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英在君蘭酒店讓法國香水熏了半年,突然置身此間,喧囂和氣味令她一陣難受,但又感到親切。這種親切既不是親人間那種,也不是戀人間那種,是一種匿跡已久的……啊!對了,她驀地想到娘仔房。在爭搶學榮之前與水雲、豔媚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吵鬧、大聲講細聲笑的恣意放縱。她的嘴唇不經意地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她抿嘴昂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這無謂的往事。她走到自己曾經經營過的那間店鋪,現在成了小食店。她走進去,要了碗雲吞麵。想著以前在這裏跟學榮一起吃飯、吵架,跟隔壁商店的生意是非。此時此刻,真的是煙消雲散了。子民跟隨著學榮的出現而出現,該不該舉報他那違法生意又在牽扯著她。
第四日吃過午飯,告別了父母、女兒、弟弟一家,明英又踏上去深圳的路。不過,她先去了縣城,走進市工商局大樓,實名舉報了子民的製假販假的違法生意。明英最終覺得,自己這舉報雖多少帶點個人恩怨的動機,但從國家、法律、大眾利益的層麵去衡量,都應該舉報子民。所以,思前想後,因公因私,明英對自己這一行為問心無愧。
世上有些事或許真的冥冥中早有注定,比如明英在深圳撞見子民,又比如水雲也在深圳巧遇招娣的前夫海波。
水雲住在深圳的中門市場B幢17樓。中門市場離君蘭酒店不過三條街的距離,水雲選擇這裏買樓,就看中樓下是市場,方便日常購物。而明英金絲雀似的被困在酒店,連近在咫尺的中門市場也不知道。
其實,海波比水雲更早地來到中門市場。十年前,海波的母親去世,他又失去學校工作,在香港這個花錢比風還快的地方,母親的積蓄很快被他父子倆花光。他又不肯拉下臉麵去食店做洗碗工,走投無路,更覺無顏麵對自己,打算一死了之。他知道前妻在橫沙鎮賣早餐,在一個深夜見了前妻最後一麵,把尋死的意願寫信寄給她。可他也不願死在遠離家鄉的香港,卻又無顏死在家鄉故土,麵對不了列祖列宗,更不願死在荒郊野嶺成孤魂野鬼。
他選擇了深圳,要死在一個人丁興旺生意繁榮離家鄉不很遠的地方。心無生趣,但到真的要死時卻又難下狠心。欲死難死的海波不知在哪一天逛到中門市場,讓這裏的繁忙吸引了。那些大小貨車、人貨兩用車、麵包車、載貨三輪摩托、兩輪摩托、腳踏三輪車,坐在櫃台前收錢的、拿著硬皮抄為顧客開單的、開著貨車送貨的、把三輪車踩得飛快滿頭大汗的,哪個是老板,哪個是打工仔,哪個多錢,哪個少錢,哪個開心,哪個不開心,難以分辨,他們都是同一種忙碌的神情,或是無暇顧及工作以外的事情。
“哇!”隻見一輛載貨三輪摩托要穿過前麵放滿各種貨品隻留下狹窄的通道。“那麼窄怎夠通過!”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不禁喊出聲來。那載貨三輪摩托司機毫不理睬,也不減油門,摩托嗖的一聲便飛躥過去,通道兩邊的貨物毫無受損。“厲害!”他心裏讚歎。一個拾破爛的老漢拿著根木棍伸入垃圾桶內翻來轉去,神情專注地看著垃圾桶,沒理會道路中間這轟響的飛車。“喂!”有人在背後拍他膊頭,喊他。他轉身,那人又問,“有趟短工,你幹嗎?”“什麼工?”“跟車去東莞卸貨,卸完貨後跟車回來,150元!”“好吧!幹!”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卸貨回來後,他收了老板的150元,問:“老板,你請人嗎?”“請!很辛苦的,揀貨,搬運貨,送貨,沒手停的時候,你行嗎?”“行!我做兩天你看看吧!”“好!明早上班!”“可我今晚沒地方住!”“馬明,你負責帶熟這新來的!”就這樣,他忘記了尋短見,忘記了對得住自己還是對不住自己。很快,他騎著載貨三輪摩托也能嗖的一聲穿過狹窄的通道。
一個下午,海波把貨送到停車場,卸完貨,點完數後便要離去。這進貨老板問他:“哎,我忘記下熱水瓶的單,我現在等著收貨點數,走不開,你找你老板叫他送20個熱水瓶給我。貨來了再給錢,行嗎?”“行!”海波答應後開車離開。不知不覺,海波在中門市場幹了近一年了。他基本熟悉和掌握了批發商店的運作規律。海波老板的商店主營小家電批發,一些主營小家電的客戶當然到小家電批發商店進貨。但一些附帶商品,像這次的熱水瓶,客戶為求方便,都在小家電商店一起下單,小家電商店本沒有熱水瓶,可為了方便顧客,便到主營日用百貨的批發商店要貨再給自己的客戶。行裏話把這叫炒貨。
