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熱河官僚(一)(3 / 3)

二伯父大功告成,巧借葛大鳳弄來兩億元,一分不少全捐獻了,不光在區裏,在市裏在省裏幹部個人捐錢,也是頭一名。但捐完了葛大鳳不幹了,蘇有權和大鳳她父母都找來,說你當領導的不能騙人呀。二伯父說本來說好了是騙我家裏的,為的是抗美援朝做貢獻。人家說你貢獻了也光榮了,我們閨女這貢獻落啥結果,落個沒人敢要的結果。二伯父說對不起啦,回頭我負責幫她找對象。葛大鳳進屋說甭找啦,就是你啦。二伯父傻眼了:“咱們那是在演戲。”

葛大鳳說:“演戲沒勁,咱來真的。”

二伯父推開雙手耍賴:“我身無分文,窮光蛋一個。”

葛大鳳說:“我帶一簍子燒餅嫁給你,保證咱餓不著。”

二伯父說了實話:“我不愛你……”

葛大鳳說:“事到如今,不愛也得愛啦,要不,我就去找領導。”

蘇有權說:“對,告你欺騙少女。”

二伯父苦笑道:“有她這樣的少女嗎?算啦算啦,你們可別逼我犯錯誤……”

結果就假戲真做了,葛大鳳一分錢沒得著,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記事的時候,二伯母已經肥得威風凜凜,因為太胖,肚裏油多,不愛坐胎,好幾年後才生了一個兒子,叫何營,屬猴,一聽就知道是公私合營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何營不隨父母,吃什麼都不長肉,幹瘦,讓二伯父二伯母大傷腦筋。二伯父那年升為區長,熱河省和全市人民群眾敲鑼打鼓慶祝進入社會主義。我爺不敢落後,蹦著高把買賣交出去,回家說我可卸了包袱了,共產黨真仁義呀,這麼破的買賣他們都給合過去,擱先前就該黃啦,這回用不著咱操心了。我奶說閉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著黨走沒錯,亂說亂動找倒黴。

二伯父一看都進了社會主義,資本家也改造沒了,他的警惕性也鬆下來,隔一陣子也就回家來看看。1956年後半年他愛發愁,一是市裏開會,重新劃分管理權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鐵社、剃頭棚、修鞋鋪、醬油醋。上級還讓他帶著這些人奔向共產主義天堂;二是何營越來越瘦,比上半年還瘦,大眼睛燈泡似的,就跟後來照片上非洲災民中的幼兒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區職工大會,還是在文廟小學,用正殿,一瞅這些人他寒心了,一個個穿得破衣舊衫,臉黑手黑說不好個話,光知嘿嘿笑。二伯父當時就問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學二年級,大部分是掃盲班結業。二伯父又問上級讓咱奔共產主義,就你們這樣能行嗎?下麵哄的一下開了鍋,有說行的有說不行的,後來有人問那共產主義到底應該是啥樣,你當領導的給說說,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說我也說不大好,據說到那時東西有的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錢。下麵又亂起來,說那你快領我們到辦成共產主義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頓。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說你做夢吧!哪有那麼美的事,想吃飽就得自己幹!下麵有人說:“都捆一塊咋幹?修鞋又不是搞對象,幹啥非都擠一個屋裏,放個屁大家聞,幹活還得留著神,錘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聽了一肚子這類牢騷話,散了會轉到二道牌樓何家大院,見到我爺我奶還有我爸,他指著我說:“你看人家大寶長得多順溜,我家何營咋跟這公私合營一樣,挺好的苗,越長越抽抽了。”

我奶說:“誰叫你給孩子取那麼個名字,叫什麼不好,叫何營,合營合營,啥事都不成。豬多沒好食,人多沒好飯,一屋掌櫃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睛說:“這是誰編的?還真是那麼回事。

我琢磨著像推頭的焊壺的補鞋的鋦鍋的,還是個人單幹比合起來好……”

我爺說:“這事你可不能胡來,上級讓幹啥就幹啥,省得犯錯誤。”

我奶說:“先別管公家的事,先把何營的名字改了吧,或許就能胖起來。”

二伯父說:“那就叫扯蛋,比鐵蛋還好養活,扯來扯去不謝黃兒,學名等上學再起。”

