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熱河官僚(二)
何天宏不敢再說,眼瞅著那些人從房間拿著公文包上了汽車,開走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據事後有人分析,可能是那一段上下對個體攤點合並是否有必要有爭論,何天宏一番明褒暗貶的順口溜兒起作用了;還有一種可能是說領導吃了鮮黃瓜,氣順,聽得下反麵意見;最後一種說法,是說這位領導參加革命前的名字裏有個慶字,如今官當大了,也比較珍惜自己的身體啥的,對磬槌峰砸磬(慶)的說法忌諱。不信沒關係,但沒必要硬對著來,能避開就避開,還是明智之舉。反正,這位領導打那往後極少來熱河。一直到八十年代,他都八十高齡了,一時高興,到熱河北部的草原去轉轉,那天高地闊,綠草如茵。玩得太高興了,回來晚了,在熱河住一宿,等天亮一看,人死啦,腦溢血。有人就聯想起當年的事,說熱河這地方太神了。我二伯父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你就是叫鐵蛋,八十多歲去壩上玩一趟,也夠嗆,不是經折騰的歲數了。
1956年過後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沒得過好。反右剛開始時,上下內定右派名單,區裏總也湊不夠上級給的指標。蘇有權心狠,說林小玉她男人馮大光整天在家裏寫,也不上班,肯定有問題。馮大光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又去北京念大學,大學剛畢業,得了肺結核,隻得回家養病,病情稍好些,也沒找工作,自己在家寫小說,還研究《紅樓夢》,挺入迷的。因為他沒有工作單位,故人歸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區裏。馮大光性情急,開會愛發言,在區裏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猶豫了一下,他不願意,因為當年自己是愛慕林小玉的,如今小玉雖然不是當年黃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擔任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工作幹得很出色。蘇有權說:“論職位你是區長我是副區長,論個人關係我可是大鳳的大舅……”
何天宏說:“表的。”
蘇有權說:“表舅也是舅,她媽是我二姑的三閨女,一點也不遠。”
何天宏說:“不遠就不遠,你又要教導我什麼,有話快說,我還有事。”
蘇有權說:“好好,你現在是官大脾氣長呀,將來你會後悔的。”
何天宏說:“那咱將來再說吧。”
蘇有權說:“不行,今天就得說清楚。馮大光寫的東西,絕對是反對社會主義的,你要是把這個右派放過了,我就去領導那兒告你。”
何天宏問:“你咋見得他準是右派。”
蘇有權說:“你看呀,大學生,戴眼鏡,寫字一大本,發言愛激動。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開個座談會,聽聽他說些啥。”
何天宏還想說什麼,市領導來電話了,問右派的數為什麼還不夠,你們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後腿。下午市裏派人去參加你們的會,幫你們定,領導的嗓門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蘇有權聽得清清楚楚。蘇有權轉身就讓人通知各街道開會,請大家給區裏提意見。特別點名讓馮大光參加。那時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內部都定名單了,外麵一點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這麼多“右派”呢。擱現在試試,領導班子會還沒散呢,外麵就知道定了什麼,你想引人家出洞,沒門,不把你們頭頭引出洞就不錯。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著馮大光自投羅網,趁著辦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說你家老馮最近研究《紅樓夢》研究得怎麼樣了?林小玉說最近忙著搞社會調查,沒顧上研究。二伯父說社會調查是政府工作人員的事,他操那個心幹啥?林小玉也聽不出這裏的意思,說他調查了熱河飲食業的曆史和現在,發現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給弄沒了,下午開會,他肯定要說說。
好家夥,怕什麼來什麼。二伯父還想暗示一下,葛大鳳來了,說我爸過生日,中午去吃飯。她說著還瞥了林小玉一眼。
