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之問
樟樹下村出了一件怪事,六年前從人間蒸發的李文學回來了。
馬店鎮派出所的郝繼民所長聽到這個消息渾身一個激靈,一腔熱血直衝腦門子,馬上帶著民警驅車往樟樹下村趕,一路上心裏一直在告誡自己:冷靜,冷靜。
六年前的郝繼民就是武城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那時他才二十八歲,是全市公安機關同職位的人當中最年輕的,看上去前途無量。也就是因為與李文學有關的一起案件,他立下了三個月破案、不破案就辭職的軍令狀,結果是三個月過了,案子因李文學的失蹤而未破,他被迫辭職。六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惦著這個李文學,當年辭去副局長職務後,領導征求他對自己工作安排的意見,他毫不猶豫地要求到李文學的家鄉馬店鎮派出所來當普通民警,他的本意就是死盯李文學,盯死李文學的家,就是抓不到你李文學,也要讓你有家不敢歸,讓你永遠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你隻能像個人間幽靈那樣隱姓埋名。
車子開了很遠一段路,郝繼民的人才慢慢地冷靜下來。一到村口,就發現村口那裸據稱有千年樹齡的大樟樹下圍了一大圈人。村民們見到郝繼民紛紛讓道。
郝繼民走進人圈中,看到李文學的母親呂冬梅蹲在一個落魄漢子的麵前,雙手不停地搖晃著那人的膝蓋,不停地喊:“扁頭扁頭,你看看我,我是你娘啊!你連娘都不認了?”
那落魄漢子就是李文學。他坐在漳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穿著一件肮髒得分不清顏色的夾克衫,雙手抱膝,目光茫然四顧,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包括他娘的呼喚。
已經冷靜下來的郝繼民,也沒有急於上前,隻是在細細地觀察。眼前這個人的形象在他腦子裏刻了六年了,雖然他的形象有了很大的變化,具體地說他不像六年前那樣衣冠楚楚了,一頭像油浸過的呈三七開左右分理的長發變成了刺猜似的短發且幹枯如荒草,左側發際處多了一道發紅的沒有長毛的疤,但他的眉眼鼻子和方臉形是變不了的,還有他扁平的後腦勺,李文學的小名叫扁頭。郝繼民的個子很高,又穿了一身製服,在人群中是很顯眼的。李文學的目光幾次從他身上掃過,但沒有特別的反應。郝繼民朝隨行的兩個民警使了個眼色,民警會意地走到李文學的身邊,一左一右的站著,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夾擊之勢。
李文學的父親李太平走到郝繼民的身邊,說:“郝所長,跟你求個情,好歹讓文學在家裏吃頓飯你再帶他走。”李太平的老伴就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哭。
“行,你讓他跟你回去。”郝繼民說。
“我跟他說過了,說了好半天,他不認我,他娘求他也沒用。”李太平哀哀地說。
“兒子不肯認娘老子,我有什麼辦法。”郝繼民冷冷地說了一句,從人群中退了出來,衝人群中的幾個人招了招手,在場的幾個村幹部就都圍到了他的身邊。他帶著村幹部們走遠了一些,安排好相應的工作後,又擠進人群走到李文學的麵前:“李文學,你站起來。”
“你叫我嗎?難道我叫李文學?”李文學仰臉看著郝繼民,慢吞吞地站起來。
“裝什麼裝?你不是李文學誰是?我是?”郝繼民黑著臉,對站在他身邊的兩名民警說,搜他的身!李文學展開雙臂,作服從狀。民警將他的身子上上下下搜了一遍,除了十幾塊錢的零錢,什麼也沒搜到。“你們為什麼要搜我的身呢?難道我幹了什麼壞事?”
“你不認識我?”郝繼民問。
李文學搖搖頭。
“這周圍沒有一個你認識的人?”
李文學還是搖頭。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坐汽車,打這兒路過,看到了這裸樟樹,我有印象,就下車了。”
“你叫什麼名字?哪兒人?”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著急呀。”李文學說,“這裏的人好像都認識我,叫我李文學,叫我扁頭,難道我真叫李文學?真叫扁頭?扁頭是我的小名嗎?”
