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男女關係(—)(1 / 3)

第十一章男女關係(—)

楊少衡

1

出事那天是冬至,出事之前我們沒有感覺到明顯預兆,很意外。

大約晚間十一點,機關小車班司機孫來慶接到林光輝電話,要他馬上把車開到白樓樓下,有急事,什麼急事未經言明。事後孫來慶回憶,林光輝在電話裏語調正常,很沉著,略拖點腔調,一如既往。孫來慶清楚他當晚喝了一些酒,不算少,卻也沒有過量,話音裏毫無酒意。林光輝這人平常喜歡打哈哈,關鍵事情嘴巴很緊,不多說,以他的身份,實不必向司機孫來慶報告來龍去脈。他是用手機通知孫來慶的,沒用房間電話,也許因為他不想翻電話本或者翻腦子,號碼存在手機裏,方便就行,不多考慮通訊資費,我們都常這樣,不足為奇。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細節值得注意。

林光輝電話到時,孫來慶已經洗好臉刷好牙,準備上床睡覺,接電話後不敢耽誤,即披衣出門。這天天氣很冷,孫來慶多穿了件衣服,騎摩托去了機關車隊,從車庫裏開出他的普桑轎車,直接開到白樓樓下。

這時他發覺有點奇怪,就是四樓西側林光輝所居套房一片漆黑,沒有燈光。幾小時前,晚飯後,是孫來慶開車把林光輝從酒店送回白樓的。因此他一直認為林光輝是從宿舍打電話通知出車,怎麼到地方一看一點燈光都沒有?孫來慶猜想可能事情挺急,林光輝等不及了,提前關燈出門,下樓候車,此刻可能正在白樓裏親自下樓,一個台階一個台階鄭重行走。孫來慶把車開到自動門邊停穩,隻等門開接人,卻不料左等右等,別說光芒四射一個林光輝,連個老鼠都沒等到。這時他才想林光輝可能並不在這個樓裏,他可能又去了一個不便言說的地方,不好讓孫來慶直接上那個地方接他,所以指定在此等候,他可能正從那個地方向這邊走來。

因此孫來慶耐心等待。

我們是事後才了解到這些的,當時渾然不覺。我們中有幾個人當晚不在,也有幾個因各自理由留在現場,就呆在白樓裏,分別在自己的套間,看電視看書或者做自己的事情。時夜雖深但未太晚,還不是我們可以幸福入夢之時辰。這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之夜,這一天北半球白晝最短而黑夜最長,人們在這一天吃湯圓,佐以甜湯。本縣人通常不管這種米製甜食叫湯圓,他們稱“圓子”,這是俗稱,有如我們住的這座樓學名“機關大院九號樓”,人們通常不這麼叫而直稱“白樓”,昵稱“白宮”。此說屬玩笑,借用美利堅合眾國那一個著名去處,標示此樓在本縣的突出位置。

林光輝住白樓,因為他是本縣副縣長,同時非本縣人,與我們相仿。我們能夠相聚於本樓,因為均為縣級官員,同時又是離鄉或離家赴任,由縣管理部門安排任時住所。時下幹部任職回避規定嚴格,書記縣長等黨政主官均不得在原籍任職,許多副職官員也是交流就任,大家不可能也不宜在任所買屋置產,又不能入住酒店或宿營街頭,縣裏就得考慮安排,於是蓋有白樓,彙集外地籍縣領導,特別是主要領導,因此得以被戲稱為“白宮”。白樓之白,是因為此樓外牆敷砌白瓷磚,當年建樓的縣主要領導決定給本樓貼瓷磚,認為有品味,有格調,不怕風吹日曬染有汙損,一旦髒了,拿高壓水龍頭一衝,還是那麼白。所以一樓白瓷。這位官員早已離任,他留下的白樓已顯陳舊,但是色彩果然還在,白天感覺不甚特別,暗夜裏比較突出,特別在寒冷而漫長的冬至夜晚,路燈照耀之下,白晃晃十分醒目,跟林光輝和我們一樣耀眼於本地,內容有些複雜,或者說比較豐富。

當晚,孫來慶耐心等候於白樓之下,我們渾然不覺於白樓之上。直到晚十二點,也就是午夜。這時孫來慶覺得不對頭了,因為林光輝電話裏說有急事,讓他立刻到白樓下等候,怎麼會一等近一小時,一個影子都看不到,且一聲沒有,這不像是林光輝的風格。孫來慶認為自己應當主動請示一下才是。這個司機不錯,年輕,身體好,技術全麵,除了開車細心,人還活絡,該聰明時聰明,不該聰明時不聰明,不像有些司機倒著來,讓領導受不了,所以林光輝一直用他給自己開車。這晚上孫來慶久等不至,非常適時地在車裏用手機給領導打電話,想告訴林光輝自己早已及時到位守候,不知領導是不是有新情況新交代?孫來慶直接掛林光輝的手機,這一掛很意外:手機關機,無從聯絡。司機頓時非常茫然。

他往林光輝辦公室掛電話,沒人接,顯然林光輝不在那裏。再掛手機,依舊關機。最後他鼓起勇氣往林光輝的房間掛了電話。他這麼幹有些問題,因為上邊黑燈瞎火,明擺的無人在場。如果有誰藏在裏頭,那一定是在幹一些隻宜摸黑幹的事情,例如林光輝自己開玩笑時常說的“重點培養女幹部”,類似活動肯定不喜歡別人幹擾。所以林光輝才把手機關掉,謝絕來電來訪?司機孫來慶已經考慮到這個問題,但是他還是冒惹領導不高興之危險努力追蹤,主要是害怕萬一。不會是林光輝出什麼意外吧?也許他已經打算出門,突然酒勁衝頭摔倒於地?否則怎麼會把車叫來,卻什麼都不交代,眨眼間不知去向,失去聯絡?