緊接著下班鈴響了,林小玉趕緊走,她不願在葛大鳳麵前跟何天宏說話,免得無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說一聲別讓馮大光來開會,就是沒有機會。那時除了機關有電話,家裏也沒有,這會兒不說,再見麵就是會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會兒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鳳瞪大眼,屋裏院裏其他人也支棱著耳朵聽。何天宏腦袋上汗珠都流下來了,他一著急說:“告訴你家老馮,他說林黛玉是得癆病死的,我看是夾氣傷寒!夾氣傷寒是內有火外受寒氣,裏外夾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讓他多找些資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讓他在家翻書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說那就下午開會再讓他跟你探討吧。何天宏這叫來氣,直想罵林小玉,可身旁又來了蘇有權,說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塊走吧。這等於把我二伯父給看起來了。到葛老大家說說話,然後就喝點酒,慶祝葛老大六十歲生日。葛老大說得少喝,下午還去區裏開會呢。原來,葛老大也是熱河的名人,打燒餅的手藝誰也比不過他嘛。我二伯父心裏別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個家,弄一個右派,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他一別扭就多喝幾盅,他沒酒量,頓時話多起來,說現在燒餅個兒越來越小,麻醬香味也沒了,芝麻還不如人家臉上麻子多。他這一說不要緊,把葛老大心裏的火給勾引起來,可這老頭子有個邪勁,有話他憋著不說,得人多的時候才開口,估計是在他開燒餅鋪特紅火時做的毛病,他說起碼也得夠一爐燒餅的人時才說吧。結果麻煩了,到了下午開會時,馮大光抱著摞書,非拉我二伯父去說林黛玉的病因,讓他發言他說沒時間。
可葛老大來勁,看一屋人不少於一爐燒餅,而市裏來的那人偏臉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燒餅還密,葛老大心裏說我這燒餅芝麻少,你那卻使不了,這不是欺負人吧,就砰砰摔燒餅麵團似的說起來,說還應該讓個人開燒餅鋪並保證芝麻供應等等。之後那滿臉雀斑的人說那個名額就給做燒餅的老頭吧。後來的資料表明,熱河的右派裏惟一沒念過書的,就是葛老大,當然,平反時他也是頭一個。
我二伯父救了馮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煉鋼鐵,馮大光反對,被抓起來。一深入調查,蘇有權說他是頭年漏網的右派,責任在何天宏身上,結果二伯父被停職檢查,下到街道煉鐵,煉出一堆生鐵疙瘩,堆在溝邊上沒人管。我奶可慘了,家裏做飯的鍋都給收去煉了,扯蛋那時才兩歲,擱在我們家,整天跟我玩,餓得肚子咕咕叫,回家一看,我奶守著煤球爐子上的小沙鍋,念經似的等著爐子裏的火快上來。我拉著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廟後溝,二伯父滿臉黑灰正指揮人往爐裏裝料,料就是從居民家收來的鐵器,有鍋有剪子有斧頭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將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說,扯蛋說爸別砸了,奶奶那做不熟飯,我都快餓死了。扯蛋嗓子很尖,幹活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來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切,二伯父摸摸扯蛋的頭,自言自語道:“媽了個巴子,把好鍋煉成這鐵疙瘩,咱們這是幹啥?”
林小玉攥著風匣把說:“一家不留口鐵鍋,做飯是夠嗆。”
李拐子說:“別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你再大膽決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鋪似的。”
何天宏撓撓腦袋說:“哎呀,我現在已經犯著錯誤,再幹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動風匣說:“算啦,我們還是煉吧,別給他出難題了。”
李拐子手起錘下,咚的一聲,一口大鐵鍋兩瓣了。這時候蘇有權胳膊上戴著紅箍來了,他當上區大煉鋼鐵總指揮,特別神氣地指手劃腳,說別的爐子都比你們燒得旺,你們這裏的煙火連蚊子都熏不走,這怎麼行。林小玉知道她愛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蘇有權,照樣不緊不慢拉風匣。蘇有權說小玉你別拉了,跟我一起搞統計吧,每天都得往上報數字。林小玉說我報不了那些假數字。蘇有權說怎麼是假的,咱全區光大小鐵鍋就收上八千個,那能煉多少鐵。我去過蘇有權家,他的老小子和我是同學,他家還留著大鍋。我說:“交了你家的鍋,還能多煉鐵。”
蘇有權很尷尬。李拐子說領導不帶頭,這活不好幹呀。二伯父嘿嘿笑,瞅著蘇有權不說話。蘇有權走了,時間不大拉來兩口大鍋,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訴李拐子別砸了,一戶搬一口鍋回去,晚上加班,把其它地方亂扔的爛鐵疙瘩撿回來。這招子挺棒,第二天蘇有權又來了,見鍋少了,鐵多了,就問是咋回事,李拐子說我們一夜沒閑著,要爭紅旗。蘇有權點頭說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說:“你動員一下林小玉,讓她去當統計。你這兒的成績,我立刻就上報。”
二伯父說:“搞大躍進,我不圖表揚,要動員林小玉,你得想法把馮大光放回來。”
蘇有權說:“夠嗆,要押到西北了,沒想到處理這麼重。”
二伯父急了,手拿著爐鉤子問:“一點法子也沒有了?”
