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這時,還是懷有福上前拉開了陸明虎和^長小星,義正詞嚴道:“甘登奄,你辦事講點人性,我們還認你這個副隊長。你要瞎七搭八,別怨我們六親不認!今天,我們沒有別的什麼要求,-楊水花的工分,你一分也不能扣!她是右派,你可以批判。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沒有說要把右派全部從肉體上消滅掉。你怎

麼可以餓死她呢?”甘登奄自知不答應這班愣頭青的要求,今天也休想過得門去,便咂吧了幾口煙,怏怏道:“那好吧,我替你們到張主任那說情去……”

聽了甘登奄的彙報,張光年火冒三丈,跳腳道:“反了,反了!這還得了!”他來回走了一陣,突然停住:“不行!老甘,我們要組織反擊!”甘登奄不解:“那,楊水花的工分還是照扣不誤?”張光年手一攔說:“不,我們不妨先放他們一碼,瞅準了機會,再狠狠地搗他一家夥,壓壓他們的囂張氣焰!”甘登奄點頭還是張主任君子之量!我聽你的,工分不扣。”張光年苦思片刻,說打蛇打七寸,對付這班愣頭兒青,也要抓住要害打!

我問你,今天的事件,誰是為首的?”甘登奄脫口而出,懷有福!這個雜種,我恨不得咬他一口肉!”“懷有福?”張光年仿怫想起了什麼,“又是他?那一回,他甩了我滿臉的大糞,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巧合!哼,等著吧,我也要讓他嚐嚐比吃屎還要難受的滋味!”

懷有福這頭憨厚的麋鹿,沒有料想到張光年正在向他布下一張巨大的羅網。老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個平平常常的農家漢子,怎能逃得脫奸刁巨滑的張光年時刻向他張開著的那張羅網呢?也活該懷有福背運,他居然昏了頭,經不住一班夥伴開玩笑時的一番激將,稀裏糊塗地去摸了一把楊水花的奶子,一傳出去,便栽在了張光年的手裏,被拉上了批判台。要不是楊水花鬥膽一口否認了張光年的欲加之罪,懷有福恐怕真成了流氓分子,被送進班房去嚐鐵窗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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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楊水花救了懷有福“一命”,懷有福的心目中,楊水花再不是那種永遠隻會需要別人去可憐和嗬護的弱女子,而是一個柔裏有剛,堅毅不讓須眉的女雄傑。他發誓,今後楊水花若不反對,他定要好好地報答她。

就在懷有福尋找機會的日子裏,生產隊的曬場上又鬧起鬼來了。那鬼說來也怪,專門挑楊水花在曬場看夜的時候作怪,嚇得楊水花心驚膽戰,求死不得!

算起來,這也是楊水花救了懷有福“一命”之後,才有的怪事兒。本來,看場守夜是男人的事情。張光年卻暗地裏指使甘登奄,一定要安排楊水花值夜。甘登奄雖明白張光年的用心,

但高度的警惕性,令他不得不請示張光年:“讓階級敵人看場,難道不怕她搞破壞?”張光年不動聲色地說:“我們不能讓右派分子活得太輕鬆!你害怕她會搗蛋破壞,你就不會再派人暗地裏監視她嗎?”

於是,隻要輪到楊水花值夜,倉庫外麵便會有高一聲低一聲的鬼哭和狼嗥,窗口也會時不時閃現出陰森森、輕飄飄的鬼火。鬼火幽幻裏,還會出現一張模模糊糊的鬼臉,紅鼻子,綠眼睛。楊水花常常被攪得魂不附體,六神無主。

這天,又輪到楊水花看場,她將菜刀揣在懷裏,熄了燈,端坐在草鋪上,等待著惡鬼的再度出現。半夜,揚子江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刮著,仿佛墳場傳來的悲鳴,令人毛骨悚然。楊水_花拔出菜刀,緊攥手中,心驚肉跳地等候難以預測的災禍飛來。她總覺得今夜異乎尋常,心也仿佛要從喉管裏跳出來一般了。

忽地,朦朦朧朧中,窗外飄來一點綠瑩瑩的光斑,忽明忽滅,一會兒一左一右移動,一會兒一上一下跳躍。接著,響起了一聲兩聲難以形容的可怖的怪叫。楊水花疑心那就是鄉村裏常常傳說的無常鬼。她就像站在死的邊緣,屏聲息氣:“不要害怕,看這無常鬼又要幹什麼?”

