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集裝箱大貨車在通往本縣開發區的道路上轉不了彎,如今大車交會對開一點問題沒有,高興了來一段水蛇行也可以,路寬了,且都硬化,路麵或水泥或柏油,不錯。這裏邊的功勞大家有份,其中林妹妹最突出。這個人比我們厲害,她是女的,年輕端正,如林光輝言“姿色逼人”,還是個急性子,特別好勝,最要麵子,敢衝鋒陷陣,林光輝的男廁所她都敢衝,有這股勁還什麼事辦不成?
但是天下事都不會過於簡單容易,而人都有極限,特別是女人。
那天下午,會間休息時,幾位縣長坐在位子上喝茶閑聊。
有人忽然記起時間,說明天是冬至呢,時間過得真快,又一年過去了。林梅情不自禁用筆在桌子上一敲,說得讓小食堂準備一下,給大家做碗圓子吃。林光輝即在一旁開玩笑,說這就女士,想的盡是吃,然後是減肥。林梅不服,說林光輝就你嘴臭,明天我們吃圓子,你喝涼水去。林光輝說你以為圓子多好吃?“圓甜冥長”,知道來曆嗎?
林光輝喜歡賣弄,這人確也見多識廣,我們早送他個綽號叫“教授”,除稱頌他有見地外,也暗諷他好為人師。他提到的“圓甜冥長”是本地民間俗語,大概指的是冬至那天吃的圓子是甜的,那天夜特別長。冬至就是二十四節氣之一,不是法定節日,並不太引人注意,林光輝卻偏要說出點名堂。他說所謂“圓甜冥長”其實很恐怖的,那是古時候死刑犯人的一個感慨。古時死刑犯都在冬至後砍頭,叫“處斬”,砍頭前夜給碗圓子,天亮上路受刑,從此淪入地獄為鬼。那碗圓子再甜,吃得下嗎?那晚上能睡得著嗎?是不是特別黑暗特別長?所以“圓甜冥長”。因此建議林梅林副縣長明天別吃圓子,免得又長夜無眠。
林梅頓時表情暗淡,歎氣道:“怕的就你這張嘴。”
我們都知道林梅患失眠症,相當嚴重。她還有胃病,所以瘦,非常有“骨感”,身材極苗條,很符合時尚,卻與減肥無關。
林哥哥當場開導林妹妹,說林副縣長你的毛病都是自找的。心氣不要太高,臉皮不要太薄,別太要強。做事悠著點,神經放鬆點,包你吃得下睡得著,胃病沒有了,臉色紅了,膚色白了,不必化妝就可以去參加選美。
林梅不吱聲了。我們在一旁湊熱鬧,讓林光輝幫大家放鬆一下神經,說今天縣長會內容太多,全是麻煩,費勁,壓力太大,你林教授加上一個“圓甜冥長”,這麼沉重,還了得,讓不讓人活了?這不是謀害咱們領導嗎?講點別的,輕鬆點,趁這幾分鍾,林教授趕緊發揮一下強項。林教授果然來勁了,即給大家放鬆。他的放鬆當然都那一套,“男女關係方麵的”,他擅長這個。他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叫做“美麗的裙子”,題目不倫不類,這人就喜歡這樣,故意搞得不倫不類。他說某單位風流女士多,幾任領導總是“犯男女關係方麵的錯誤”,上級物色了一個老實家夥,派去當領導,特地交代一定要接受前任教訓,管住“下邊”。不料沒多久又犯錯誤了。叫來一問是怎麼下水的?那人說有一天某女士來請示工作,穿裙子,坐在辦公桌對麵。那天天氣其實還行,女士偏說熱,怎麼解熱呢?掀起裙子往身上扇風。女士一邊解熱一邊還說話,問領導她身上這件裙子“美麗”嗎?此公便去欣賞美麗,眼睛一低就受不了了:人家裙子裏什麼都沒穿,“下邊”春光乍泄,一覽無餘。
林梅即叫:“林光輝你還不住嘴!”