那時沒人把孩子當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別是小名,順嘴叫什麼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學以後起大名叫何時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標瓜菜代,問日子什麼時候能好過來。那時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學名叫何大國,是爆炸第一顆原子彈以後生的。他倆身後還有一個妹妹,七○年生,生她時二伯父正在“五七”幹校插稻秧,手裏拿著綠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問他為啥這麼起名,他說名字就是個符號,關鍵是內容,叫什麼無所謂……1956年底,我二伯父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鋪給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攤原先就在他家門口,正對二道牌樓一個朝陽的旮旯,合並後讓他去頭道牌樓的修鞋鋪去。他一條好腿,那邊拄拐,下雪化了又凍成冰,把他摔得夠嗆,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一個,躺家裏就得凍死餓死,我奶愛幫助人,就過去給他點把火熬鍋粥。二伯父聽說了來看看,李拐子流著淚說我打心眼裏擁護共產黨,可就一件事覺得不該這麼辦,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塊兒,定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義。這話對二伯父刺激很大,鬧半天人家群眾心裏都明白,隻是不敢講。二伯父一拍炕沿說:“你好了,還在家門口修鞋。”

李拐子噌地坐起來:“那鞋鋪呢?”

二伯父說:“有個名字在那頂著就行,關鍵不在皮,在瓤兒。”

區裏修鞋的散了夥,眾人一片歡呼,但麻煩也就來了。蘇有權這時當副區長了,還想當區長、當區委書記,可上麵有人占著位子,他就著急。著急後暗自總結經驗,有了重大發現——建國後大凡蠻幹工作的人,多數都出過差錯;可少幹工作或幹脆不幹工作的,專盯著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別是能寫文章批旁人的,絕對受重視。為此,他還在家練過一陣,寫了一大堆信紙,總也寫不像樣。他媳婦薑桂蘭是厚道人,在副食店賣醬油,回家說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撐的,咋不獎勵櫃台拿提拉(打醬油的工具),專讚揚櫃台外說鹹道酸的。蘇有權說你不懂,時代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動腦筋,我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這手咋樣。薑桂蘭拿起他寫的瞅瞅,滿篇錯別字——“各位領導,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氣,揭發肚(膽)大包天的何天宏……”

薑桂蘭嚇壞了,忙問:“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蘇有權說:“他解散修鞋鋪,就是反對走社會主義道路。

外甥女婿也不行。”

薑桂蘭說:“其實,副食店也沒必要合並,居民多不方便。”

蘇有權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是資產階級,你怎麼想過那種日子!”

薑桂蘭說:“那好吧,中午飯你自己做,往後我也不給你洗衣服了,你千萬別學我。我媽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蘇有權傻了,一個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這兒據說當年有倆仙人在這喝過酒,喝著說這地方不錯,蓋兩間房子住這吧,就在橋東蓋茅草房三間。那草房如今早沒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瓦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戶,葛老大臨街住,為的是賣燒餅方便。蘇有權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單挑門戶自己賣燒餅了!前些天不是合並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嗎?怎麼又單幹了?

蘇有權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遞過熱騰騰的燒餅,又酥又香,蘇有權吹著熱氣吃下去,吃完了也聽清這又是何天宏幹的。他又連著吃了倆燒餅,然後用舌頭掃淨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領導那裏告狀。接待他的市領導是原熱河省的幹部,老八路,說話直,聽完以後拍腿叫好。蘇有權還以為說自己好呢,後來才聽明白是說何天宏好。原來這裏的事還挺複雜,熱河省1956年給撤了,歸到現在這個省裏來,各方麵工作總落在後麵,人稱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說的是全省九個專區,排名總是倒數一二的。時間長了,矛盾也就出來了,省裏說熱河這太右,熱河這覺得省裏左。雖然省裏官大,但熱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創造性地幹事,有不少資料表明,熱河這兒是當初最早鬧“小自由”的地方。

壞了菜啦。

蘇有權更倔更狠,從冬天告到春天,把狀告到了省裏,省裏正需要這方麵材料呢,拿著信,一位領導就親自來了,把市領導批評了一遍,又點名叫姓何的那位區長來,聽聽他說的服務行業搞個體的四大好處。這是咋回事?原來何天宏犯邪,自以為天高皇帝遠,神仙好逍遙,把合營的攤點給解散了以後,他還歸納了四大好處,在眾人麵前講,一、人不擠,活不斷(分散開生意好做);二、多幹活,少扯談;三、放臭屁,去樹林(當時熱河城到處是樹,夏日攤點多在小樹林邊);四、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裏幹活,很不方便)。

大禍臨頭,神鬼皆驚。二伯父一步三回頭地往避暑山莊裏走,比當年老百姓見皇上還緊張。路上遇上妻子葛大鳳,葛大鳳早不在婦聯了,在火神廟菜站當經理。她說在婦聯咱也不會寫文件,總掃地打水也不合適,畢竟咱男人是區領導,咱還是下基層吧。火神廟地處三道牌樓旁,“九表同風”的老匾四下有空場,曆史上是搞廟會鬧花會的集散地,這會兒菜站建在這兒,又成了一景,咋著?全市一共沒超過十個菜站,物以稀為貴,供求矛盾大,從官員到百姓,誰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鳳小老媽坐飛機——抖起來了。按何天宏的意見,菜站應變成若幹菜點,以方便群眾。但菜站不歸區裏管,直屬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說話不管用。葛大鳳雖然對何天宏的建議不讚成,但畢竟是夫妻,從菜站門口攆到頭道牌樓下,拉一把天宏說:“別去,去了沒好果子吃。”

