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白色夾竹桃》也是部白色風格電影,卻是另一種白。這是部根據詹尼特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1994年,這個短篇小說獲得了年度全美最佳短篇小說獎。
堅強的詩人母親英格裏德用她最喜歡的花——白色夾竹桃的汁液殺死了負心男友,被判終身監禁,15歲的女兒阿斯特麗德親眼目睹了母親的被捕。此後她孤苦無依,一切隻能依靠自己。在洛杉磯若幹個收養家庭之間輾轉的日子裏,阿斯特麗德明白,如果要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裏活下去,就必須努力掌握生活的技能,她不能指望上帝援手,她要拋棄所有自憐艾怨,在生活中鍛造自己的耐受與品性,學會憤怒與寬恕,學會愛與生存。而母親在鐵窗後麵寫下的一封封信傳遞到阿斯特麗德手中,成為她堅強生活的勇氣的憑據與支持。
這是一段關於自我救贖的艱辛旅程。導演過《呼嘯山莊》的導演彼得·科斯明斯基似乎總願把更殘酷的生活真相呈現在鏡頭麵前,他無意回避或粉飾,無論是殘酷的愛情還是疼痛的成長。他身上沾著酒精與藥水的氣息,用鋒利的手術刀把事物暖橙色的外衣一刀劃破,露出白色冰冷的內在。這白色是生活裏被扭曲的,被侮辱的、被損害的。無論是《呼嘯山莊》中漫天彌漫的絕望暴風雪,還是《白色夾竹桃》中有毒的夾竹桃花汁液,都是導演科斯明斯基要給我們看的白色物證:它證明生活的負心與寡情,證明罪與罰,生與死,愛與恨。看這樣的電影,使我們感到寒冷,人世炎涼並且——振奮,是的,振奮!像少女阿斯特麗德一樣振奮!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我們要像獸一般去適應,去爭取,去反擊,直到暴風雪或者夾竹桃汁液都無法消滅掉我們。
藍色在風中
藍色,這充滿神秘寓言的色彩讓人聯想海、信仰、馬汀尼酒、愛情……還有我喜歡的美國畫家,金屬器具商人的兒子,溫斯洛·荷馬。他迷人的代表作《八隻船鍾》如同部壯麗的海洋史詩,使人對憤怒的藍咆哮的藍有了驚心體會——事實上,荷馬一直在探索海洋題材,為此他48歲時離開繁華的紐約,在岩石嶙峋的緬因海岸蓋了小村舍,在這個小漁村呆了26年,直到74歲去世。他種蔬菜花木,煙草,修理房子,除了用來描繪藍色海洋的時間,他像個勤勉的體力勞動者。如果要以色彩命名畫家,荷馬當然是藍色的,就像米勒是伴隨晚鍾的麥芒色,梵高是阿爾的金黃,高更是土著的褚紅,德爾沃是月光的銀白一樣。
少女時期,我對藍的迷戀無以複加,似乎是因為一個單詞blue flower(藍色花)愛上的,覺得它象征了優鬱,優雅,浪漫——這些都是生命裏珍貴的品質。
總是留心藍色的衣物,不僅因為它的氣氛,還因為康丁斯基說,藍色對於身材的視覺壓編效果比緊身內衣還好。也僅是一個階段,過了青春期,對色彩的接納寬容起來,隻要不是太出格都敢披掛上身,想趁著三十未到趕緊穿盡世間百色。
對藍色調的電影卻始終專情。
因為韓星元彬的俊朗有了把《藍色生死戀》看下去的衝動,那支動人的主題曲使內心百轉千回:那是還未稀釋的愛情帶給心靈的傷感,像第一次乘上呼嘯的火車,心口發緊地顫栗。看這部片子的過程使我看清自己尚未“成熟”或說深沉的現實,因此還會為這樣的青春片激起漣漪,但我寧要幼稚的激情也不要麻木的深沉,前者使我覺得自己還有生機,心頭還未荒草叢生。
《藍》是導演基耶洛夫斯基的“三色”中的另一部,此片獲第50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朱利亞·比諾什飾女主角。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她痛失丈夫愛女。未死成的她賣掉了房子汽車,搬到一個陌生地方。她隨身隻帶走了一隻藍色燈具:無數藍色玻璃球懸吊著,淒美空靈。
