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得很慢,慢到他們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各自對著麵前一杯漸涼的茶,沉默。忽然發現,他們認識了挺久,還發現,他們其實很像。
餐廳裏回蕩著迪克牛仔的《三萬英尺》:飛機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遠離地麵,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思念像貼著身體的引力……逃離了你,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
空氣仿佛變得稀薄,有點讓人喘不過氣。她覺得危險正在臨近,一個她從不曾承認的秘密正變得清晰:有種不曾表白的情愫一直存在他們之間。
現在,春天裏靜謐的空氣把這一切凸現了出來。無可回避。小鄺想,自己等待這頓單獨的午餐,其實等了很久。
然而,又怎樣?
他是個拿固定薪水的男人,喝咖啡的錢是有的,但不能常坐在有鋼琴伴奏的咖啡廳;旅遊的錢也是有的,但不能進行她夢想的風情之旅,比如,開車穿越滇藏公路,透過雲層俯瞰歐洲。而小鄺想要時常坐在幽雅的咖啡廳,在鋼琴聲中消磨一個不便宜的下午;她還想自由地旅行,不用操心去找便宜的旅店,不用擔心旅行結束後要回到枯燥的辦公室,為下一年的假期與旅資打拚。
可是他給不了她。她自覺不是太虛榮的女人,她不喜歡首飾房產的奢糜,她隻喜歡美好高尚的情調,但她的情調何嚐不是另種奢糜?同樣需要物質支撐。
菜上了,小鄺覺得鬆了口氣,可是更大的不安又來了:安靜的餐廳裏,他們安靜地吃著這頓飯,兩人的筷子偶爾碰在一起,一種家常的溫馨彌漫開來,這溫馨因為短暫,更有了悲傷的意味。
小鄺有一刹想,這就樣,和對麵這個清俊的男人過一輩子,吃一輩子午餐也是幸福的吧?可是,午餐之餘的生活呢,一生那麼長,她想享受更多的經曆氛圍,他終究給不了他。
他不是個對物質有欲望的男人,他安於現在閑散生活和夠用的收入,他不關心股票與基金,他甚至從不看財經類報刊,他的幸福來源是黑白棋譜與收看自然科學節目。
和那些忙碌賺錢的男人比,他就像活在三萬英尺的高空,精神的氣流是托舉他的力量。
他堅持自己的生活主張,不願意為任何東西所迫,去追逐心靈以外的物質,哪怕是為他愛的女人。
而小鄺想,愛這樣一個男人最好的方式便是:也愛上他的生活。不給他任何壓力。小鄺問自己,我能嗎?
這樣的愛是注定疼痛的。得到是種疼痛,得不到也是疼痛。
小鄺想起了她那些男朋友,她和他們在一起很自在,沒心沒肺,一不會動情,二不用操心到任何高尚的地方消費買單問題。
而眼前這個男人,她想,他們隻能坐在這遠離市聲的茶餐廳,凝望一江春水,一旦回到車水馬龍的生活當中,很快會有脆弱的裂紋綻現。
最後一個湯上來,涼瓜肉絲,綠瑩瑩的湯。他盛一勺給她,味道清苦。
他有些遲疑,問,這個周末,有空嗎?此話一出,其實兩人心下了然,他是還有話同她講的。
她是多麼想和他有一段單獨的時間,這一生裏!無論寧靜抑或激情,然而,她不能。
目光停在他白襯衣的肩膀,她說,周末嗎?大概不行,我約了人。
他是個敏感自尊的男人,知道她是拒絕了他,輕輕哦一聲。
天就暗了,黑了。兩人從十一層的高度下來,站在地麵上。雨停了。
小鄺從此很怕傍晚時分的雨。那天雨水不大,卻把一個男人從她的生活中衝走了。
……
她不知道,他的愛情是否還寄存在三萬英尺的高空,等待一個女人取走。
愛情十四行
維多利亞·高龍娜17歲嫁給貝斯加拉侯爵。她愛他,他卻不愛她。雖然,她的門第是意大利最高貴的門第之一。