同僚之間哪能這麼喊叫?我們當然不行,林梅卻可以,她是女的,林妹妹。她一警告林光輝就笑,說不能再放鬆了,林副縣長要告性騷擾了。
於是接著開會。那一天林光輝其實並不輕鬆,他在講所謂“美麗的裙子”時純粹皮笑肉不笑,眼睛還不時往桌麵上掃,那裏放著他的手機。他在會議期間已經連著接了好幾個電話。
縣長辦公會依例關閉手機,如確有要事需保持聯絡,應關閉鈴聲,用振動方式,免得幹擾開會。這天林光輝就這樣,一邊開會、當教授,一邊讓手機在桌麵待命,隨時準備與外界溝通。
縣長做小結講話時,林光輝的手機又在桌上滋滋打轉。他接了電話,靜靜聽好一會兒,一言不發。末了他悄悄把手機遞過去,給坐自己上座的林梅。林梅不像他那麼沉得住氣,隻聽半分鍾就嚷:“不可能!”
場上人都看她,縣長也看。林光輝把她一拽,她才意識到這在會場上。電話看來比較要緊,放不得,她站起身離開會場,到外邊繼續接。
縣長問林光輝:“你們那什麼事?”
林光輝說:“東宏電光源。看來有麻煩。”
一時舉座皆驚。
剛才,林梅特別提到的征地事項,為的就是這家企業。這是家台資公司,生產新型照明器材設備,科技含量比較高,原在廣東設廠,現擬移師前來,辦一家新廠,其投資規模在全市範圍內都屬較大。林梅對這個項目情有獨鍾,認為當前投資大,後續效果好,應該全力爭取。她花了無數心血,千方百計做工作,雙方談判談了好一段時間。高科技大項目要求高,條件多,不容易談,幾上幾下格外費勁。要不是林梅特有韌性,堅持不懈,鍥而不舍,雙方早就拜拜了。前些時候,這個項目終於塵埃落定,企業老板李先生率一批中層人員隆重前來本縣考察,雙方簽訂投資辦廠協議,隨後項目前期資金如期注入,有關準備全麵開展,隻等土地一批,就開工投建。哪想天有不測風雲,忽然又節外生枝。
林光輝說了,別高興太早,這人不是烏鴉嘴,也不是光會犯“男女關係錯誤”。他有先見之明,特別警覺,還有些獨到的信息渠道。
林梅到會場外打完電話,即匆匆進門向縣長請假,表情凝重。她說大事不好,東宏電光源可能動搖,看來不是空穴來風。這會有連鎖反應,弄不好就跟地震海嘯一個樣,得趕緊想辦法接觸。縣長一擺手說:“行,你去辦,有什麼情況立刻報告。”林梅當即又提了個要求,說這事要緊,她怕自己一個對付不過來,能不能讓林光輝林副縣長幫助她,一起辦這個事?
縣長即扭頭問林光輝:“林副,這事要緊,你知道的。再配合林梅一回?”
林光輝點頭,說可以,沒問題。
他自嘲說:“就跟那順口溜說的,四大鐵,什麼什麼一塊扛過槍的。”
我們知道他別有意味。他不是說林哥哥林妹妹間關係有多鐵,他們間來龍去脈我們大體清楚。林光輝說的其實是另一種鐵關係,不是因為一塊扛槍打仗當過戰友,是由於另一種緣故,叫“一塊嫖過娼的”。林光輝當然未有嫖娼紀錄,否則早給雙開,沒資格把手機擺在縣政府會議桌上振動打轉,但是他曾因陪台商王先生洗桑拿、接受異性按摩服務被處理過,兩人有了一個共同的特殊經曆和一點“鐵”的理由。這個理由有些用:台商王先生是台商李先生的朋友,李先生擬尋地建大型電光源廠的消息,是王先生告訴林光輝,然後林光輝再轉告給林梅,這才有了雙方的接觸。現在也一樣,李先生忽然另有考慮,該項目麵臨危險的消息,也是由王先生密告林光輝,然後才得以證實。信息時代,能否掌握信息特別是掌握一些隱密而重要的信息事關重大,有些信息從正規途徑傳來時已經晚了,因此就需要臥底搞情報。在這個招商事件裏,王先生就是林光輝的臥底,義務提供情報,完全免費,因為他們有些“鐵”,在“四大鐵”裏占有一大,但是我們知道並不是一起扛過槍。
所以這一次林妹妹主動要求林哥哥協助。除了她可能確需一些幫助,也因為林光輝在這一項目中別有作用。林梅畢竟已經有過不少閱曆,說不定依然記仇,卻也明了大局,關鍵時刻不小心眼,主動伸手請求支援。我們知道這兩人各有千秋,他們在一起唇刀舌劍,彼此都會傷痕累累,要是一起協同作戰,那恐怕無堅不摧。
事後我們得知,這兩個人出了會場,一刻也沒耽擱,立刻帶著隨員奔赴市區。他們找了家大酒店定了一個雅座,是個大間,有一張紅木大餐桌。林梅親自點菜,要的都是該酒店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菜肴。
