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林梅林妹妹從市外經局來到本縣,當時縣政府換屆,林梅作為新任副縣長候選人進入選舉,那時她也就三十出頭,主席台上一坐,舉縣皆驚,因為很年輕很端正,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主持人似的。後來林光輝形容,叫做“姿色逼人”。
但是她顯然走錯了地方,主席台跟演播廳畢竟不同,林梅在那次縣人大會上丟盡麵子:有近半數代表對她棄權,不投讚成票,她以過半數兩票險出,創人民代表大會製度建立以來,本縣曆屆當選者得票最低的紀錄。選舉結果當場公布,林梅血色全無,表情有如死人,隻差當眾抹眼淚。
林妹妹長得不錯,初來乍到,沒有招誰惹誰,憑什麼讓人家如此難堪?事後分析,我們認為主要是她運氣不好。那一回換屆,恰上級強調幹部交流,幾位新上的候選人均來自縣外,本縣一些代表有所抵觸,擔心外來幹部隻圖政績升遷,缺乏造福鄉梓意識。他們的抵觸集中到林梅身上,是因為她太年輕,長得太鮮豔,像演員像主持人而不像官員,這種人可充花瓶,哪堪重任?當時林妹妹經驗不足,對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人民代表的心理缺乏研究,她可能覺得需要給諸位代表一個美好的印象,也可能因為氣質風度自有習慣,她在上主席台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臉上化有淡妝,頭發有些形狀,衣著雖非國際名牌,卻嫌過於典雅。特別是人大會開於年初,冬末春頭時節,天氣猶冷,人家穿夾襖穿棉褲,她不知深淺穿了條黑色呢裙,該裙子很合身很得體,在舞場上肯定賞心悅目,在主席台上當然一樣好看,但是沒給她爭得選票,可能還相反。後來我們沒看到她再穿過那條裙子。
於是林光輝發表議論,說林梅這種女幹部看來還需要“重點培養”。
這是笑談。當時沒有誰太注意,因為林哥哥林妹妹尚未相遇。林梅到本縣任職時,林光輝還遠在鄰縣,距本縣三十公裏。他已經當了一任常務副縣長,雖然前景看好,卻也鞭長莫及,還輪不到他超越轄區範圍,跨界來培養美麗的林妹妹。
沒多久,他們狹路相逢。
林梅以過兩票險出,成為林副縣長之後,縣長有些發愁,不知道該給她派什麼事做。哪怕是花瓶,總得找個合適地方擺放,否則也會礙事。縣長有心讓林梅分管文教,讓她去操心劇團演員學區主任一幹人物,反正中間有相關政府局的局長們頂著,事情壞不到哪去。不料林梅不幹,她主動請纓,要管外經貿,管招商。她說她在大學讀的是這個專業,在市外經局幹的是這個,市裏派她到本縣任職,可能也有讓她加強本縣這方麵工作的考慮,因此她希望還管這個。縣長一聽喜憂參半。喜的是有這麼一個小姑娘如此勇敢,憂的也是這個小姑娘居然如此勇敢。本縣外經貿工作不好做,像火爐裏的烤地瓜一般燙手,主要原因是地理交通條件不好,偏居山區,道路等級差,環境劣於其他縣區,做什麼都事倍功半,很需要下氣力,卻很難出成績。上屆政府分管外經貿的副縣長因工作成效不好,換屆時被解職,改任非領導職務,前車可鑒,很少有誰願意來接這個燙地瓜。所以縣長挺吃驚,問林梅:“你是真願意管這個?”