高龍娜的麵貌呈中性抑或男性。高額角,長而直的鼻子,微向前突的下唇,看去有種堅毅的神情——她是對於靈智事物抱有巨大熱情的女子。認識她的傳記作者說,當她嫁給貝斯加拉侯爵時,她正努力發展她的思想,因為她沒有美貌,她修養文學,以獲得這不朽的美不像會消逝的其它美一樣。
高龍娜在一首十四行詩中說,“粗俗的感官,不能產生高貴心靈純潔的愛,決不能引起我的快樂與痛苦……鮮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華到那麼高,以至卑下的思想會使它難堪。”然而她的丈夫,放浪縱欲的貝斯加拉侯爵並未愛上她靈魂的美,反把豔聞鬧得拿波利人盡皆知,不僅常常使她難堪,且使她覺得殘酷的痛苦。
他荒唐,她卻未停止對他的愛。
1525年,高龍娜33歲,貝斯加拉戰死。她並不覺得解脫或安慰,而是循入宗教,度著寂寞的修道院生活。
1530年,她的十四行詩流傳於整個意大利,而她隱在Ischia島上,在和諧的海中不絕歌唱她蛻變的愛情。
五年後,她認識了藝術巨匠米蓋朗琪羅,雖然關係日趨親密,但他們的友情可完全建築在神的領域——“這女子,悲哀的,煩悶的,永遠需要有人作她的依傍,同時也永遠需要一個比她更弱更不幸的人。”
高龍娜的生命與愛情是這般莫可奈何,雖然她的愛情十四行給其他女人的愛情帶去了頌歌,但那是從她自身生命的悲劇中提煉出的,是啼血的歌唱。
她的才情一點沒為愛情增添幸福的砝碼,修養文學與靈魂反倒加劇了她的苦痛。貝斯加拉死後,她將自己幾乎奉獻給了宗教。盡管,她心底並非真的隻餘荒蕪。在一首《無題》的詩中她寫,“我生活在這塊可怖而孤寂的岩石上/像隻傷心的鳥兒/一見綠色的樹枝和清洌的水/就望而生畏/我逃離/世上我所愛的人/也把自己遺忘……”
而在米蓋朗琪羅的詩歌中有不少亦表達了對她的愛戀,“我的眼睛不論遠近,都能看到你的倩影,可是夫人啊!我止步不能前進,隻能垂下手臂不出一聲。縱然一片癡心,卻不能和你接近”。高龍娜死後,他說,我看著她死,卻沒有吻她的額與臉,言念及此,真是悲哀。他還說,我的靈魂的翅翼從此折斷了。
高龍娜的愛情永遠都擱在了祭台上——對一個女人,奉獻是件高尚的事,然而,並不意味幸福。
或者,她的麵貌從伊始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如果生的不是偏於男性的堅毅麵容,而是風情嫵媚,即使她不修煉靈魂的美德,貝斯加拉侯爵也許一樣會愛她。即便他愛得不長久,她也不一定在乎,至少不會以清冷的修道院與島嶼生活來紀念他。
以她的門第與姿容,她還會有許多愛她的男人,不止是沉重的米蓋朗琪羅。當然,他們不一定像偉大的米蓋朗琪羅那樣愛她高貴的靈魂,可是那有什麼要緊呢?她會在甜蜜的、撩人的,小夜曲般的氛圍裏,如一朵玲蘭般綻放女人的芬芳。
然而,她不美,並且追求心靈的高尚。正是她的修養給了她太純潔的道德感,阻止了她去追逐一切新的幸福,她無法像一個永遠把歡樂擺在道德前麵的女人那樣,恣肆地去聽從生命本能的召喚—— 因此,她給米蓋朗琪羅的隻能是溫柔而近乎神聖的感情。
如果她初始的愛人不是豪放風流的侯爵,而是同她一樣有熱烈而怯弱靈魂的米蓋朗琪羅,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命成就也許會更高於十四行詩成就。然而,那不是她所能選擇的,因為政治原因,她4歲即與貝斯加拉家族訂婚。
從這點來說,高龍娜遠遠沒有白朗寧夫人那般幸運,雖然她們同樣書寫著愛情十四行。
任何一個因素都在冥冥中注定著一個女人的命運。時代、容貌、性情、遇見一個男人的時間地點,每個環節都是潛在的微妙手指,撥動著命運的發條。
高龍娜,一個不美又追求靈魂高度的女人,她被命運冷酷的手指流放到愛情十四行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