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沒什麼好失落,能夠被長遠紀念憑悼的終是少數,身後其實何需香火昌盛?真心的香一柱就夠。我希望死後的每年,隻要有愛我的人到墓地看一回。不用鮮花和水果,靜寂的午後踩著輕輕的步子來,除去墓地的一些雜草,坐下,拉拉雜雜說些話。他知道我能聽見。再後來,愛我的人也走不動了,隻能坐在窗前椅上,朝著墓園的方向默默張望。墓前徹底沉寂下來,像落過雪的冬天。
亦好。我等待著靈魂的作伴,像兩片依偎的雪花。
狂愛江湖
美國藍調音樂大師喬治·季希溫年輕時,像許多有才華的人那樣自視甚高。有次,一位好萊塢名製作人在家舉辦宴會,邀請他參加。他對朋友表示,非常不願去,因為晚餐後那位製作人必邀他彈奏鋼琴,以娛嘉賓。不過在對方力邀下,喬治還是去了。
晚餐後,喬治擺出恰當的姿態等著主人的邀請,但兩個鍾頭過去了,卻不見跡象。喬治的傲慢一點點瓦解,最後,他忍不住自己衝上台演奏起來——對於一個懷技在身而又表演慣了的人,不讓他施展技藝實在是挺痛苦的一事。
喬治和一些女人挺像。她們談起男人,全然是洞悉其嘴臉的神色,一臉不屑,可真的身旁沒個男人獻殷勤,她又比煙花還寂寞。
我以前的一女鄰就是這樣,美麗高傲,談起男人,就不勝其擾狀。周圍女人逐漸戀愛結婚,她隻覺她們目光短淺。她自己從不輕易赴男人約,得對方瞧著順眼,還得自己心情狀態好。漸漸,就餘她獨守空閨了。身邊男人因為她的美麗傲慢,都轉投了其他女人門下。她漸漸就有些心虛,懷念起以前身邊的繁榮,隨著年歲漸大,身邊更蕭條了,她赴約的條件明顯寬鬆,不再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好歹比一個人坐在屋裏強。後來她嫁了個北方男人,條件並不比先前她的追求者們強。
她的高傲隻是表象,像喬治一樣,她的美麗其實就是為觀眾(男性)準備的,並不為孤芳自賞。一旦真無人捧場,她不免就失落了——美麗虛擲著和琴技虛擲著一樣是種令人焦心的浪費。
曾看過一部無厘頭的港片,大約叫《狂愛江湖》。說一個大家出身的女人放著佩環簇翠的富家太太不做,偏要去躋身險惡江湖,每日裏風餐露宿,攪入一場場江湖恩怨。依她的武功,是入不了江湖段位的,會呤點詩寫點詞吧,江湖又不是詩社,靠呤花頌月坐資排輩;依她的容貌呢,被江湖老大愛上的可能性也不大,身手資質平庸的,她又瞧不上。
一個女人早過了婚配之齡,就那樣和一幫江湖的人混著,不肯抽身而退——她實在愛極江湖。苦頭吃盡,命也險些送過,就是離不得江湖一日。她要的,就是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會發生什麼的期待與懸念,即便老了,也還可在窗下獨品“江湖夜雨十年燈”之味。
——對有些女人,男人就是她們狂愛的江湖。
甭管她把男人說得多麼磬竹難書,在男人那屢遭傷害,但真讓她情感荒蕪一段時日,她又會像喬治因為技庠而奮不顧身去演奏一樣。男人之於她們,就是口裏罵著心裏愛著的冤家。
像那個熱愛江湖的女人,江湖險惡但自有大宅院內沒有的激蕩豪氣,比起大宅內冰冷的錦衣玉食的生活有意思得多。因此,雖在江湖屢遭暗算,屢受傷害,但她就是離不得。
對有的女人,男人就是這樣一個江湖吧,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夾著暗器也夾著甜蜜——她鄙夷他,煩他,但同時他也是讓她施展身手的地方,她所有的痛苦、靈感與悲欣都要在男人這個江湖上演。這個江湖是致傷的,也是治傷的。離了他,她雖清靜,但也無聊,你知道,無聊是最啃噬人的一種痛苦,她的一腔愛與技藝何以施展呢?所以她臉上繃著,卻還寧願在江湖摸爬滾打,反正有男人,他們既是毒,也能解毒。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契訶夫小說中《寶貝兒》的奧蓮卡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
“她老得愛一個人,不這樣就不行”。從愛她父親開始,她愛過劇院經理人(一個又矮又瘦,臉色發黃,頭發往兩邊分梳,臉上老帶著沮喪神情的男人,可是他還是在她心裏引起一種真摯的深情)。她對他說: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摩娑著他的頭發,誠懇地說,你真招我疼!