林梅說:“縣長我得證明我自己。”
於是就這麼定了。
這個林妹妹不是林黛玉,人家不葬花,要上主席台。主席台不相信眼淚,這個道理我們知道,看來她也清楚。人都是要麵子的,女人可能尤其愛麵子,否則電視裏哪來的那麼多護膚品廣告?林梅這人似乎不像表麵那般柔弱,她遭到本縣人民代表的懷疑,現在她想有所表現,為自己掙一口氣。
那一年秋天,市裏舉辦節慶及招商活動,大小客商雲集市區。林梅帶本縣有關部門人員駐紮市區,全力招攬客戶,決心拉幾個像樣點的項目擺進本縣新設工業開發區,實現工作突破。對她來說這一次能否成功事關形象,別有意味,壓力很大。因此特別用心特別努力。畢竟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有幾個客商被她說動,拉往本縣。其中最為林梅看中的客商姓張,來自香港,手中有一個投資近千萬美元的項目,搞的是無紡布。林梅在招商期間通過各種途徑與之接觸,千方百計聯絡溝通,盛情邀請去她那裏考察。張先生說,難得女縣長這麼好客這麼熱情,就排個時間吧,看看去。林梅性子急,擔心夜長夢多,請張先生當即安排時間,能不能明日成行?張先生還說爭取吧,容他排一排時間再說。
隔天一早,林梅帶著她的人去了酒店,打算無論如何,一定接張先生一行前往本縣。為了表示格外看重,林梅想辦法從市裏借了一部寶馬車,讓司機把該車擦得通體發亮一塵不染,隆重開到酒店樓下,準備幫助張先生下決心一遊,同時供他馳騁本縣土路時感覺能夠更好一些。不料張先生房間的門鈴久按無應,樓層小姐說客人已經出門,不知所往。林梅急了,四處聯絡找人,恨不得立刻報警,最後打通張先生隨員的手機,才得知張先生一行已經另有安排,張先生有話,說這一次事情比較多,時間排不過來,林縣長那裏,日後再考慮去吧。
林梅非常失望。這個人卻有韌勁,比男子粘乎,她不甘心放棄,即在酒店大堂現場辦公,竭盡全力要打聽出個究竟。她身邊的幾個人幾乎把手機打爆,情況便明朗起來:張先生其實沒走,沒回香港,他還在本市境內,他坐的車正行駛在通往本縣工業開發區的道路上,但是人家不是來跟林副縣長約會的,他要在一個岔道口提前左轉,奔赴鄰縣,那裏另有一位林副縣長在恭候佳賓,是林光輝。
林梅立即打電話,找林光輝。這可能是林哥哥林妹妹之間的第一次公務接觸。彼此都有些身份來曆,不可能不認識不知道,但是當時不在一個縣裏,互不搭界,沒太多交往的必要,見麵握握手也行,眼睛一轉裝作不認識也行。卻不料注定得搞在一塊。
林梅問林光輝是否邀請張先生到他們縣裏去了?林光輝沒有否認。林梅說張先生的無紡布項目跟她已經談出些意向,林副縣長可能還不知道?林光輝大笑,打哈哈說他非常失望。電話裏一聽聲音這麼親切迷人他就神魂顛倒了,不知道是哪個美麗的小姐要跟他見麵。哪想自作多情了,人家是衝著大款衝著錢來的。
“你放心,我沒打算跟這位張先生登記結婚,就是請他吃吃飯,吃完飯你要你拿走,該誰還是誰的。”他說,“我看他有些禿頂,肚子也大,怎麼你會喜歡這個?”
林梅不跟他哈哈,隻說:“林副縣長,可記住你自己的話。”
她知道林光輝如此親熱全是裝的,他沒那麼好對付,他這麼拉走客商,不為談項目,隻為請人家吃一頓飯,傻瓜才信。
林梅在酒店裏生了會兒悶氣,忽然起身,叫上司機隨員,連同那輛寶馬車立刻出發,一不作二不休,跟蹤追擊,直奔林光輝而去。
她決定不請自到,打上門去見張先生,在林光輝的地盤上專程誠邀他到自己縣裏考察,不管該林副縣長作何感想。林梅如此舉動有些超常,輪到我們不會這麼幹,但是她不同,她是女性,剛剛任職,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急於有所成果,身上承載的壓力特別大,所以她會有些超常舉止。但是她未如所願。趕到地方時已近中午,林梅直趨縣賓館,她估計客人一行應當在這裏。總台小姐查了記錄,說沒有,並無張姓客商登記入住。
林梅詢問林光輝副縣長在哪安排宴請客人?小姐也搖頭,說她不知道。
於是林妹妹再找林哥哥。她打手機,說她來了,從市裏回縣途中順道進來一訪,求見林副縣長。如果林光輝正忙於宴請貴客,她打算也去敬一杯酒。不知主人歡迎不歡迎?林光輝在電話裏叫,說林副縣長你怎麼回事?這門上畫著個大煙鬥,是男廁所嘛,眼下左一個右一個全蹲在坑上,你大小姐突然闖進來抓人,讓我們往哪跑?林梅說不用跑,請把手機給張先生,我跟他說幾句話就行。林光輝在電話裏笑,說林副縣長真是性急,怎麼可以呢?張先生害痔瘡,肚子裏的東西有點下不來,別把他坑了。林梅說現在不開玩笑,你們把客人弄哪去了呢?