影片就在這樣的抑鬱傷感中行進,藍色濺溢四周,文件夾、糖塊和藍色玻璃紙、藍色幻境、藍色泳池、藍色音樂——然而她忽然發現丈夫生前有情人且已懷孕,她的痛苦一下失掉了憑證,她終於能開始新生活了,但很難說這是否是種解脫。
藍色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難堪,當它正憂傷地充當著愛情與懷念的幕布,卻不小心滑脫下來,落出了背棄與不忠的真相。藍色中,女人經曆了世間最複雜的情感,是該接著愛,恨還是寬宥?藍被撕成碎片,凝結成粗礪的海鹽,粗暴地揉搓著女人痛苦的心。這就是世間情感啊,像鳩一般的止渴又像鳩一般地毒。
有一部電影,卻完整地還原了藍色深瀚的本身。
是英國人德裏克·加曼拍的電影《藍色》。記錄他患艾滋後的最後歲月。電影中,整個銀幕都被藍色所充滿,背景是音樂和嘈雜的醫院聲,喧囂的海水聲。沒有語言,沒有對白,隻有藍。拍攝這部電影時,加曼幾乎已完全失明,他知道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在藝術手法上,“他拒絕表現物象、景致和人體,把電影的形式推到極致。藍色,是裹屍布的顏色,是沉默、受難的顏色,卻也是天空、大海和飛燕草的顏色。”加曼就在這片廣袤的藍中向生命做最後的答辭與謝幕。
他說,“我獻給你們這宇宙的藍色,藍色,是通往靈魂的一扇門,無盡的可能將變為現實。”
這位長於印度空軍基地的畫家,詩人,電影導演,獨立製片人兼同性戀權利活動家,最終死於愛滋病。早在1986年,他發現自己染上愛滋病毒,他勇取地向世人袒露了這個消息。接下來的日子,他拍了許多油畫般精彩的電影,在海邊核電站旁買了一棟漁民小屋,命名之為“希望之屋”,他每日鋤地拔草,將原本荒地土屋變成了美麗花園。
在生命的最後時期,他主動要求醫生停止用藥,而他雙目已完全失明,皮膚肌肉都在脫落,不過加曼的尊嚴沒有受損。潮潤的藍包裹了他。受難的盡頭是寧靜無憾。他這一生已做了許多事,比許多人幾生加起來還要多。
一部《藍色》是他最好的安魂曲。
紅色年代
今年有種粉粉的肉紅簡直流行到泛濫地步。這顏色不難看,讓人想起十七八歲的膚色,不過,用“粉粉的肉紅”形容多少讓人想起東來順羊肉片,那麼叫它“小桃紅”吧,春天山上乍放的桃林,遠望是如粉如霧的蓬鬆的紅。
說起來,紅和女人很有緣。童年的粉紅,青春的水紅,出嫁的大紅……現在穿大紅的女人是非常少了,那天在網上看到潘紅穿大紅寶姿裙子的圖片,綢緞無袖禮服式襯得潘虹很優稚,然而——有一絲小小的淒涼。單身的潘紅畢竟是老了,不是那個《人到中年》和《末代王妃》中的潘紅了,她身上那一襲大紅使人想到火焰最後的燃燒。
張國榮有首歌《紅》,是他自己很喜歡的:紅像薔薇任性的結局,紅像唇上滴血般怨毒……或許紅像年華盛放的氣焰,紅像斜陽漸遠的紀念……他主演的電影《紅色戀人》的一張海報上寫:紅是愛情惟一的原色。
一直覺得紅——這色彩與女人的命運有種潛在的秘密關聯,而在電影中,它更經常與國家、革命、戰爭發生關聯。我最早關於電影的紅色記憶不是《閃閃的紅星》,也不是《紅色娘子軍》,而是驚悚的《畫皮》中的血。那時大約六七歲,把魂都快嚇沒了,可能就此落下了愛看又怕看恐怖片的病態心理。
沒有比蘇聯戰爭電影更能說明紅色的了。在那些紅色影片席卷時,我還遠未到被革命精神感召的年齡。我隻依稀記得《列寧在十月》中瓦西裏的台詞,他說,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記住這句台詞不是因為它兆示了革命的美好前景,而是因為“麵包”這個詞語,在以饅頭包子為主要早點的年月,誘人的麵包使我垂涎欲滴,十分向往。當然,這句話後來早已超越了對一種點心的期待,而成為一句具有更廣泛意義的人生勵誌格言。