大概外麵的無常鬼也產生了疑義,往日,楊水花早就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了,今天怎麼一聲不吭呢?那鬼悄悄地從窗口離去。一會兒,倉庫的大門又吱嘎吱嘎地響起來了!楊水花心裏直發毛:“難道無常鬼今夜還要進倉庫不成?”大門響得更厲害了,楊水花魂飛魄散,突然拉破嗓子哭喊起來:“你進來吧,無常鬼!我不怕你!你敢進來,我就用菜刀砍你!”

那鬼好像沒生耳朵,繼續吱吱扭扭地撬著大門。眼看,大

門就要撬開了,楊水花歇斯底裏地呼喊道:“快來人哪!救命哪!無常鬼要來害我啦!”然而,曬場離村子遠,誰也聽不見楊水花垂死一般的呼救聲!

咯吧,大門終於被撬開了。楊水花如同跌進了死亡的深淵,嘔啷,菜刀也滑到了地上。那無常鬼在黑暗中一跳竄,撲上草鋪,抓住了楊水花的兩腳。楊水花眼見難逃厄運,本能地用腳亂蹬亂踹,但無常鬼怎麼會放過她呢!

就在這節骨眼上,門外居然嘩啦衝進來一個黑影。那黑影呼啦掄起手中的一條扁擔,鏗地猛砸下來,隻聽那無常鬼哀嚎一聲,便鬆了雙手,死豬一般摔倒在了地上。

那黑影甩掉扁擔,抽出手電筒,刷地打開,雪亮的光束之下,隻見甘登奄趴在地上,一條腿被打折了,正痛苦地哀求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也是受人指使……”那持手電的便如打雷似地吼道,原來是你這個白日披著一張人皮的無常

鬼!”

是懷有福!是懷有福救了她!起先,楊水花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呆了。此時,她終於緩過來了一口氣,哇地大哭一聲,撲進了懷有福的懷中。懷有福緊緊地摟住了楊水花:“別哭!別哭!明天,我就向鄉親們去說,我要娶你!”

要娶一個右派分子做女人,一個被監視的右派分子要嫁人,談何容易!

但,甘登奄的醜事被掀出來了,生產隊長再沒他的份了!張光年雖有上麵保著,為了平息老百姓的議論,再加上馬子玲

為斷其垂涎楊水花的邪念,背地裏不斷地向他施加壓力,他終於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憑懷有福和楊水花做成了一*

對好事。

結婚那天,連一張表示喜氣的紅紙片都沒有貼。懷有福隻是將自己的鋪蓋卷了卷,往胳肢窩裏一夾,來到了楊水花的屋中。這也就算是成了一家人了。

晚上,楊水花用僅有的一點米粉搓了小元宵,往開水裏一飄,分兩隻小碗起來,一隻遞給懷有福,一隻自己捧著:“有福,吃吧,這象征著我們的團圓。從此,我們要一起過日子了!”懷有福憨憨地一笑,接過碗筷,夾一隻元宵,沒有往自己的嘴裏送,卻搛進楊水花的嘴裏:“水花,我怎能配得上你呢!我才小學畢業……”楊水花一邊感激地嚼著元宵,一邊也將一隻元宵送進懷有福的嘴裏:“有福,快別說這話!我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你不嫌棄我,我這心裏就不知該如何才能還清你的這份情了!日後,還要拖累你,讓你跟我一起受人歧視,遭人唾罵,我……”楊水花鼻子一酸,淚如雨下。懷有福忙為楊水花揩去眼淚:“水花,你也快別說這些!今後,隻要我有一分力氣,就不能讓你受苦!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什麼人也休想再欺負你!”說著,懷有福捋了捋袖子,揚了揚結結實實的臂膀。楊水花一陣心熱,那不爭氣的眼淚又刷刷地淌了下來。 ^

時候不早了,楊水花理好床鋪,招呼懷有福上床。可是,懷有福卻拉開了自己從家中搬過來的鋪蓋卷,打了個地鋪,準備就寢。楊水花驚訝道:“怎麼?我們結婚了,還分床睡?”懷有福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水花,真的,我配不上你!再說,你原來有家,還有孩子,將來有一天,你如果還有出頭的日子,你們還可以團圓哪!”楊水花生氣了:“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決意要娶我!

