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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寧做一個輕佻女子

19歲的薩特愛上22歲的卡米耶。

她是個圖盧茲地方藥劑師的女兒,離經叛道,像許多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人那般倪傲不馴。

並且,她富於表演天才。

據西蒙·波伏娃回憶,她的居室像歌劇院的舞台背景一樣,時而是文藝複興時期的宮殿,時而是中世紀的城堡,而當她在等待情人時,她披散頭發,一絲不掛,毫不掩飾她的情欲。

卡米耶和薩特在共同朋友的葬禮上相識,倆人當下一見鍾情,隨即如膠似漆。

當時,卡米耶正被一位富有的製造商兒子追求,但卡米耶壓根無意嫁人——她寧做一個舉止輕佻的女子,也不願做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家庭婦女。

是的,中產階級婦女,聽來體麵而尊貴,但同時是多麼空虛乏味,了無生趣啊!

同男人偶爾調次情後負罪感倒來得比甜蜜更長久,一生忙於生養撫育孩子,和女傭討論晚餐食譜,侍候酩酊大醉的丈夫,計劃如何把丈夫的薪俸安排成要更新的地毯和孩子們的衣物、去鄉下度假的開支,還有不能讓別家太太小覷的帽子首飾——像一枝鮮花,被榨去了青春、姿容、腰身,最後成為可供入櫃內的標本,隻有底下的標簽簡單地注明了端良的科類與生平。

這張標簽對於卡米耶是沒有價值的,她根本不屑犧牲掉那麼多放縱的歡樂換得這樣一張無用脆薄的標簽。

她承認她的風流與輕佻,她也從不想立什麼牌坊。

卡米耶時常從圖盧茲來巴黎——為負擔她的費用,薩特努力接一些譯稿,並四處借債。

一年半後,卡米耶以賣弄風情找到了新的負擔她費用的情人。他是個戲劇界的紅人,年齡大她許多,並且和太太住在一起,但她是無所謂的。

在一次波伏娃對這位情敵進行拜訪時,她穿著埃及豔後般的絲織戲裝向她宣講了自己對男人的心得:隻需略施小計再加上調情賣俏就成了。

卡米耶也的確是這樣身體力行,在男人裏周遊了一生。

她始終沒成為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婦女,但她擄掠了不少中產階級家庭婦女的丈夫。她對於男人大膽的挑逗像柄諷刺的刀刃,戮破了中產階級婦女苦心撐起的幻像:她們守著的堡壘其實弱不禁風,別說從外麵攻占,堡壘裏的男人其實一心隻想著外逃。

以前看過篇小說,文中男人執意要讓一個酒廊女子回到“新生活”,因這個女子像極他先前的太太。他每個黃昏來到那家接待水手海員的酒廊,痛心疾首地勸那女子,你難道不想趕緊從這風塵裏跳出來嗎,看在上帝的份上,離得越遠越好!

那酒廊女子說,風塵?哦,那隻是您的叫法,隨您怎麼叫好了,我覺得很愉快,再沒比這愉快的地方了。哦,不,我不需要您的拯救。

那男人從陪酒女們放肆的大笑裏灰著臉出來。

又是一個寧做輕佻女子的人。風塵之於她們如水之於魚,一旦習慣了用鰓呼吸,她是再上不得岸了。一來在男人堆裏廝混,把男人的麵目看清了——好容易忍受痛苦把魚尾換成了人腿又怎樣?不過是踩在尖銳的小石子上;二來操心柴米油鹽的家庭主婦的生活比起燈紅酒綠實在缺乏吸引力。

對於卡米耶,沒有哪個男人能禁錮住她放蕩的身心,就像沒有哪所房子能包容下一團火。風流而富於才華的薩特也不能。

卡米耶信奉的,從來不是愛情,而是她自己——她的身體隨意敞開著,但在最深處卻上著一道牢固的鎖。裏麵是一整座孤獨荒涼的花園。她從沒想要去打開,因此,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進入,成為可以灑掃她心靈的園丁。

