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這變化太突然了,學榮不禁大吃一驚。明英那麼年輕健壯,絕症怎麼說來就來!學榮不太相信似的,心一急,立即駕摩托艇回榕樹村,跟永權借部小車,向深圳開去。

下午4點,學榮走進明英的病房。“是我背著你叫他來的!”水雲見明英愕然,便對明英說。

看見明英病成這個樣子,學榮再也無話可說了。說什麼呢?其實,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一個人麵臨絕境的時候,早已讓諸如惶惑、慌亂、憂心、沮喪之類的心理煎熬過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貪婪,又豈是常人所能明白得了,勸慰得了。所有的好言好語,哀痛淚水,情意恩仇,在死神麵前都顯得多麼的蒼白無力。唯有骨肉之情,才是患者無法割舍的心頭之肉。學榮看過不少描寫這類狀態下的人物情節,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握著明英的手問:“通知輝叔、福嬸,讓他們帶欣欣來?”明英聽後流淚了,浮腫的麵部沾著淚水,更顯得令人可怕。明英搖了搖頭,輕聲答:“不了,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醜樣!”

這時,一位護士走過來,笑盈盈地對明英說:“有位中年男士,捐了50萬給你,你安心治病吧!病人很虛弱,你們不要談得太久!”明英聽後不為所動,又對學榮說:“我存折裏有120萬,加上那50萬,你代我保管。待欣欣成人了再交給她用吧!我明白自己這病,治好了也不過長命5年。又花錢又受苦,多活5年沒什麼意思。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不治了。早點斷氣,少受點折磨,把錢留給欣欣,也值!”

學榮抑止不了淚水。明英緩了緩,抬手招了招讓水雲走近,拿起她的手放在學榮的手上說:“我錯了,拆散你倆!”說完,明英扯掉了吊針……護士聞訊走來,拿了包新的針具,為明英重新弄好。護士走後,明英又把它扯斷。護士叫來了醫生,商量一陣,用布條固定明英的雙手,再重新弄好了吊針。學榮對明英說:“你不要這樣,相信科學,相信醫生,安心治療啦!欣欣我會照顧好的,你不用擔心!”水雲在旁,不知說點什麼才好。

水雲心裏相信明英希望自己與學榮重好這番心意是真誠的,可惜,命運就愛捉弄人。一旁站著的海波拉著招娣的手走出病房,在前麵不遠的走廊邊站著,對招娣說:“招娣,看見明英扯掉吊針,我想起以前寄給你決意尋死的信。那時候,我真的毫無生存欲望。不同的是明英麵對不了病魔,而我麵對不了失敗的自己。我選擇中門市場作為我尋死的地方,但我在這裏看到芸芸眾生都在為生活而奔波、勞碌,小聲講大聲笑,全不為生活艱辛或貧窮而感到自卑自怨,也不因遭遇困境而畏縮。突然有位老板問我跟不跟車卸貨,我說跟!我至今還記得,幹完了那趟長途跟車,拿到一百五十元工錢後,不知怎的,我尋死的念頭從此再沒出現過了。”

“你不惦記我,也該惦記兒子呀!”

“我惦記他的,在我生意好轉後,每月都有錢彙給他的!你不知道?”

“他在香港,我在橫沙,一年見幾次麵,哪知道他那麼多!你跟我說聲沒有死就那麼難嗎?害得我也動過尋死的念頭!”

“想過告訴你的啦!問題是我發覺我無法再跟你一起過了。既然如此,我又向你表示過尋死的態度,我想索性在你心中失去算了,免得你掛念。”

“你沒法再跟我過,那晚上你不應找我呀!”

“那時候我還是留戀你。但後來,隨著我沒死,還有生意的好轉,我變了!”

“我是犯錯,可對你的情分從未變過。可憐我因你的死終日愧疚,沒開心過!”

“招娣,我從自己的身上,確信人真的會變。變才有轉機,就有機會!所以,你也要變了!”

“我沒法變!”

“重新找個老公,你就身不由己地會變的啦!”

“白日做夢!像你們男人嗎?有錢就行嗎!”

“你都沒嚐試過!總是囿於自己的意識中,怎行?踏出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行的!我就是這樣改變了自己!”

