發展論壇斑竹",時常深夜活躍在網上。他人緣想來不錯,有幾位網友趕到他出事地點祭掃,白色挽聯貼滿河邊的石頭。從照片看,他站在酒吧前,是個年輕健壯,熱愛生活的男人——他就這麼永遠隱身了。他的ID和貼子還在,也許還會有不知情的人留言或跟貼,但從此等不到回複。
曆經的死亡多了,理應越來越處驚不變,每次死亡突兀的消息卻還是會讓人打心裏顫栗。我們對生死哲學的書籍開始萌發興趣,努力想參透生死。"向死而生"——這莊重超脫的理論教導我們別把死亡顯影放大,用黑框裝了白綢挽了,悲哀隆重地供奉在牆上。它勸慰我們,死亡,是相向而遊,是在人類曆史浩瀚的集體相薄上又輕輕添上一寸小照,是葉子無聲無息落了,塵土很快將它掩住。不過這些理論全抵不上一場疾病粗暴的光顧。隻有被病磨折過,糟蹋過,脅迫過,才真懂得"生"的迷人。
一個人被懷念的時光有多久?
三年,五年?頂多到第三代吧,他們更多懷著踏春的心情在清明而來,像日常生活的一次活動,爾後回到熱鬧的酒吧與大街,在影院爭吵,在網上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