輕佻女子此生是痛快淋漓的,衣香鬢影,脂粉歡聲,然而,結局往往淒慘,沒哪個男人沉下心來陪著她老。他們隻願分享她閃著光澤鱗片的豐美。

而那些中產階級家庭婦女此刻倒等來了生命裏姍姍來遲的春天:男人老了,願意在家的火爐邊呆著看報了,晚餐的酒量也有所節製;孩子們大了,製造出了嘰嘰喳喳的下一代。這個家的家具陳舊了,織物磨損了,可反倒見著點生氣了。她在貢獻出腰身與皮膚時,終於攏住了這個家。

並且,臨死前,她多半有男人與孩子守在身旁。她的麵龐此刻浮現出欣慰安祥。人們都說,她這生是圓滿的,她的靈魂經得起審判。

一生的這一刻,她是不孤獨的。

卡米耶卻越來越孤獨。像許多放縱了前半生的女人們。

她的臉因為酗酒變得浮腫,她曾令男人顛倒的腰肢肥胖得驚人,身上不再是光鮮的戲裝,而是破舊而肮髒的衣服,渾身彌漫著酒味。

她被送到醫院。臨死前她還在喝一瓶紅酒。為她送葬的隻有波伏娃薩特幾人。

雲中回響

陳蔚文

“這是我給世界的信/因為它從來不寫信給我……”,艾米莉·狄金森死後30年,她藏在臥室牆壁中的日記被位木匠發現。這位木匠碰巧是位詩歌愛好者,他感到一陣

“狂亂的顫抖”後,迷上這些詩,他想象自己是她的密友,日記無需公之於世。他將它藏在臥房一個橡木箱中。接下來的64年裏,他對這些詩已全然熟記,可連家人都不知道這本日記的存在。

愛好詩歌的木匠以89歲的高齡辭世,死前他將這本日記告訴孫子(他的獨子比他更早辭世)。經過近75年的延宕後,艾米莉用墨水寫就的內心得以在世人麵前坦露——艾米莉早知有這麼一天吧,她當然知道任何建築都會朽壞,但凡牆壁都會坍塌,詩集早晚會公諸於世。也許,她把它藏在牆壁中,隻是希望它不那麼快被發現。

這個為詩而活的女人,詩歌是把她帶往雲中的纜繩:纜繩一端連接著廚房,一端通往孤寂雲端。

她曾在一所女子學校接受過短暫教育,之後她幾乎未離開過家——對這幢由她祖父在緬恩街上建造的磚房,她有著超乎尋常的依戀。她最喜歡這棟房子的地方是家東麵的溫室,她在那兒種了許多冬天開花的植物,在窗邊小書桌上,她寫下許多詩。她甚至不肯離家做短途旅行,為此她曾聽人議論她“有點瘋”,艾米莉在日記中回擊:那些人不知道瘋狂可能是智慧的神聖偽裝,一點瘋狂讓受困的心得以放鬆!

34歲時,她在波士頓住了幾個月,以便治療奇怪的眼疾,回來後就再不曾離開家,甚至不到隔壁哥哥家去走動。她幽居家中,開始隻穿白色衣服。在日記裏她寫道,“穿白色衣服讓我覺得像是等待詩句的白色紙頁。”

書中照片上,艾米莉發際中分,寬闊腦門,鼻子和嘴的線條都不夠小巧。她的臉,有著某種精神性,流露著羞怯與堅定。中世紀式樣的白袍,細密扣子一直扣至膝下,百褶裙擺,袍子一直蓋至腳麵。這麼件遮蔽嚴實的袍子下,她的思想卻如一隻驚敏白雀在身體深處顫動。

穿著白衣的她慣常呆的地方不是花園和鋼琴前,而是廚房——盡管她不喜家事牽累,常把布丁燒焦,鍋子燒幹,急急忙忙把詩句記在食譜背麵,但她確是家事的主要承擔者,她在那間廚房烤出了許多受到讚揚的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