醫院寧靜而又忙碌。這裏集聚著人類所有的七情六欲,最能體現人類生離死別的地方。海波很誠摯地說:“說實話,我現在有了新的住所,新的家庭。這裏比香港、橫沙更適合我……”海波還未說完,招娣轉身離去。望著招娣漸遠的憂鬱背影,海波搖了搖頭,又走進明英的病房。明英在昏睡著,不見了學榮和水雲。海波見此,也離去了。當他開著車駛出車場的時候,隱約感覺到招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他踩油門的腳本能地鬆了鬆,瞬即又加大了油門……

在病魔麵前,人的意誌力往往能讓藥物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此刻明英這樣的求死意念,倒讓抵抗藥物的病菌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明英的身體衰弱得很快,病情急轉直下。明英害怕極了,她害怕的不是日夜逼近的死神,而是蒼白、孱弱、憔悴的外貌暴露在父母、女兒以及熟悉自己的人們麵前。迷糊的腦子裏出現最多的是女兒和父母,多想見見他們呀!

當年在父親的光環下自己躊躇滿誌,因為搶到了學榮而自覺多麼了不起,那時的水雲在自己眼中一文不值。還有寒水河的波浪,榕樹湧樹蔭下湧水的清涼,連接搈樹湧兩岸那兩條又長又寬的滑溜溜的麻石板。大興,自己生命中最後的男人。她知道護士說的50萬定是大興留下的。雖遭他拋棄,可對他還在思念。更多的是榕樹村的人和事縈繞腦際……什麼樣的事都有過想象、憧憬,就是想不到自己是如此短命!短命是因為和水雲爭搶學榮,或是因舉報了子民,明英的腦子混亂極了。隻剩一樣是清晰的,以前曾有過的理想、物欲、恩怨,為達目的而施展的心機和伎倆,此刻,在明英的心中都變成了自己玩殘自己,加速自己毀滅的催命符。

學榮和水雲正在醫院的草坪上漫步,兩人都心事重重,無話可說。說什麼呢,還有什麼可說?明英突遭病魔令他倆都不約而同地加重了對兒子未來的憂慮。兩人都心有靈犀地明白對方都在想著同一問題卻又想不出妥當些的應對辦法。學榮曾私自去廣州的大醫院詢問醫生,兒子這類的基因背景下會有什麼不良效果及治療方法。醫生告訴他,理論上近親結婚的子女有許多先天後天的危害,這是大的概率。既然你兒子智力生理等特征都健康正常,就不用擔心。重要的是不能讓孩子知道真相,否則,孩子會因此而承受比常人更大的心理壓力而把潛伏著的某些病因擠迫出來。至此,學榮才明白水雲變更居所的良苦用心。

“聰兒好嗎?”

“都很好!”

“都是我父親不好!”

說到兩人共同的父親滿堂,水雲在看見母親遺言後的那一段時間,對滿堂極度反感。隨著時間的流逝,父親這個概念潛移默化地融化在她的意識中了。縱然他該千刀萬剮,畢竟是給了自己生命的人;縱使他是如何地傷害了母親,但從未傷害過自己。物是人非事事休,水雲現在已經不那麼憎恨滿堂了。

學榮感慨說:“想起明英真可憐。這時候,多說無謂,我還是照料好她,盡量讓她走得舒服些!”

“我離她近,我負責吧!”

“可我想接她回家!”

“這麼病重,怎離得開醫院!”

“待她病情好轉的時候!”

“到時再說吧!事到如今,你也該操心自己了!”

“我有什麼可操心的!”

“是時候找個女人了!也免得你父母擔心!”

“我決定和明英複婚,接她回家!”

水雲沒答話。事已至此,水雲百感交集。對學榮的怨恨,對明英的相仇,對丈夫的愧疚,與子民藕斷絲連的關係等恩怨情仇,頃刻間齊湧心頭,感慨萬千。做人,其實就這麼簡單。此刻,她的耳畔仿佛響起了兒時鄰居那位二叔公經常念叨的一首打油詩:“夜求一宿,日求兩餐;瘦肉四兩,排骨一坑( 支 )。”

水雲心想,我們的心遠沒有二叔公那麼安然寧靜。我們充滿著理想,充滿著利欲,想盡法子去奮鬥追求。可到頭了,得到了什麼?

這時候,水雲的手機響了。是兒子周末假期,回家了。她告別了學榮,招了輛計程車,很快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