難道,你並不喜歡我,而是為了同情、可憐我?”“不不不!”懷有福連連搖手,“水花,我不光喜歡你,而且,死心蹋地地愛你丨可是,正因為我愛你,我才真心實意地為你的將來著想!是的,我娶你的目的,也不排除是為了保護你,因為,我不娶你,那些惡棍還會來作踐你、糟踏你。你說,我要是不喜歡你,我能生出這麼個念頭來保護你嗎?”

楊水花震驚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土裏土氣的漢子,心地竟是這等的高尚和清純!她起了真情,拽緊了懷有福的手臂說:“有你這樣一個男人,我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女人了!有福,就讓我睡在你的身邊吧,否則,我睡不著呀!”然而,無論楊水花如何懇求,懷有福就是不肯:“水花,請你別再勸我了!我不是不想得到你,說心裏話,有時,我想你都想得快瘋了!但,我實在是配不上你呀,不能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求而從此委屈了你的一生……”

楊水花和懷有福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們就這樣久久地僵持著。懷有福靠牆而坐,楊水花倚在他的懷裏,就這麼靜悄悄的,倆人情意綿綿地坐了一個通宵。楊水花滿足極了。她感到,男人的胸懷正是女人的一片風平浪靜的港灣。懷有福摟著女人,感受著從未有過的溫情和幸福。他終於覺得,女人的情懷。乃是男人不可或缺的一方美麗而溫馨的園林。

十二

伴隨著特殊新婚的幸福,痛苦就像孿生兄弟一樣,不時地前來侵擾著懷有福和楊水花的生活。

冬天,江南遇上幾十年少見的寒潮,大雪把河道田野全都

封沒了。張光年將所有的四類分子全部集中起來,強令他們去幹非人所能承受的活兒。

楊水花的任務是到江邊灘塗上去,把秋裏砍倒堆成垛的蘆葦運到村裏來。懷有福知道這是張光年在整治自己的妻子。惡毒的用心被包裹在正常的理由之中,他無法為妻子去申辯!他罵一句:“狗龠的張光年!”然後對妻子說:“水花,你在家歇著,這份罪我去頂了!”楊水花不肯:“有福,還是我自己去吧!”懷有福把纏上了擔繩的榆木扁擔往肩上一扛,攔住妻子道:“不,你那身子骨沒我硬朗!”

楊水花含淚望著丈夫遠去的身影,漸漸地消失了,才踅回裏屋去。可是,張光年卻破著嗓門叫了起來:“楊水花,四類分子全得出去勞動改造,你怎麼還在家中?”楊水花急急忙忙出來答道:“有福代我下灘挑蘆葦去了。”張光年嚴厲道:“四類分子改造怎麼能夠由人代替呢?我代表大隊革委會勒令你,立即挑蘆葦去!”

揚子江邊的風像寒光閃閃的利刃,凜冽地直刮人的臉麵!懷有福見楊水花扛著扁擔來了,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將自己的擔子梱得又高又大,替妻子梱得小而又小。在大雪紛飛的雪地裏,他倆一前一後,像兩個黑丸一樣不斷地滾動著、滾動著

天暗下來了,耀眼的雪光依然在懷有福和楊水花的眼前不住地晃蕩。已是最後兩擔蘆葦了,他們在大雪的白光裏小心翼翼地晃蕩著向前艱難地行進,再經一個小小的木橋,他們就進村了。一天的勞累就將結束,懷有福和楊水花的臉上綻出了幾分喜悅。楊水花招呼為她在前麵開路的懷有福道:“有福,馬上就要到家了,咱們再歇一會兒,喘口氣再走,行嗎?”懷有福

明白,楊水花是因為他的擔子重,才提出這個要求的,便樂嗬嗬道:“好吧,咱們歇歇!”