林光輝這才說,他請客人去城關土地廟燒香,據說這廟主發財,很靈。燒完香他會請客人在賓館吃飯。請耐心等一會兒,熱烈歡迎林副縣長作為佳賓一起共進午餐。
林梅在林光輝的賓館裏等了半個小時,如坐針氈。後來她才知道,林光輝其實隻為把她穩住,他和張先生並沒有到什麼土地廟燒香,也沒擠進男廁所蹲在坑上,他們就在這裏,在賓館三樓的會議室。此刻該室有一批人聚集,有紅布條和香檳酒。林光輝在那裏主持舉行了一個儀式,幹什麼?登記結婚,與特邀前來的客商張先生草簽了一個投資辦廠意向書,就是林梅想盡辦法要拉到本縣工業區去的無紡布項目。
那頓午飯林梅沒吃,她一明白情況就氣壞了,調頭離去。
這是林光輝“重點培養女幹部”的一次紀錄。以此可知林哥哥林妹妹雖有數千年淵源,狹路相逢之初卻很不愉快。
兩年多後,“天上掉下個林哥哥”,林光輝被免去鄰縣常務副縣長職務,派到我縣任副縣長,排名在林梅之後。林哥哥忽然掉下來,屈居林妹妹之下有些緣故:他出了件事,不算特大事,卻很不光彩。
林光輝原任縣裏,有一家台資衛生潔具企業,規模很大。
企業老板姓王,王先生,很年輕,很能幹,來去於海峽之間,在多處辦廠,為市台商協會的副會長,與本市各級政府官員聯係很多,關係很好。這位年輕台商投資本地,是林光輝談下來的,辦企業之初,一些難題靠林光輝協調解決,兩人因此十分友好。那一年元宵,王先生從台灣返回大陸,在市裏給林光輝打一電話,說元宵佳節,燈好月圓,幾位朋友在酒店裏聚餐,想念林光輝林長官,想請他撥冗前來見一下麵。林光輝一聽幾位都是熟人,台商,有錢有項目,興衝衝便去相會。大家喝酒,很高興,就去了該酒店樓下的桑拿城,分別桑拿。那晚不巧,該桑拿城發生流氓團夥持械鬥毆事件,致一人死亡,數人重傷,警察接報後封鎖現場搜查嫌犯,林光輝林副縣長很不幸,給搜了出來。王先生諸君當時也受了點驚嚇,人家是台商,沒事,林光輝則不行,麻煩了。據說林光輝給搜出時基本赤條條,正在按摩室接受異性按摩。按摩女職業性地基本也是赤條條,身上隻幾個小地方有窄布條敷衍了事,所攜小包裏裝有安全套等物,據稱為其勞保必需品。事後林光輝百般辯解,說自己並未與按摩女發生性關係,也未打算做性交易,他被查時非裸體,下身還穿有短褲,等等。這些辯詞均無法改變其肆意違規之性質。
他給免了職。半年多後才派到我縣工作,背了一個處分。
這個人倒還豁達,未見受挫而消沉,他在私下裏跟我們開玩笑,說自己是“負傷於招商前線”,他一向熱心做婦女工作,擅長“重點培養女幹部”,但是這一次沒搞對,推動招商不錯,把桑拿小姐錯當成女幹部了。他說自己要接受教訓,努力工作,決不在本縣重犯“男女關係錯誤”,請大家認真予以監督,特別請林梅林副縣長監督,以有效保護本縣婦女兒童。這個人玩笑開得挺輕鬆,似乎不當回事,其實不那麼樣,我們都知道他心裏挺難堪,他是用這種方式來排解和掩飾。
林梅比我們直爽,可能也因為早有過節。她當場抨擊:
“還這麼不要臉。”
林光輝說女領導真不能得罪,她們格外會記仇。其實記仇最不好,不利團結影響合作還在其次,陡增心理負擔,加深臉麵皺紋最嚴重,其後果任多少護膚霜洗麵奶都解決不了,錢花冤枉了,還是白搭。這怎麼行呢?女領導是特別要臉的。
