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陳蔚文

從網上郵購了朱麗葉·比諾什主演的《新橋之戀》。

此片介紹稱:“激情四溢的絕色作品”和“法國最好的文藝愛情片”。另稱是法國鬼才導演卡拉克斯曆時三年嘔心瀝血創作,女主角朱麗葉·比諾什憑此片榮獲了“歐洲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

這是部關於流浪漢與失戀的富家小姐的故事,發生在賽納河與新橋。一個酗酒跛腳的流浪漢亞力,一個眼睛接近失明離家流浪的女畫家米雪,兩個被巴黎與正常生活拋棄的人,同樣的衣衫濫褸精神頹敗,像新橋上兩顆廢舊的釘子。

兩人都在尚未峻工的新橋長椅上過夜,由此,在頹廢的流浪生活裏迸發出愛情和對生命的熱愛——熱愛中夾雜著殘酷與疼痛。上校的女兒米雪對這份愛情尚未完全準備好,而亞力常以自殘來發泄自己的絕望與愛情——這是份與巴黎奢糜輕佻風格完全不同的愛!

愛情對他們已不是調味品或裙裾上的蕾絲,愛情是他們賴以活下去的支柱。尤其對亞力,這個正被酒精、空虛與烈性安眠藥摧毀的男人,愛情是肮髒日子裏忽然兆現的光明與神跡。在雙頰潮紅,一隻眼睛蒙著貼布的米雪出現幾天後的清晨,他拖著跛腿,到橋下一個水龍頭下用深秋冰涼的水衝洗臉、手和脖子,為了使自己看來更幹淨點——還需要什麼來證明愛對這個男人的意義?一個無限哀傷的細節!一個身體與靈魂遍布傷害的男人,仍然需要愛,不顧一切地需要!他像隻孤獨的獸把草藥嚼爛了敷在流血潰爛的創口。

在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年的煙花狂舞中,他們隨著音樂胡亂狂舞,爾後擊昏警察偷得遊艇,兩人駕船飛馳塞納河。那刻,整條塞納河,整個時間與世界都是他們的!兩個被溫暖遺忘的人,水花揚起老高,焰火在遠處升騰,在巨大的壓抑與殘缺中,他們的愛化作飛掠的浪花,噴薄而出。

狂歡之後,兩人睡在露天橋上,塑料布和單薄衣物都不足以抵禦越來越冷的天氣,他們靠在一起,用身體相互取暖——穿著衣服。事實上,從始至終,影片都沒有過與性有關的鏡頭。他們不是用肉體,用風度,而是用活下去的欲望和名義來愛著的!相互磨折,相互依存。

生命的破碎晦澀裏,愛的種子掙紮著從巴黎堅硬的地麵破土而出,當然,它注定不會長成一株園林中溫文的樹,注定痛苦而扭曲,在城市邊緣的野地,在荒涼的大橋,散發著血的腥氣。

還是分開了。亞力沒能阻止米雪獲知家人正尋找她,讓她做複明手術的消息,盡管他把地鐵中所有尋人啟示都點燃了(還把一名貼啟事的警察意外燒著),米雪還是回到了她的生活中。亞力在用槍自殘一隻手後進了監獄。

影片最後,複明後的米雪和出獄後的亞力在聖誕夜晚相遇,他們一同從高處跌入塞納河中,爬上一艘駛往大西洋的駁船,去向生命遠方。感謝上帝,他們總算在一起了!盡管都已傷痕遍布,但終於在一起了。

有影評稱這部電影為“驚世駭俗的浪漫、油畫般的唯美、火焰般的激情”,然而,比這些詞語更強烈的卻是痛苦與酸楚。一個底層男人,從空虛、背棄中迸發出愛,竭力從人生的絕望中打撈些可抓住的東西。這樣的愛,像塞納河畔上升的焰火,壯麗,讓人心口發緊,它的每次綻放都襯出之後更黑暗的滅寂。亞力,他絕望地仰望焰火與愛情,亡命的,粗暴的,脆弱的愛情!讓人想嚎叫,想發瘋,他隻有一次次自殘,除了身體,他再不能把握別的任何。