僅從那些片名你就能感受到那片壯麗的紅色:《列寧在1918》《蘇維埃國家》《烏克蘭保衛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蘇聯好像是戰爭電影的故鄉。這些電影全都燃燒著熊熊的革命火焰,如果我是那個時代的青年男子,我的理想一定也是像斯坦貝克的小說《月亮下去了》中的詩人中尉托德一樣,“他希望能夠戰死在戰場,讓義母站在他背後流淚,領袖呢,在這將死的青年麵前,顯得既勇敢又悲切。他常想到他的死……舞台後麵響徹著瓦格納音樂中的隆隆雷聲。他連臨死前的遺囑都準備好了”。
是的,在那個被紅色電影燃燒的年代,一定有無數血液沸騰的年輕人像托德中尉一樣,隨時準備為國家獻出自己,爾後在每年的祭日,有位娜塔莎那樣的清秀姑娘含著淚水來到他葬在白樺林的墓碑前,獻上一束潔白雛菊。
《靜靜的頓河》是另外一種紅色,它不圖解革命,而用史詩般壯謐的畫麵表達革命、情感與人的關係。這樣的電影還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夏伯陽》……它們展現的革命構成不僅僅隻有武器、鮮血、破碎的紅旗、砍翻的戰馬,還有淚水、尊嚴與愛情。
一位六十年代末生的朋友最想去的地方是俄羅斯,他想看看紅場,聖·彼得堡,看看那些凝重的灰色城堡,山楂樹白樺林。他是看那些紅色電影成長的,那些澎湃的,俄羅斯式的情懷植入進他和他那代人的靈魂裏,以及還有那些優秀的片子,《山村女教師》《兩個人的車站》《辦公室的故事》……伴隨著雪地裏拉響的手風琴和卷舌音的憂鬱歌唱奠基了他們一生的審美。
在網上社區看到一篇談蘇聯電影的文中寫,“俄國的電影裏有卑微如螻蟻的小人物,但卻從來沒有輕薄如紙的人生。”是的,這就是滄桑而深沉的俄羅斯,被烈性伏特加浸泡的民族,西伯利亞的冰雪也不能使之冷卻。但是,蘇維埃失去了,托爾斯泰,普希金死去了,蘇聯成為了“前蘇聯”,壯烈的衛國戰爭和一個時代的信仰永遠成為紅色回憶。
據說那些昔日的蘇聯影星晚景不少都很淒涼。《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主角在現實中孤身住著簡陋的兩居室,夢想是買一部錄像機;《這裏的黎明靜悄悄》中金黃短發、翹鼻子的女中士基裏揚諾娃不得不在55歲的年紀賺些錢貼補家用,為記者幫她清洗了一床客廳地毯她高興不已;在紀念衛國戰爭三十周年拍攝的電影《解放》中飾演蘇軍大尉的男演員在屋內喝著悶酒度過了他的六十歲生日……如今的蘇聯電影在國際電影市場也已式微,賣座率與名聲遠不及日韓片。盡管如此,那些電影曾經的輝煌仍然在一代人心上鐫刻,還有那些深情的電影插曲,一響起,在對應代際的人心中,等同於大地6級以上的顫栗。
我沒能經曆那個紅色時代,我看過的台港片和歐美片遠多於前蘇聯片。我的不少淚水都是為都市愛情流的,而不是為祖國與革命,即使偶看戰爭片,也多是美國數碼製作的炫技大片,那裏隻有令人心悸的最新式武器最超前戰術,但是,沒有憂傷。
不知道這是否是我這一代信仰脆薄的一個原因?我們沒能領受紅色的激情施洗,隻在欲望越來越紛擾的年代築起小廟,供奉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煩惱,快樂與情感。
有時會揣想那個紅色年代,人們走在街上,身體被一些崇高的情緒鼓動著,漲滿著——讀書時我住在省委大院旁,不止一次碰過有人哼著革命歌曲從身旁經過,有次是位三十歲左右,衣著簡樸的女人,她邊騎車邊一路唱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她麵龐發亮,嗓音清脆,我當時是個內向靦腆的女孩,對她的歌聲感到非常吃驚!她怎能如此放聲歌唱?她一路唱著過去了,像一切胸懷革命理想與陽光的人。我一直記得她的樣子,那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人生狀態!飽滿,激昂,不為任何磨難折服的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