但是沒用上,很遺憾,客人不來。林哥哥林妹妹輪番打電話,李先生那邊就一個答複:“謝謝了,今天晚上李先生沒空。”
李先生忙什麼去了?吃飯。就在附近不遠另一家大酒店裏。李先生公司的駐地在廣東,已定在本縣開發區投資辦廠,還設了一個籌備辦事機構。這一次他帶著人從廣東來到本市,據說是來處理新廠相關事宜,但是不跟本縣說,也不到本縣,卻有其他方麵的人士安排他的活動,包括今晚請他吃飯,這就有些不對頭了。此刻是誰在跟他拉拉扯扯呢?趙副縣長,鄰縣官員,林光輝的老搭檔。林光輝未犯“男女關係錯誤”之前在那個縣當常務副縣長,有一次他把打上門來的林梅哄住,讓她如坐針氈在賓館大堂守了半個小時,自己在三樓“登記”,拿下了一個無紡布項目。當時林光輝身邊站有一批當地官員,其中就有這位趙副縣長。現在這個人正在酒桌上與李先生幹杯,林哥哥林妹妹則被晾於一側。趙副縣長此刻所作所為與當年林光輝類同:李先生的電光源新廠本已定位,忽然出現了新問題,上級對各地上馬的工業開發區進行清理整頓,林梅林光輝管轄的本縣工業開發區因起步稍晚,規模略小,在第一輪調整中未列入名冊,一些不確定因素因此產生,企業決心開始動搖。趙副縣長適時插足,以該縣緊靠高速公路,交通條件好,工業開發區開發較早,規模較大,已經列入新名冊等理由,力爭劫走這個項目。
林梅說:“林光輝林光輝,從一開始就是你壞的事!”
林光輝說:“小心眼。各為其主,咱們有咱們的臉麵要顧,人家有人家的臉麵要爭,要理解人家的立場。包容心大一點。”
林哥哥比較大氣。他不慌不忙,林梅催他不斷動作,一個接一個打電話緊追李先生,他說不急,現在急也沒用,等一等,火候到了再說。他吩咐酒店小姐給大家上吃的。客人不來,等半夜了,自己還能總餓著?但是自己吃飯和請客不一樣,沒必要鋪張浪費,一人一碗海鮮麵打發行了。林光輝吃完自己那碗麵一看,林梅拿筷子在碗裏攪,一口都沒動。
“不吃東西你想幹什麼?”他問林梅,“還想衝過去?”
林梅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沒好氣道:“就是。”
“你傻了你。”林光輝也沒好氣,“吃飯。”
他打開手機再打電話。電話一通,他立刻換上一副麵孔,笑逐顏開。
他對李先生的隨員說,今天下午縣裏開會,一聽說李先生來,林梅副縣長和他立刻離會,專程到市裏來看李先生。從傍晚起,他們就在酒店這邊守候,想請李先生吃一次飯,有些事溝通商量一下。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了。李先生晚上有要事,沒關係,他們還可以等,待李先生辦完事了再說。看看現在都這麼晚了,他們還在這裏。林梅副縣長做人特別有誠意,叫了特別豐盛的一桌酒菜,一直準備著,不上,自己餓肚子等,一心一意,竭誠待客。
“請跟李先生說,沒關係的,等他辦完事,給我們一個電話就成。”
幾分鍾後電話來了,是李先生。他在電話裏哎喲哎喲,連聲道歉。他說,剛知道兩位縣長餓著肚子等他,真是太不好意思,太過意不去了。這一次也就隨便走走,不敢太驚動,所以沒跟兩位縣長聯係,誰想還是驚動了。今晚確實有事情,一直到現在還走不開,非常對不起,告罪了。今天太晚了,也還走不脫,不敢讓兩位縣長再等,這樣吧,明天中午見麵,他親自設宴請兩位縣長。
林光輝連說沒事沒事:“李先生,林梅副縣長要跟你說兩句話。”
林梅接過電話。這人不含糊,語出驚人。
“李先生你麻煩了,”她說,“這回你可把我得罪了。”
“對不起對不起。”
“我這人特別記仇,放不過你的。”她笑,“明天你得喝酒。”
“放心,一定。”
“其實李先生心裏有點怕,想躲,是吧?別怕,反正這酒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的。李先生跑廣東,我追廣東,跑台灣我追台灣,李先生就是能跑到月亮上去,我保證也要追到那邊灌你,不信試試。”
李先生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林縣長了不得。服了!”