有些愛情光滑、流麗,如飾品裝點生活。另些愛情像枚釘子,狠狠擠壓進生活。哪部分是生活,哪部分又是愛情?它們已然血肉相融十指連心,不再分得清彼此——“新橋之戀”就是這樣的愛,它沒讓我聯想更多關於浪漫的詞語,卻感到人真是最孤獨的物種,必須以愛情名義尋找同行夥伴,努力戰勝孤獨,盡管,有時會帶來更大的孤獨,但孤獨的成分不同了。如同焰火,盡管絢亮後同樣歸於黑寂,但空氣中留下了硫璜的溫暖氣味,沿著這氣味,我們攫著手走下去,黑暗中,對人生多少鼓起了些盲目而綺麗的信心。

我將為你而死去

陳蔚文

熱了許久的天終於涼了,六樓窗口,風刮過,有句話忽然蹦進腦子裏:我將為你而死去——剛看完韓國電影《中毒》(據說此片創下韓國影院最高上映紀錄),劇情其實簡單,浩真和大真是兩兄弟。哥哥浩真和恩淑是一對幸福夫妻,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一天,大真不顧哥哥反對去參加賽車比賽,兄弟倆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地點遇上車禍,浩真死亡。大真傷好之後佯稱哥哥靈魂附身,說出許多與恩淑生活的細節,並且像設計師哥哥那樣開始製作家俱,舉辦展覽——大真以哥哥浩真的名義生活著,恩淑漸漸相信他就是愛人浩真,相信他的靈魂果真附在了大真身上,遂從傷痛中逐漸走出,重新生活與愛。

一次意外,她發現大真的秘密:從第一次邂逅她,他就至死不渝地愛上她。然而他很快得知她是哥哥的女友……。哥哥死後,他寧肯失掉自己,作為哥哥的替身活著——隻要能讓他愛。這愛仿佛“中毒”,無法自撥,沒有解藥。

“我將為你而死去”,這是韓國作家金河仁小說中的一句話。這句話挾帶著一股荒涼的激情,以子彈速度撲麵而來。它說出了一種多麼決絕、淡定赴死的愛!

人海茫茫,萍水相逢,誰為誰而願意死去?啊

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馬來狂人》,哈代的《苔絲》,普萊沃的《曼儂·雷斯戈》,巴爾紮克……,一個人映照進另一個人的靈魂時,生命奇妙地發生變化,如《交際花盛衰記》中風塵女子艾絲苔對呂西安說,“我從來隻是你靈魂派生的”,在給呂西安的遺書中,她說,“再一次向你告別!我希望我手上的溫度能把我的靈魂留在這裏,如同我把最後一個吻印在這張紙上。我還想再叫你一聲我親愛的,雖然,你是我的死因。”

“雖然你是我的死因”——這是怎樣慘痛無比而又含著欣悅滿足的一句告白?這樣的死不是被害與犧牲,倒像是得到對方慷慨的成全。

活著縱使有諸般痛苦煩惱,總還有些值得貪戀的瑣屑歡樂。願為另個人甘心死去,需要多大的勇氣?隻有愛,痛徹心肺的愛,義無反顧的愛,才能使人不戀生,不懼死,願以死證明自己的甘願吧。

死成了愛的最熱烈表達,像麵對神壇,信徒將最寶貴的東西供奉上——還有什麼比生命更貴重的祭品?

三毛書信集《騎在紙背上的靈魂》中說,“當初嫁他,沒想到如此,我們的情感是荷西在努力增加。我有這樣一個好丈夫,一生無憾,死也瞑目了”。家書中她還說,“荷西去潛水,給他去潛,如果出事了,人生也不過如此,早晚都得去的,也用不著太傷心……”——但終於還是傷了心,荷西亡後十二年,48歲的她自縊而去。台灣榮總醫院的那個深夜,三毛一定是微笑著靠近死的。死,成了她奔向愛的生路。她向大胡子荷西飛快地奔去。已經遲了十二年,她不肯再等一秒鍾!

滴落的鬆脂越過時空,覆蓋住兩隻正在擁抱的小蟲,它們永不會腐朽。

韓片中常有一種看似雲淡風輕卻又堅貞不渝的東西,像《中毒》中的大真,他並沒以跳崖或切腕的孔武方式表達愛情,他隻是內向地,近乎沉默地愛著,像淡藍的雪光,映著夜裏的白窗簾。日子凡冗淌過,但確乎有些什麼是不同了。

有人說,人世中其實至少有一萬個人可能成為你的丈夫或妻子——相遇的時間與地點不同,可能造就一萬份愛情。由此,那些經典愛情,尤其是以死來函證的愛情遭受質疑:既然誰也不是誰唯一的愛人,又何必死生相許?