“你就裝吧,我看你能裝多久,帶走。”郝繼民把手一揮。
塵封了六年的“6.12”專案的卷宗重新打開了,郝繼民依稀還聞到一股慘烈嗆人的血腥味。“郝局,今天怎麼想起來動這份卷宗了?”女檔案員小馬問。
郝繼民說:“你應該叫我郝所,我是馬店派出所的所長。”
“叫習慣了,改不了口。”小馬有些尷尬地說,“你下到馬店那年我剛結婚,現在我小訝都五歲了,沒想到你會在馬店待這麼多年。’”
“時間過得真快啊!”郝繼民若有所思地說,“小馬,我告訴你,說不定你小訝上大學、結婚的時候我還在馬店,這個案子不解決,將來我的骨頭也在馬店燒。”
“馬革裹屍還,好哇。”局長魏明倫走進檔案室。六年前郝繼民當副局長時,魏明倫還是刑警大隊的大隊長,他沒有參加“6·12"專案,所以職務的升遷沒有受到影響。
郝繼民說:“魏局,我正準備拿了卷宗去找你。”
魏明倫說:“我這不是自己找來了嗎?知道你有一個程序問題需要解決,派出所無權辦理“6·12”這樣的特大刑事案件,不讓你上這個案件你不會甘心的,我也於心不忍,所以局裏臨時作了一個決定,抽調你參加“6·12”專案組,專案組由你負責,名義上是在刑警大隊領導下工作,專案工作的一切行動由你相機而定。”
郝繼民有些激動:“謝謝魏局,謝謝局黨委。”
魏明倫說:“是我和局黨委應該謝謝你,你的存在是我們局的一種象征,立言必行,持之以恒,堅韌不拔。剛才吳政委還說他家有兩瓶茅台酒,等你破案後去他家開瓶。”
魏明倫說的吳政委是六年前的老局長,是郝繼民尊敬的老領導,六年來他是第一次聽到領導這樣當麵評價他,心裏的激動難以言喻,而話說出來卻很輕鬆:“行了,魏局,追悼會上的詞兒留到追悼會上說,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吧。”
魏明倫說:“人員、經費、設備需要什麼盡管開口,我這裏全是綠燈——隻是現在好像還用不著大動幹戈,不過,困難要括計足,他連父母都可以不認識,如果是裝的,可見他在心理上早已做好了準備。你好像胸有成竹?”
郝繼民說:“在一件事上陷了六年,一生中能遇到幾件這樣的事?”
魏明倫伸出手:“握一下手吧,老夥計,別的話我就不再多說了。”
歲月在周秀麗臉上留下的痕跡遠比李文學少,她看上去還很年輕美麗,不熟悉他們的人,很難相信他們曾經是夫妻,現在看他們,像是兩代人。但周秀麗的出現並沒有出現郝繼民希望看到的效果,李文學見她還是一種素不相識的樣子,如果不是真的失憶,那他的心是真的夠堅硬的了。周秀麗卻很衝動,她拉著李文學的手說:“文學文學你還活著?這些年你到哪裏去了,怎麼一點音訊都沒有?”
李文學說:“你這個女同誌是怎麼回事?你認識我?認識我也不應該拉拉扯扯的。”
周秀麗說:“文學,我是秀麗呀。”
李文學說:“你是秀麗跟我有什麼關係?”
周秀麗說:“文學,我跟你是什麼關係你也不知道?我是你以前的老婆呀!”
李文學說:“這麼說我結過婚?既然你是我老婆又為什麼要是以前的呢?我結過婚又離過婚?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呢?你為什麼要跟我離婚?離了婚為什麼還要這樣拉拉扯扯?”
周秀麗哭了:“這能怪我嗎?我等過你也找過你,不信你問你爸你媽,都說你死了,你沒死為什麼一點音訊都沒有?結婚才三個月你就丟下我不管,是你錯在先。”
李文學說:“我們結婚有三個月?我為什麼要丟下你不管呢?我怎麼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周秀麗哭得更厲害了:“文學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你說過的,你說結婚後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你都會原諒我的,你忘了?你好狠心啊你,六年,你一點音訊都不給……”
一旁的李太平也老淚縱橫,說:“份,秀麗改嫁不怪她,我和你媽都支持她嫁給王永民。你不在王永民和秀麗就拿我們當爹當媽,秀麗於我們李家有恩呐!”