林哥哥林妹妹就這回事。不管是不是像林光輝開玩笑說的那樣,叫做“一個有些惡心,一個特別美麗”,風格如此不同,居然還珠聯璧合。
當晚隻好作罷,林哥哥林妹妹耐心等待。第二天是冬至,中午李先生帶著幾個隨員如約前來,一見麵拱手抱拳,再三道歉。林梅笑笑,二話不說,從公文包裏取出幾份文件遞給李先生。她說,這裏邊有東宏電光源廠征地和開工事項的相關文案,有本縣政府就保留工業開發區事項給省政府的呈文,有相關企業各項優惠措施保持不變的文件。提供給李先生,作為今日午宴的幾道下酒菜。
“我知道李先生昨晚在哪裏,跟誰吃飯,談些什麼。”她笑道,“我知道李先生心裏有數。他們那個地方靠近高速公路,有幾個地塊確實不錯,條件也優厚,但是李先生又總是覺得他們那兒有些欠缺。李先生想清楚缺的那是啥嗎?”
她指指林光輝,再指指自己,說缺的就是在座的這兩個。
“人是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人辦的,投資辦廠,首要條件應當是有好的合作者。在哪裏辦企業都會碰到些問題,都需要有人來幫助解決。李先生見過比這位林縣長更有水平更能幹的人嗎?見過比我更執著更努力的人嗎?”
這時輪到林光輝。他倒酒,滿滿三大杯白酒。他說李先生知道,人家都稱我教授,我比林梅縣長還能說,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小趙縣長更比不上,他也就我徒弟。但是現在我不多說,這個時候就看怎麼喝。林梅縣長誠心誠意,從昨天晚上一直餓到現在,她胃痛,不能把她喝死了。我替。你一杯我兩杯,這樣公平吧?
李先生笑:“兩位縣長真不饒我嗎?”
於是喝。一場酒喝下來,兩個鍾頭,喝得很盡興。林光輝頭重腳輕,李先生也差不多了。分別時的場麵很熱烈,互相拍肩膀,擁抱都上了。彼此心裏已經有數。
林梅沒喝酒,她很清醒,這種場合需要有人喝,有人醒著,畢竟有事要談。她在酒宴上指揮調度,一邊敬酒說事,一邊讓人劈裏啪啦照相,左一張右一張,擺姿勢,做“剖斯”,舉杯,“茄子”,搞得一桌人都跟演戲一般。
終於吃完午飯,送走客人一行,林梅問了林光輝一句:
“你看還行吧?”
“還得再給他上點勁。”李光輝說,“不過我看能拉住,應當問題不大。”
“你呢?你還行吧?”
林光輝把手一擺說沒問題,不就是喝酒嗎?小意思,他沒喝多,還留著一手,以便返回縣裏繼續戰鬥。
林梅說:“今天冬至,你先回家看看嘛。”
林光輝說幹嘛呢?自從犯了男女關係錯誤,他就不想念圓子了。圓甜冥長。
“你怎麼樣?”他問,“晚上市裏這攤對付得了嗎?”
林梅苦笑,說怎麼也得對付下來。
“完事了你回家,讓你家先生好好幸福一回。放鬆點,身子不要總繃那麼緊,別老思念安眠藥。”林光輝說,“縣裏這場免操心,我們好幾個人呢。”
事後我們回想,林哥哥林妹妹這席話有些特別。“幸福一回”還“身子不要總繃那麼緊”,這什麼話?不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