但事實是:你如何有時間去實踐那許多的相遇?蜉蝣生如朝露,夏蟬不知春秋,對於愛者,生命短到愛一次都不夠,又如何向萬人中去一一經曆,以證明你與一萬人愛情的可能性?命運為重情者找到一個愛人後,便讓其萌生血脈之痛,永遠來不及經曆那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

惟這個愛人是永生的。

宿命的愛人,孤單的生命因這份遇見而煥發溫暖意義。有人為索取來到世上,有人為了獻出——獻出身心,獻出自己,當遇到所愛之人,痛苦是洞開的另扇光明,兌繭是為了疼痛地成蝶。

毒藥可以發酵成美酒,愛是酵素。飲下毒的人有時真的讓人羨慕,像《中毒》中的大真,像風塵女子艾絲苔,像茨威格筆下的那個“馬來狂人”,在他們麵前,甚至死都不足懼。從沒認真地,全副身心地愛過的人,死對他們是赤身空蕩,所能抱緊的隻是冷卻體溫。而對於那些滿懷愛意的人,死是朝南屋子,貯存了經年陽光。懷抱愛死去,如同緩緩上升,是一種秘密的淩空。

生活·電影與紅白藍

陳蔚文

電影永遠不能拯救任何人的生活,它不是濟世良藥,它不過隻是一片阿司匹林而已。

——呂克·貝鬆

白色夾竹桃的汁液

白色,這是種溫柔又凜冽的顏色。使人想起羊絨、花朵、墓地、冰雹……,還有日本的唯美主義作家川端康成在1962年說的,“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以及“無言的死即是無限的生”。

生與死,都是白色的。像許多作家一樣,川端康成在1972年選擇了自殺,他從一端的白色走向了另一端白色。

我對白一向諱莫如深,覺得它有種冒險的成分,我幾乎沒有白色外套與裙子,因為怕自己會成為顯眼的發光體與白色殉葬品。白色中陳藏著一種將人逼向虛無的力量。日本自殺風氣素來很盛,不知這是否與終年積雪的北海道,富士山以及它白色的出產:櫻花、雪、電影……有關。

《情書》就是部純白的電影。

戀人藤井樹的忌日——當人們要證明一段至愛,通常要借助死亡的力量來協助。女友博子找到了他舊時的通訊薄,按照那個地址,博子發出了一封本該是寄往天國的情書。她並不知道信寄到了與他有著相同名姓的女孩的家。於是她出乎意料收到了回信。這信使一直不敢相信戀人已逝的她愈發相信戀人活著,活在世間某個她不知道的角落。然而,終於還是知道了真相。兩個女孩開始了對一個早逝男人的共同懷念。

覆蓋的雪,山間行駛的有軌電車,風中的白色窗簾,借書卡以及白色封麵的《追憶似水年華》——最初而又戛然而止的愛如同一片雪光,使一生都籠上了一層純潔的寒意。這是部緩慢憂傷的電影。導演岩井俊二對白色似乎很著迷,他的《煙花》、《四月物語》也都是有銀白色澤的電影,東方式的細膩憂傷,像李敖說的:有些冰冷,隻能用潔白來表現。

說到白色,還有波蘭導演基那斯洛夫斯基著名的“三色係列”中的《白色》,講述一對不同國籍夫妻之間的愛恨情仇。丈夫卡羅爾是波蘭理發師,他年輕的妻子是法國人,卡羅爾從波蘭來到繁華的法國,諸事不順,心理上很受壓迫。直到他返回波蘭生命境況才漸漸好轉,偶然的機會,卡羅爾因炒地而一夜之間成了富翁,不久又當上了一家國際貿易公司總裁。發跡後的卡羅爾決意要征服同他離婚不成而把發廊燒掉的妻於。他精心策劃了一個騙局,他對外說稱自己已死,遺產留給了她。她從巴黎趕來華沙參加葬禮,並繼承了卡羅爾的遺產。“複活”的卡羅爾晚上出現在她的房內,他們狂歡一夜。第二次清晨,她醒來發現卡羅爾失蹤了,隨即警察趕來,把她作為謀害前夫的嫌疑犯逮捕了……

這部片子不知為何命名《白色》,是因為鏡頭幾次呈現的白色?尤其是丈夫波蘭家鄉雪地的白,像一床可以遮蔽傷口的白色羊毛毯。但導演更深的含意也許是以白色做為一種嘲謔的“斷層”符號。戲諷婚姻關係,社會關係以及人與人間脆弱的情感積蓄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