兩人本來過得很好,冬天過後他去莫斯科請劇團,害病死了。痛哭之後幾個月,她嫁給了一位木材廠經理,日子過得挺好,兩人都紅光滿麵,她常對熟人說,“但願上帝讓人人都過著我這樣的生活就好了”,然而,六年後,木材廠經理患傷風病逝。
半年過去,她在她家的廂房重找到幸福——有位軍隊的獸醫寄住在此。他結過婚,有一個兒子,和變了心的妻子分居了。可這幸福沒維持多久,他隨部隊開撥了,可能是西伯利亞那麼遠。
失去男人的奧蓮卡生活完全失去了主張,隻有一隻黑貓伴著她——然而,奧蓮卡不需要這個,她需要的是“能抓住她整個身心、靈魂的愛,能給她思想、給她生活方向的愛”。
一年年過去,軍隊獸醫有天突然回來,帶著兒子與和好的妻子。奧蓮卡的愛於是重新找到噴薄的出口:獸醫的兒子沙夏——她讓他和自己一塊兒住,送他上學。為這個臉蛋上有酒窩,有時不耐煩她的男孩,她願意交出她整個的生命,帶著快樂和溫柔的淚水。
奧蓮卡的愛總算在一個小男人身上落到實處——在一輪又一輪的忠誠、疼愛與痛苦之後。
奧蓮卡,這個退休八等文官的女兒,對愛有著堅韌的再造功能,她以不斷獻出自己的心靈來證明自己活著的意義。
從劇院經理到軍隊獸醫,她的付出,每次真心誠意,假如不是命運無情,她和每個男人本來都願過上一輩子。
奧蓮卡,她實在是個善待男人(從而善待自己)的女人——對經過她生命的每個男人,她都滿懷愛意,懷了初始的鄭重的巨大熱情,連帶他從事的職業。在那個階段,他所從事的對她是最值得討論的頭等大事。比如戲院與改編《浮士德》劇的賣座率、木材的種類與運費、家畜的結核病,都是她這一生中先後熱衷過的話題,最後是有關孩子的中學教育問題。
奧蓮卡,她善良,軟弱,這一生不夠圓滿,可充實,她從沒讓自己的心靈長久地空虛下來,她把命運奪走的男人與幸福又從下一個男人身上要回來,當然,命運的力量畢竟強大了些,最後她隻能把愛獻給一個不屬於她的小男人,但她仍是充實的。命運擊不垮她,因為“老得去愛一個人”,她的生命始終有方向。
對於許多人,愛過一次便無謂了,從此百毒不侵,刀槍不入。如果說第一次的愛情是詩歌,第二次是散文,第三次就是小說了。第一次的詩歌用了氣力去寫,如果沒有發表,沒有聲名為之一振,到後來就有些心不在焉胡謅編造了。而奧蓮卡,她每次都懷了滿腔熱情寫她的愛情詩,盡管筆跡有些拙笨。
摸清了套路的“愛”,於是遊刃有餘。愛情這東西,一熟練了便有些可怕,往往愛到最後,便不是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而是胡來了。奧蓮卡這樣的女人,卻在一生中認真等待著每次愛的重來,就像少女時期坐在當院的門廊上想心事那樣。
三 萬 英 尺
陳蔚文
小鄺和他的感情是慢熱型的,兩人相識好幾年,相互都見過若幹個別人介紹的對象,也長長短短地談過一陣,有幾位不好明確定位的的異性朋友。
有個春天的傍晚,下雨,他路過她單位,打了個電話給她。
兩人約在塊兒吃晚飯,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走了不短的路,拐了好幾條小街,來到青湖邊一座大樓,茶餐廳在樓的十一層,電梯是部老電梯,出了故障,兩人走上去,竟也不覺多麼吃力。
整個餐廳他們是唯一的顧客,靠窗坐下,小鄺說,這兒真不錯。
從落地大窗望出去,是黃昏寧靜的湖水,雨落在湖麵上,讓人想起些過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