海波知道炒貨的賺頭不大,但怎也有五六個點,像這20個熱水瓶,一個來回不用半個鍾,能賺十多元。海波想著自己辛苦一天才賺百來塊,這十多元,不賺白不賺。就這樣,經過5年的打拚積蓄,海波租下了一間樓梯底做商店。開始他沒本錢,就專做炒貨,把各類商品的樣板擺滿這狹小的樓梯底,隻要客戶開口要的商品他都說有。在這樓梯底經營了兩年,有條件了,又租了間60平方米的鋪麵,請了四個開單,五個送貨兼倉管。到如今,他又請了會計,隻需動口和收錢就行了。
水雲購物都到超市,很少到中門市場。到這市場,都出於逛蕩解悶。這市場的熱鬧興旺也真能分散人的愁悶,給人諸多想法和啟迪。海波很早就看見過水雲了,也知道她住在這市場的B幢。出於自己的過去,他沒去跟她打招呼,但心裏又很想通過水雲知道些家鄉的消息。所以,這日他走上前,叫了一聲水雲。
在這市場看見海波,水雲猝不及防,心裏嚇了一跳。她隻知道海波移民香港,也知道他跟招娣離了婚;而招娣從沒把海波自殺的事跟別人說過。水雲還以為海波正在香港工作生活,怎想到會在這碰見他。一番寒暄後,知道他在這市場開店做生意,心裏更是驚訝。
海波請水雲入店喝茶,看見水雲滿臉狐疑不解,便說:“看見我在這裏開商店,奇怪了?”海波的神情口吻,再不是以前那副老實木訥的模樣了。
“香港沒這裏好賺錢?”水雲想不明白。
“對我來說,香港確實沒這裏好賺錢!”
“你很久沒回榕樹村!”
“上十年了!在這市場也6年啦!”
水雲很想問他想不想知道招娣及他以前熟悉的人的近況,最終沒問。海波也沒問水雲的近況,兩人隻談了些生意市道的新聞。沒多久,水雲便起身告辭了。
水雲回到家,總是想不明白海波在深圳的原因。她決定回趟橫沙鎮,問問招娣或是子民,聽聽他們對這事的看法。
水雲自從遷居深圳,這是第一次回橫沙鎮。雖說是回來找招娣,可一想到她是學榮的姐姐,而自己也與她有血緣關係,便頓覺不知如何開口,還是找子民吧。大巴客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她打電話給子民,子民聽水雲說要回來,很高興。他計算著時間,差不多到橫沙鎮了,打電話問水雲到了沒。水雲望了眼車窗外,認得快到橫沙高速口了,打電話通知子民。子民便開車來接她,相隔這麼長時間得以見麵,兩人都興奮不已。子民沒發動車,定睛望著水雲。女為悅己者容,水雲心裏很舒服,笑眯眯的。
“怎麼?少了哪一點!”
“你不牽掛我?”
“幹嗎要牽掛你?”
子民猛地向水雲揮拳打去,拳到半空又縮了回來。他發動了汽車,沒多久,來到一處正在砌牆階段的建築工地。子民說:“這間是我投資的酒店,擬建13層。一樓間隔成商鋪出租,二樓開商場,三樓開酒店,四樓開卡拉OK,五至六樓做旅店,七、八樓做寫字樓,九樓以上商住物業出售。除了物業出售和一樓出租外,其他投資打算自己經營。”他神色飛揚,顯然對自己的投資充滿信心,誌在必得。
“這要過億元投資!”
“預算超億!”
“你做什麼鬼生意,賺這麼多錢!”
“不偷不搶,都是一元一元累積起來的!”
上次德榮找子民去深圳,提出終止日化商品的生意後,子民想了好幾個晚上。終止這筆生意雖然損失巨大,但畢竟經營了七年了。這麼長時間有意無意間都難免讓外人看破,危險定是一點點積聚。先人一步地結束它,德榮這考慮是對的。到現在,日化生意結束得八九成了,再待兩個月,剩下的也都結束了。
“這幢建築若投資在深圳,更賺錢!”水雲對這幢建築很羨慕。
“水雲,說實話,我自己知道自己,走出橫沙地界,我這腦袋就比不上別人的啦!我對這筆投資不抱很大希望,權當自家住屋,下半生在家賺回多少,很滿足了!平安是金呀!”
其實,在子民心中,這座酒店大有可為。橫沙地處在廣州與東莞交界之處。廣州和東莞的經濟各有優勢,都是經濟高速發展的區域,藏龍臥虎之地。他把這酒店定位為兩地優勢互補的載體,特別是東莞某些大膽的嚐試式的探索,更是廣州沒有的。
“修身養性?信你才奇!”水雲對他知根知底,當然看穿他這套平實低調的外衣了。雖然她不清楚子民的生意底子,但單憑一間磚廠和幾間商店,怎麼也賺不到過億元的利潤。她心裏肯定子民背後的生意定是不大見得光的偏門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