何天宏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領導發話,不去不行呀。”

葛大鳳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順著人家說得啦,別爭嘴上高低。”

何天宏說:“那是老百姓的心聲,不是我要爭個嘴上高低。”

葛大鳳指著排大隊買菜的人說:“老百姓不是都活著嗎,你幹啥去找死。為了他們的長遠幸福,你也得闖過這一關。”

這時候正是一清早,太陽剛升起來,明晃晃帶著點紅光照著這座古城,照著破舊的三道牌樓,照著牌樓下鋪著大塊石條的西大街。西大街是禦道,是清朝皇上從北京來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路。這是一條曾經精心設計過的街道:三道牌樓前後相互呼應,店鋪林立分到兩旁。公私合營前,這裏都是各種小店,雖然規模小,卻也琳琅滿目,繪出一道小城風景。如今這裏卻門板緊閉,柴煤當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裏說我們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蕭條吧,為了將來的繁榮,我先躲過這一難再說。他問新來了什麼菜,葛大鳳說除了長了芽的土豆子,還有一筐喇嘛寺村溫泉旁產的早黃瓜,可惜太貴沒人買。

何天宏說給我弄五斤,再弄點熱燒餅來。葛大鳳說你瘋啦,你知道黃瓜多少錢一斤?何天宏說豁出去我這月工資啦,我得想法堵住領導的嘴。

進避暑山莊到暢遠樓,那樓是乾隆皇帝給他祖母建的,如今變成招待所,專接待各級領導。省領導和手下工作人員起早到山莊裏轉一圈,回來吃早飯,早飯無非是小米稀粥、饅頭和鹹菜,小蔥蘸醬。說實在的,這早飯不怎麼樣,但那年頭就算是好的了。那時也不講陪餐,省領導剛拿起饅頭,就見一個人拎著兩兜子東西進來,往桌上一擺,好家夥,一堆頂花帶刺的鮮黃瓜,一堆冒熱氣的芝麻燒餅。省領導還以為來人是食堂管理員呢,客氣了幾句,伸手抓黃瓜蘸醬,就燒餅,吃得這叫一個香,邊吃邊叫好,說這早飯也太棒了,吃得人渾身清爽,他扭頭問何天宏:“熱河城有啥跟旁處不一樣的地方?”

何天宏說:“這不動刀槍,熱河水化冰(兵),磬槌峰打銅磬,嘉慶死在這,王懷慶(熱河都統)不敢上任,大官到這都特謹慎。”

領導皺皺眉又問:“看來你挺明白。再問你個事,公私合營好處和不足,群眾咋說?”

何天宏說:“好處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難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煩多,鐵勺、漏鍋……”

領導打了個飽嗝,倒背手轉了兩圈又問:“修鞋鋪該不該散?你說實話。”

何天宏說:“不該散。”

領導瞪大眼睛問:“原因呢?”

何天宏說:“原因不少都編成順口溜兒啦。”

領導招招手:“快說,快說。”

何天宏說:“我記不全。”

領導說:“記多少,說多少。”

何天宏幹咳兩聲後,裝模作樣地仰臉望天,然後說:“那我就說了,你們聽著,人多好扯淡,誰都有碗飯。有屁大家聞,個個都精神。神多愛掉腚,燒香也不動。集體修破鞋,鞋匠變大爺,感謝修鞋鋪,合並走大路……”

何天宏沒詞可編了。領導皺著眉頭說這是說修鞋鋪好呀,還是不好。何天宏說你是大領導,您應該聽出來,這絕對是在說好呀,幹活不多不累,還能有飯吃,有閑嗑兒嘮,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比起舊社會勞動人民做牛做馬,還吃不上穿不上,簡直是天地之別呀!老百姓都說,往下該向修鞋鋪學習,在家舒舒服服呆著,小菜炒著,小酒喝著,這就是社會主義的新生活……領導沉下臉,轉身朝餐廳外走。何天宏說我這還有群眾的呼聲呢,是街道沒工作的家庭婦女,主動要求組織起來,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領導扭頭說:“沒想到你們這的人這麼好逸惡勞!天上能掉大米白麵嗎?能掉餡餅嗎?

不像話。”

何天宏說:“我也這麼說過。”

秘書擺擺手:“你閉嘴,你說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