“所以記性別太好。”林光輝說,“其實我最不願意跟女幹部過不去。古人說男不與女鬥。鬥輸了沒麵子,鬥贏了也是欺負弱小,左右不是人。那一回搶項目有一些特殊因素,傷了這麼優秀的女幹部,事後特別過意不去的。”
林梅說:“我很感動呢。”
林光輝說不必啦,開玩笑的。眼下當個縣長什麼的其實都像女人,一天到晚顧個臉麵,總想搞出些政績成果名聲等等。
所以該弄傷女幹部還得弄傷,愛你沒商量,總之情有可原,別太計較。
“我可是肺腑之言,我也是自己出了點事才悟出來的。”他說,“林副縣長你這人挺難得的。人都愛惜臉麵,有的人像我這樣,愛麵子愛得有些惡心,你愛麵子愛得特別美麗。但是不能過頭了,那也會傷害自己。”
林梅說林副縣長真的這麼關心啊?不敢再記性太好了,免得林副縣長心裏特別過意不去,也給弄傷了。
唇槍舌劍。林哥哥林妹妹坐在一個會議室裏,不是聽起來感覺那般親切。
3
林光輝出事的消息在本縣迅速傳開。貴為一縣之副,冬至夜間失蹤,淩晨不省人事重傷蜷縮於樓後花壇,這種消息哪裏封堵得住。隻有盡快搞清情況,掌握真相,采取對策,才可望減少其負麵影響。
林光輝本人昏迷不醒,無法提供說明,如當年桑拿事件一般為自己辯解。他從事發現場被急送縣醫院,醫生發現他頭部、腰部嚴重受傷,生命垂危,根據傷情,初步斷定為高處墜落導致,也就是從樓上掉下來摔傷的。林光輝的傷勢已不允許送市裏大醫院,因為可能不待送達,就會顛死於途中。老王召集我們於醫院急診室外緊急研究,確定全力搶救,並報告市主管部門,請市醫院急派專家前來會診施救。
安排搶救的同時,老王要求有關部門迅速展開調查。他吩咐必須格外小心,特別交代了一條:“多方入手,但是林副縣長暫時別找。我是說林梅。”
我們明白他的意思。以我們分析,林梅林副縣長可能會知道一些情況,讓她提供情況一定有助於掌握真相,但是不能冒失行事,得特別慎重,因為林梅與我們不同,女性領導,個性很強,也比較脆。這就像景德鎮的白瓷製品,細膩圓潤,精巧輕薄,看上去賞心悅目,輕輕敲打叮當之聲有如天音。但是不能用力,那是易碎品。
為什麼我們斷定林梅可能知道一些情況?因為這兩天林哥哥林妹妹總在一塊,如林光輝自己笑話,叫“並肩作戰”。
兩天前,冬至前日,白晝極短,已經接近本年度短之極限。縣長在那個短暫的下午召集縣長辦公會,研究安排有關事項。當晚縣長將同書記一起去市裏,第二天趕赴省城開會,因此有必要把急迫工作安排好。林梅在辦公會上談了一個外商項目征地事宜,她說,本縣工業開發區目前碰到一些複雜問題,征地報批格外困難。好在經過多方努力,這個項目用地問題已經基本解決,市相關部門通過了,省裏也已正式表態支持。縣長在省開會期間,方便的話,可與省國土資源局領導提幾句,有助加快進度。縣長聽了很高興,說沒問題,找,請他們吃飯。林副這事做得真不錯,不容易。
林光輝在一旁說:“要我說,別高興早了。”
林梅很不痛快,即喊他:“你不要烏鴉嘴!”
此刻早已不是當年,當年林妹妹穿一條黑色呢裙上主席台,差一點就下不了台。招商會上好不容易抓住一個禿頭大肚的張先生,還沒弄到縣裏登記,半途就讓林光輝拐跑。當年那個林梅很弱小很無助。現在不一樣,三四年摔打,多方麵“重點培養”,她已經讓人不能不刮目相看。當年她在台上隻差哭出來之際,本縣工業開發區還是一片荒山包,眼下廠房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