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離開榕樹村半年,這次回來是第三次抑或第四次,明英有點模糊。不過,這次回鄉,她有著與前幾次截然不同的感受:家鄉在眼中變得陌生了,或者是另類的新鮮感。其實橫沙鎮和榕樹村在大半年這麼短的時間裏變化不會很大。依舊的107國道,鎮中心的解放大道,由解放大道盡頭向榕樹村延伸的雙車道公路。橫沙鎮的標誌性建築明記酒店,剛入夜便彩燈閃爍,酒店頂層兩支強力探照燈射出幾百米遠的束光,像兩把明晃晃的長刀在夜空中揮舞。明英這次回來得很晚,大興駕車把她送到解放路口便駛回深圳。

明英看著夜空的探照燈,看見解放大道上熙攘的人流,子民和以前水雲的店鋪,冒著濃煙散發出嗆鼻熏喉的油煙氣和辛辣味道的大排檔……這些本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此時恍如闊別幾十年的異鄉客,對家鄉的變化感到格外的新奇和欣喜。這種鄉間又哄又亂的興旺景象在深圳難得一見,或者明英是因這而覺得這濃重的鄉味恍如隔世般重現,故而產生了令自己心曠神怡的快樂心情。她繼續在解放大道上來回巡看。

在深圳,她終日龜縮在“君蘭”酒店那間房內,終日麵對著四麵牆壁和頭上的天花板,確曾令她感到度日如年。但大興回來,給她幾萬元人民幣,還有平時花的零用錢,卻又令她覺得,有人疼愛,有錢花,不用幹活不用煩惱工作或生意的得失,這不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嗎?至於幸不幸福,管它呢!衣著光鮮出入小車,誰探究這背後的什麼什麼!人總能找出理由為自己的所為辯解。但當置身於人山人海這解放大道,便就勾起她許多以前的生活片斷。眼前景象不容許她思緒太多,所以,她走在哄鬧的人群中,而以前的生活片斷又遊走在她的腦海中。她的眼神,麵上的神情,嘴上的笑意,也都不停地變換。“明英!”嘈雜聲中有人叫她,她肯定後,回頭看,呼叫她的人也已擠到身邊,原來是十幾年前和她談過戀愛的副鎮長的兒子文峰。

“認不出我嗎?”

“認出,怎認不出!”

“這麼久不見,你依舊那麼青春!”

有人不經意碰上明英,明英閃了閃差點跌倒。“太多人了,走吧!”文峰上前拉上她,答,“找地方宵夜,聊聊,好嗎?”

“也好!”這可是明英真話。在橫沙鎮,她好像再也找不到朋友聊天,碰上他權且解解悶也好。

文峰帶她到一處大排檔坐下,看見明英無意透出的蔑視眼神,說:“很慚愧,我沒條件帶你去舒適的酒店宵夜!”

明英不禁大笑:“怎麼?去酒店吃飯需要什麼條件?”

文峰麵紅耳熱,好一陣說:“10年前,我父親還沒退休,我打政府工,看似條件很好。後來父親退休,我依然打政府工,但沒升職。那時候很多人去做生意,賺了錢。我老婆成天嘮叨我就會打工,賺不了大錢。她很漂亮,後來上了富豪的床。男人最難忍戴綠帽,便和她離婚了!”

“哈!你也有今日。嚐嚐被拋棄的滋味,好受不!”明英說完起身便走。文峰起身挽留,明英毫不理睬,揚長而去。她從文峰身上看到自卑、可憐、認命這些最令人不齒的男人表現。在這樣的男人麵前,多待一分鍾也受不了!不要說他那漂亮的老婆,換了是自己,也會義無反顧地背叛他。這時候,明英真慶幸當時被他拋棄。雖然學榮也不怎樣,但相比較,比這文峰優秀多了。

她沒預先告知父母回家,是要給父母和女兒一個大驚喜。父母看見從天而降似的女兒,稍一錯愕,便笑容滿麵,連忙跑進房間告訴欣欣,而欣欣看見母親,卻是哭喊了起來。欣欣上三年級了,明英上前抱緊女兒,欣欣或許初懂委屈,貼在母親胸前止不住哭聲。“電話費很貴嗎?”“就想給你們個驚喜,不行嗎?”看見女兒現出往日撒嬌式的笑容,輝叔夫婦倆破慍為笑了。

明英拿出買回來的東西,給父母的冬蟲草,給弟妻的玉蘭油,給女兒的零食。還沒全拿出,母親便嘀咕了,我倆身體硬朗,不需吃這些補品。類似的話說了一通。明英沒搭理,和女兒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抱著女兒,躺在床上。她忘記了時間,昨天這時候,自己還依偎在大興長著胸毛的胸前,那股自己漸已習慣的體味,那寬厚肥碩的身軀。而此刻,自己摟著的卻是嬌小的女兒。想到此,她內疚得很,眼角流下了眼淚。女兒在媽媽的懷抱中睡得安詳。明英更是愧疚,覺得連這種最樸素的母愛也給不了女兒……