蘇有權嚇一跳:“除非有人替他多承擔責任。”
二伯父說:“我替他承擔。”
二伯父上了蘇有權的當。蘇有權怕他東山再起,想過這招子。二伯父寫了材料,說馮大光是聽了自己的言論後才說些不滿意的話的。結果可想而知,馮大光照樣去了西北,二伯父又捱了一年多。五九年反右檢查他言行,又聯係家庭出身,問題愈發嚴重,立刻給了留黨察看的處分,從區長一下子貶到街道辦事處副主任。這還多虧有位市領導給說了話,否則就得雙開。其中罪狀之一,是偷大鐵鍋,反對大躍進。這事的暴露跟我有關係,我拿我奶貼的棒麵餅子去學校吃,旁的同學因家裏沒大鍋,都吃蒸的窩頭,蘇有權兒子找我要餅子糊嘎巴兒吃,我偏不給,他兒子回家說了,蘇有權賊精,立刻去查,發現了大鍋。不過,有馮大光那事在前麵,大鍋已經無所謂了。二伯父從區裏下來,日後再也沒人叫他大官僚了。他發了工資就喝酒吃肉,身子噌噌長肉。葛大鳳還真不錯,受牽連從經理變成賣菜的,照樣好好地待著二伯父,不變心。但她在外麵特橫,人稱菜站母老虎,敢拿秤砣砸人。她自己說過去咱是官,得裝模作樣按著性子凡事忍著,現在沒有大官僚了,就剩倆大獠牙了,誰惹我我咬誰。也怪,葛大鳳三十歲往後,倆虎牙直往大了長,比老舍寫的《駱駝祥子》裏的虎妞那倆虎牙還大,誰看誰害怕,牙科醫生說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如果身上再長出毛來,就麻煩了。葛大鳳不在乎,說長出毛來我就去動物園和猴子住在一塊,有飼養員喂,還省得賣菜受累。若幹年後真相大白,農研所在大躍進中要創造萬斤蔬菜田,給西紅柿上激素,激素上得多的,西紅柿就長得又大又紅。他們知道激素吃多對人有害,自己不吃,賣給菜站,葛大鳳近水樓台先得月,專揀個大色紅的吃,就吃出毛病。但後來就鬧三年自然災害了,沒菜吃,葛大鳳身上沒長毛,隻落下兩個大虎牙。文革中倒是幫了不少忙,一般的造反派都怵她。
三年困難時期,把二伯父餓得猴頂燈,肚子沒了,就剩個大腦袋瓜子,倆眼珠快餓冒出來了。再過去又搞“四清”,定成份,把我爺嚇死過去好幾回,等到文革一開始,就徹底嚇死了,當然是死於心髒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員,膽小,根本撐不起這個家,紅衛兵抄家一開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請何天宏來,否則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請的,因為二伯父特喜歡我。我爸把話一說,二伯父歎口氣,說:“唉,沒想到落到熱河跟你們纏在一起,我這輩子命不好呀。”
葛大鳳說:“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們命不好。有打燒餅的右派嗎?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說:“他當右派,不是還照樣打燒餅,可惜那些科學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過去吧,那邊人多熱鬧。”
我拉著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裏流下幾滴淚。他摸摸我的頭,又下意識地摸摸桌上火藥味十足的報紙,最後他說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幹出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門口貼出大字報,揭發我爺當年在東北強占貧農的女兒,然後又將其母子棄之不管。現在,貧農女兒的兒子何天宏要報仇雪恨,要占領何家的這塊陣地。他讓我們夜裏往大門外牆上刷標語,刷得連大門都快找不著了。這招子特起作用,來了好幾撥紅衛兵,到這一瞅不走了,叫誰看這院都被抄過十次八次了。這個街道的居民雖然過去也窮,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處,不是老子當過偽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灣。二伯父看透了這些人的心理,說咱們也成立個組織,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眾人都讚成。於是,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護起來,基本上沒受太大的衝擊。這一時期,因住在一個大院裏,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覺,總是看書。我那時已經懂點事了,我問二伯父為啥這麼愛學習,是不是還想出去參加革命運動。二伯父說不想參加運動了,但出去還是想的。二伯母葛大鳳說你還想當官,沒那個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難說。”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結束一段以後。政策是怎麼落實的不清楚,反正一上來就是區委書記兼區長。蘇有權主動找上門來,說過去受“左”的路線影響,在有些事上不小心傷害過你,往後咱們團結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說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煩。蘇有權嘻笑說找也就找了,誰叫我是大鳳的表舅呢,好歹比你們大一輩,往後你還得在我的領導下工作……原來,蘇有權已經提拔到市裏當了副書記。他比較走運,文革前的曆次運動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實幹部政策又主要從文革中做起,他就理所當然地站了起來。說心裏話,他主動找何天宏,思想上也確實有變化,要不他也不能來。他覺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麼傻整傻幹了,也沒必要再瞄著何天宏了,恰恰相反,還需要把何天宏變成自己的心腹大將。
因為這時的幹部派係太明顯了,身後沒有一撥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買這個賬,上任以後埋頭抓工作,不大理會上麵的權力爭鬥,也從不主動去蘇有權那兒彙報工作,或隨便聊聊。何天宏這會兒忙什麼呢?他對熱河城的文物有了極大的興趣。熱河城裏除了皇家的避暑山莊和外八廟,還有許多民間小廟,像武廟、忠義廟、城隍廟、火神廟等等,過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別是文廟,乃曲阜廟之後的全國第二大文廟,廟內鬆柏參天、殿宇巍巍。文革中這些廟被禍害得不像樣子了,但殘牆斷壁依在,昔日模樣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畫家來這兒寫生。何天宏上前跟他們聊天,聊了幾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熱河這地方要工業,沒有幾個像樣的大工廠,要農業,山地太多,機械化也一時難以實現。這裏惟一的優勢,就是這些文物,若保護好了,把外麵的人引來參觀,興許是條好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