傍晚時分的雪景,顯得格外的安寧!雖然處在逆境之中,如今有了懷有福為伴,楊水花心裏踏實多了,再大的苦難,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得的可怕了。麵對這紛紛暮雪,她不由記起了一句話:“風雪夜歸人”,心裏頓時增添了許許多多的溫馨。她動情地看著懷有福,依稀朦朧中,發現他正好像是那策馬暮歸的雪中英傑呢!她便靠在他的胸前,悄聲細語道:“有福,世界多美呀!”懷有福向楊水花攏一攏身,深情地說:“是啊是啊,水花,隻要你在我的身邊,什麼時候世界也是美麗的!”

可是,當他們重新挑起蘆柴擔走上那頂小小木橋的時候,橋上的一塊木板,不知什麼時候,被什麼人惡作劇地抽掉了,撲通一聲,走在前頭的懷有福一腳踏空,連人帶擔一齊跌進了河中。

懷有福在刺骨的冰水中掙紮著。楊水花嚇得癱在橋頭,一邊沒命地呼叫“來人救命”,一邊爬到橋上,倒掛著身子,去拉懷有福。懷有福在河裏拍騰著,見楊水花垂下身子來拉他,便叫道:“危險!水花,別管我,我能遊上岸去!當心你會掉到河裏來的!”可是,楊水花不聽,一隻手摳住橋棱,一隻手奪橋下亂抓:“有福,快!快拉住我的手,我拉你上來!”懷有福一邊向河岸扭去,一邊急叫:“水花,水不深,我能自己上岸。你當心別掉下來!”懷有福話剛說完,咕咚,楊水花也掉進河裏來了!懷有福可嚇壞了,連忙折回頭,沒命地向楊水花撲過去:“水花,水花,我救你來啦!”

好在小河不算深,懷有福拚命地擁抱住了楊水花,用一個顫抖救出另一個顫抖,然後,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向河岸扭

動。小河裏的冰層結得還不太厚,嘎啦嘎啦全被懷有福和楊水花的身體擠破。好不容易,懷有福才捧著楊水花扭到了岸邊。

雪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水痕,歪歪曲曲的,像一條快凍僵了的蛇,艱難地從野外一直爬行到楊水花的家門口……

十三

回到家中,懷有福和楊水花的外衣褲已硬邦邦地結了一層薄冰,稍一動彈,就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冰屑也索落索落地往下掉。他倆的臉和唇已變成了凝重的豬肝色。他們渾身顫抖,與篩糠沒有二異。

懷有福顧不上自己,忍著刺骨的凍痛,心疼地對楊水花說:“水花,你在原地跳躍,千萬不要停下來。我這就到灶膛生火去,咱們烤火!”楊水花牙齒打著架?點點頭:“有福,你放心,我抗得住!”說著,跟隨懷有福一同走進灶門口。

懷有福點著了火,先用軟稻草引燃,然後再將春天打下的幹樹柴塞進灶膛。紅紅的火,立刻把灶門口映得一片火紅,借著紅光,懷有福極麻利地將一捆捆稻草散開,厚厚地將灶門口全都鋪滿,打了個軟軟的草鋪。他將硬柴繼續塞進灶膛,十分老練地將它們壘成了一個空垛,讓熊熊火苗在那空垛上下左右翻滾跳竄。這時,他站起身,一把將凍得連站都站不住的楊水花拉到火光前怏,把濕衣服全部脫掉。小時候,我們常常光著屁股躺在草鋪上烤火,骨節骨眼都一齊舒鬆暖和!”楊水花一愣,但懷有福已在替她一顆又一顆地解開胸前的扣子了。

楊水花一絲不掛地坐在灶火烘烤著的草鋪上,一陣一陣的熱浪開始來衝滌她那快要凍僵的肌體,渾身冰冷的血液像

舂江水暖一般,在她的肌肉內活動起來,全身發紫的肌膚因此也慢慢地一點又一點地紅潤起來。她的那兩隻腳,還麻木著,動彈不得,懷有福便跪著,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搓揉,漸漸的,雙腳也有了知覺……楊水花別過頭去,望著灶膛內忽閃跳躍的火光,呆呆地出神。她想,如果沒有與懷有福的結合,她也許再沒有活在這個世上的勇氣了!有福呀有福,這輩子無法報答你,我做牛做馬也要還你這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