女呀!媽也是沒辦法啊!她輕手放下女兒,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從旅行袋拿出換洗的衣服,進入久違了的衝涼房。舊時的肥皂架,舊時的梳妝鏡,掛浴巾的加大衣鉤,格外的熟悉和親切。記得談戀愛的時候,學榮來到這房間,正巧自己在衝涼,她不知哪來的靈感和衝動,裸體打開衝涼房門,把學榮硬拉進去……明英望著鏡框裏的自己,有些虛浮的臉,並不明顯下垂的雙乳。想到一生中最青春可愛的那十幾年,毫無價值地消耗在學榮的身上。記起以前看小說接觸過的半老徐娘、風韻猶存這類的字眼快將降臨自己身上,她突覺疲憊,無力地滑坐在地。在這裏跟學榮做愛的情景,與大興在深圳醉生夢死的令人暈眩的情景,在她腦海中交替出現。命運不好嗎?自己從沒幹過辛苦的工作,也不曾試過缺錢花的時候。命運好嗎?可自己就是拴不住男人,沒有享受相夫教子的福分。

“今晚見鬼嗎!這麼多的感慨!”明英隨即起身,拿起沐浴花灑。這時,母親在樓下叫嚷:“英女,下樓吃糖水!”

明英應了聲,盡快地沐浴完,穿上衣服,下樓去。

“爸媽,煮什麼糖水?”明英笑盈盈地問。

“雞蛋、豆皮、龍眼肉。”

“哦!我最愛吃的!”

看見女兒龍吸水似的喝了一碗,又捧起一碗,福嫂說:“看你,吃得這麼急。又不趕急,悠著點!”

“都忘了自己是個大人,還以為是以前的小孩!”

輝叔不無好笑地說:“喝吧,在父母處,怎麼撒野都行!”

明英喝了兩碗,吃了兩個雞蛋,才停下。她問:“怎不叫峰弟過來?”

“他在橫沙開了個水果店,夫妻倆要到深夜才打烊關門!”

“爸,你當書記的時候也不為峰弟找份政府工作。說句實話,我姐弟倆一點兒都沒因你當書記而受益!”

輝叔陷入了沉思。女兒提這問題,他早想過了。為兒女在鎮政府找份工作,退休前是可以的。不過,俗語也說“工字沒出頭!”況且機關裏那些唯唯諾諾、小心相處的處事方式,自己也忍受不了。他不希望兒女生活在這種看似安穩實際毫無發展的工作環境中。前陣子他問媳婦青青,賣水果開不開心,收入怎樣。媳婦回答:“賣一個西瓜能賺五六元,賣十個西瓜就賺五六十元。一天能賣幾十個。你看我店裏的水果品種多齊全。”看媳婦的笑臉就知他倆開心了!話說回來,人能賺得了錢,心是興奮的!哪會不開心。所以,輝叔對兒子是一萬個放心。隻是女兒現在這處境,最令他掛心。他很想對女兒說“家庭幸福才是幸福,家庭不幸福,做什麼工作也沒意思”!但略略一想,免了!

“峰仔那水果店收入不少,他很滿意做這一行!”輝叔如此作答。

“是嗎?明天去看看他!”

“開放改革前,社會經濟不發達,行業少,就業門路少,有口糧有工資的工作才顯得架勢些。可如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幾千元的工資算不上什麼!你看我們村的永權、子民那一群老板,那才叫架勢!”

“爸!永權那大間船廠讓人看得見,可子民他做什麼生意,賺那麼多錢?沒人知道他做什麼生意。你知道嗎?”

“他有磚廠、連鎖店鋪嘛!”福嫂插話道。

“我怎會知道人家做什麼生意!”輝叔也答。

福嫂又問:“女,你今年37了,碰上有喜歡你的男人,就不要挑剔了,盡快成家才是!”

“媽,我現在慣了!在深圳能賺錢,又有欣欣,很滿足了。至於找個老公,怎麼說呢,讓他滿意,自己又不滿意,讓自己滿意他又不滿意。經曆了那些曲折,對男人,對婚姻,都沒信心了!”

“管什麼信心不信心,人沒個家,算什麼!拿錢蓋住你也沒用!我為你日憂夜憂,你倒一句沒信心。唉!氣死我!”福嫂歎著氣。

明英不再吭聲。輝叔對老婆說:“你這塊心頭肉到了這份年紀,自己會想的了。12點了,睡覺吧!”一說到明英的婚姻,原先高興的氛圍變得疏淡了,各自都帶著點不愉快回房睡覺。

明英這趟回榕樹村,連住了幾天。先是到弟弟的水果店,看他夫妻倆忙得吃飯也沒閑,猜度著弟弟這店月入至少三四萬元。她又戴上草帽,繞了榕樹村的土地一圈。那片以前家裏的承包田,自己在那插過秧,除過草,刈禾曬稻穀,又走到另一個土圍,在那種甘蔗、施肥。寒水河堤圍邊上的竹林,酷暑時節在田裏幹活熱得衫褲冒煙般走進竹林裏,那股清涼感覺,現在的空調也沒法比。又走到榕樹村市場,那個日雜總彙沒了,又成了攤檔式。中草藥材,油鹽味精,鹹魚臘味,湖南鹹蛋,一檔接著一檔,全都是各地女人在經營,聲浪洶湧,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