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從深入觀察到段落擴展(二)(2 / 3)

例:……鴻漸上床,好一會兒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裏奇癢。蒙馬脫爾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裏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有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隻是一小粒皮膚屑。好容易捺死一個臭蟲,宛如報了仇那樣舒暢,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誰知殺一並未儆百,周身還是奇癢。

(錢鍾書:《圍成》第162—163頁)

3除了視聽元素之外,請將自己置身於一個能感知到的、能聞到的、能品嚐滋味的處所。

例:農村婚宴

坐上長條板凳,凳麵的粗糙是單薄的黃漆掩蓋不住的。坐在上麵,就像騎在虯曲蒼老的樹幹上。身旁一棵丁香樹開得正當時,串串淡紫色的花在這個充斥著喧囂和塵土的農家院顯得有些怪誕。陽光在丁香樹葉上跳躍著,有風過來的時候,就變成了薄薄的金片。桌上擺放著的大鍋燉魚肉的香氣油膩膩地壓下了丁香清冽疏淡的花香,卻敵不過附近豬圈襲來的陣陣臭味。花紅柳綠的人們圍坐在漆麵斑駁的圓桌旁,齊齊向這條魚行注目禮。我早已按捺不住,率先將一塊魚肉送進口中,頓時四溢的油花便在唇齒間怒放開來,被刺激的味蕾瞬間蠢蠢欲動。我知道,一場口舌裏的風暴就要開始了。

嗅覺描寫比較經典的範例是帕·聚斯金德的《香水》,在這部小說裏,一個叫格雷諾耶的人對氣味有著超常的敏感,他六歲起就能通過嗅覺識別世上的一切,他收集了十萬種氣味,殺害了二十五名少女,取得她們的香味製作香水。這是一部僅靠氣味構建起來的敘事奇觀,大家可以找來閱讀深研一番。

通過以上的練習,我們會對觀察有一個比較全麵和深入的認知。倘若我們用時稍長,就會發現更多的細節。比如我們觀察窗戶外麵的那棟大樓,給你三分鍾時間去觀察,我們僅能捕捉它的一些重要特征,如那些方形或長方形的窗戶、那些像一隻眼睛的空調機等等。但如果給你十分鍾或更長的時間去觀察,你就會有更多的細節發現。這就是觀察和時間的關係。

川端康成在《我在美麗的日本》曾隱約談到他觀察事物的三境界。他是從一首和歌的創作開始談的。這首和歌有這樣一句話:

冬月撥雲相伴隨

更憐風雪浸月身

和歌的作者叫明慧上人,是鐮倉初期的禪師。他在自己的創作感言裏寫道:元仁元年(1224年)12月12日晚,天陰月暗,我進花宮殿坐禪,及至夜半,禪畢,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從雲逢間露出,月光灑滿雪地。山穀裏傳來陣陣狼嚎,但因有月光伴隨,我絲毫不覺害怕。我進下房,後複出,月亮躲進雲中。等到聽見夜半鍾聲,重登峰房時,月亮又撥雲而出,送我上路。當我來到峰頂,步入禪堂時,月亮又躲入雲中,似要隱藏到對麵山峰後。莫非月亮有意暗中與我做伴?

明慧上人作歌詠月,與我並不覺稀罕。在我國,1224年正是南宋時期。早明慧許多年的北宋大文學家蘇東坡就是詠月的高手。而在蘇東坡之前的張若虛、李白,李白之前的《詩經·陳風·月出》裏詠月的人,都曾深情寄月。那位無名詩人一邊看著月亮一邊歌道:月出皎兮,佼人撩兮,舒竊糾合,勞心情兮。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裏詠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而李白則一邊喝酒一邊唱曰: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而蘇軾則是在江風水上間詠月。他仰天長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這些詠月的絕唱來自古人對月亮的深情注視。這就是對月亮的觀察。

觀察和時間似乎有個默契。觀察時間越長,就越接近事物的本質。就這點來講,古人遠遠要比今人下工夫。觀察從字義上理解,一是觀看,二是調查和體察,三是認識和思想。禪宗祖庭少林達摩就是麵壁九年修成正果的。古人做學問講究遊學,用現在的話就是浪跡天涯四處溜達。這個遊學的過程也可以稱之為觀察和思想過程。所謂達摩麵壁,也可以稱之為觀察。還有李白和蘇東坡,既然是舉杯邀明月,把酒問青天,那就更是對月亮的觀察。隻是他們觀察的結果,是以不同的麵貌呈現了出來。達摩創立了禪宗,李白蘇東坡把明月寫進了詩篇。而那個叫明慧的日本僧人,不僅把明月寫進和歌,而且還把觀察的感言寫了下來,這就殊可珍貴。

川端康成的“三界說”就是從明慧識月開始的。一般人看到皎潔的月亮,都會由衷讚歎“月亮真美呀”。這種普通的認知,到了詩經詠月者筆下,就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到了明慧這裏,隻不過用感歎聲堆砌成詩歌:“明明皎皎明明皎,皎皎明明月兒明”,在形式感上有了一些變化而已。這是觀察的第一界,觀世態百象,將美羅織於懷。而明慧則繼續前行,他用宗教、哲學的心與月亮對話,因此才有以月為伴、與月相親,親密到把看月的我變為月,又被月亮看成月,沒入大自然中,同大自然融為一體:“心境無邊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把人視為殘月餘照的一部分。這很像達摩麵壁,九年凝眸,最後把自己的容貌嵌到了岩壁上。而自己卻坐化為無,把肉體和意識一點點消滅、消失、消解、消融。在大自然中,於是一個巨大的虛空出現了。這個虛空能網羅日月星辰大千世界。這個空不是西方的無,而是東方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