派出所的接待室氣氛濃烈,李太平老兩口和周秀麗哭得一塌糊塗,獨有李文學茫然木呐,未了還叫頭疼,說頭想破了也想不起來跟眼前的這幫人有什麼關係。
郝繼民一直冷眼旁觀,直到他認為第一場戲已經演夠了,才讓李太平老兩口和周秀麗暫時離開。郝繼民說,李文學你也太不像話了,你爸你媽對你那樣,你也不起身送送,你是人不是一根木頭。李文學愣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窗口,隔著玻璃看到李太平他們一邊走一邊抹眼淚的情景。郝繼民說,六年了,他們找你想你,肝腸寸斷,今天,他們看到了你,你卻不認他們,不管你是真不認識還是假不認識,他們的心傷得更厲害了。
李文學側臉看了郝繼民一眼,郝繼民沒看他,目光落在窗外的那群人身上。李文學說:“我看著他們的樣子我也覺得難過,可我實在想不起來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
窗外,一個男人遠遠的迎著周秀麗一行,男人瘦瘦高高的,穿著一套過時的服裝,很憨厚的樣子。“認識那個男的嗎?”郝繼民說,“他就是王永民。”
“王永民是誰?”李文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王永民是周秀麗現在的丈夫,難道你不認識他?他可是你中學的同學。”
李文學搖搖頭,“我對這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郝繼民也未動聲色:“王永民當我麵表態了,隻要周秀麗願意,她隨時可以回到你身邊。”
窗外,王永民帶著周秀麗一行坐進一輛出租車。
“難道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說嗎?”郝繼民問。
“我能說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清楚,我的腦子像極糊一樣。”李文學呢喃。
“看來,你需要我幫助你恢複記憶,”郝繼民說,“你想不想恢複記憶?”
李文學說:“我能不想嗎?照我看我自己完全是一個正常人‘可我對我過去的一切卻一無所知,我心裏急得很呢。你要是能幫我恢複記憶,我一輩子都會感謝你。”
“那我們就共同努力吧,”郝繼民說,“你現在聽好了——”
李文學說:“我洗耳恭聽。”
郝繼民說:“你能用洗耳恭聽這個詞,說明你的文化水平並沒有因為記憶喪失而衰弱。”
“你這樣說我也很高興。”
郝繼民開始講述:“你叫李文學,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三日生人,小名叫扁頭,你的家鄉是武城縣馬店鎮樟樹下村,你的父親叫李太平,母親叫呂冬梅,你是這個家庭的獨子。你是在樟樹下村小學讀的小學,在馬店鎮中學讀的初中,高中是在武城縣二中讀的,一九九0年畢業後考上華中財經大學,學的是工商管理專業。一九九四年畢業,進入天然殖業有限公司,任市場營銷部經理、公司的副總經理,這家公司就在我們武城縣城關,是本縣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在全省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公司法人代表叫陳錦華。這一段經曆請你記住。”
李文學說:“我記下了。”
郝繼民繼續說:“你是一九九七年三月八日結的婚,你的妻子叫周秀麗,她是你初中到高中的同學,高考的時候她考上的是楚城師專,你們在高中階段就建立了戀愛關係,可以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在你的婚姻中,王永民是一個不能不提到的人物,他也是你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與周秀麗一同進入楚城師專,王永民一直在暗戀周秀麗,由於你的原因,這段戀情他一直深埋在心中。師專畢業後,他與周秀麗一同進入武城一中附小當老師,周秀麗在學校隻待了半年便由你介紹進入了天然殖業,一九九七年與你結婚,王永民調到本縣最僻遠的青山鄉小學當老師,直到你失蹤之後他才重新出現。在周秀麗最為痛苦的狀態下向她坦露真情,並與周秀麗一起像兒子一樣安撫你的父母親,他們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才結婚。”
李文學說:“這段話聽起來蠻感人的。”
郝繼民頓了頓:“下麵該說說你這個人了。在我們這個不大的武城縣,你擁有很高的知名度,當年陳錦華通過新聞媒體以二十萬年薪招聘營銷人才,你一個本科生壓倒了眾多博士、碩士而入選,轟動一時,事實上,你進入天然殖業後幹得也很不錯。舉一個例子,天然殖業有個武山湖水產養殖基地,以前隻是一個單純的水產品養殖企業,你看上了那裏的湖光山色,向陳錦華提出讓水產養殖業與休閑時尚接軌,接下來,你隻花了幾萬塊購買了一些楠竹,沿湖搭製傣家風格的竹樓,提供一些簡單的餐飲休息設施,並以極低的價格將湖區周邊的荒地圈了下來,然後你與省體委、省老齡委合作,開展了幾次全省性和跨省區的釣魚比賽,利用省市縣電視台播放比賽的消息,這事兒甚至上了中央電視台的體育頻道,你不花一分錢的廣告費,就把武山湖變成了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休閑旅遊度假的場所,湖區周邊荒地大幅度升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