如同林光輝辦公室電話一樣,他的宿舍電話也是無人接聽。這時夜深人靜,靜得可以聽到四樓林光輝房間裏一陣接一陣卻無人理會的電話鈴響。

孫來慶不知如何是好。他曾想到是否趕緊報告,例如向他們小車班班長,或者直接向政府辦公室主任報告。林副縣長如此這般忽然消失,很奇怪,可能出什麼意外事情了。這種情況下司機有責任及時報告,以便有關方麵及時尋找處置。但是也可能什麼意外都沒有,林光輝隻是需要處理一件不能受外界幹擾的應急事務,暫時自我封鎖,關閉一下手機和電話,待事情處理完畢,他自會冒出頭來。如果他終於打著哈欠冒出一個頭來時,忽然發現到處雞飛狗跳,有關方麵例如警察正在全縣甚至全市追查他,原來是自己的司機冒冒失失報稱領導失蹤了,這還了得!領導失蹤案是不能輕易報的,一報就是大事。這方麵有個經典案例,為胡長清案。據傳當年江西副省長胡長清率一代表團到雲南參加一個大型經貿活動,期間上級有要事,找到雲南,卻不見蹤跡,團長忽然消失,猶如在人間蒸發,全團上下沒人知道該領導何往,任何電話都聯係不上。有關方麵擔心出事,萬分著急,全麵追索,結果發現該領導並未涉嫌逃跑,他是持化名證件,借帶團離省之機,抽空秘密飛往廣東辦事去了。人找到了,事卻沒完,因為已經驚動上下,需要搞個明白:他跑那兒幹什麼去了?為什麼如此詭秘?於是調查,這一查事大了,從桃色一直查到黑金,最後以巨貪之罪被處死。

所以給孫來慶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並無把握情況下報稱林光輝失蹤。冬至這晚,這位年輕司機守在“白宮”下邊苦苦等待,在寒冷的冬夜裏哆嗦,不敢擅離半步,一心隻盼林光輝突然從手機裏冒將出來,一如既往地用他帶點拖腔的口吻不慌不忙地問一聲:“小孫嗎?在哪呢?”

晚間一點半,電話終於親切到來,在通常電訊來往比較稀少的時段裏如期而至。孫來慶一接電話,哆嗦初止,大汗卻下。從電話裏冒出來的不是林光輝,是個女子的嗓音,很親切,也是那麼問:“小孫嗎?在哪呢?”

孫來慶咳嗽。他說:“嫂子。我在,車裏呢。”

是副縣長夫人,林光輝的妻子。她從市裏給孫來慶打電話,詢問林光輝的情況。她問孫來慶現在是不是開車在路上?

林光輝是不是坐在車裏?打瞌睡嗎?他的手機沒電了還是怎麼著?這麼晚了還沒到?也沒個信。

我們說過,孫來慶這年輕司機很聰明。他一接這個電話就明白了,林光輝讓他夜半出車確實有事,這事就是回家,他家裏可能有些什麼急事需要處理。林光輝家住市區,離本縣八十餘公裏,一小時左右車程。林光輝的妻子顯然知道他要回家,所以才會在冬至午夜過後還不睡覺,在家中認真守候,如同孫來慶認真守候於白樓下一般。她一定是左等右等等得極奇怪,早該到了,為什麼總不見丈夫光臨?於是打電話追尋,這下更怪了,怎麼電話也不通了?這時候便想起了司機。

孫來慶挺著急,不知怎麼回答好。據實解釋,說自己已經在白樓下守候多時,林光輝卻非常奇怪地沒有現身,又無從聯絡。這樣說恐怕不行,縣長夫人聽了會滿腹生疑,極不放心,說不定跟著就追究起來。林光輝要是從此從人間蒸發還好說,如果他沒有蒸發,他還要冒出頭來,那時他一定會生氣不已,責怪孫來慶不會說話。

“這樣的,林縣長他是那個,有點事。”司機說了。

他急中生智,為林光輝打圓場。他說林縣長在晚間十一點來鍾要了車,本來是準備馬上動身的。後來臨時碰上了一件急事,非處理不可,隻好先辦事。現在他守在白樓樓下,隨時準備待縣長辦完事後出發。縣長那邊的事情可能比較複雜,所以不接電話不見人。等縣長露麵了,他會馬上報告,請縣長趕緊跟家裏聯係。

“天都亮了!還聯係啥!”

縣長夫人非常生氣,當然不是對司機。她讓孫來慶告訴林光輝,她鎖門了,睡覺了。別回來了,算了。

“他都說是什麼事啦?”

孫來慶說他不是很清楚。可能是開發區的事情吧,這些日子林縣長他們忙的都是這個,挺麻煩的。林縣長說過,這事頭痛,會把人搞死的。

“你們那個破開發區還真是死了的好。”縣長夫人說。

孫來慶連說是啊是啊。他知道縣長夫人的脾氣,這種時候少說為佳。

這以後再沒電話,不管是林光輝副縣長,還是他的夫人。

夫人已經發話要睡覺了,不再等候其夫返家,因此當然不必再打電話。林光輝不一樣,把特地傳喚來的司機丟在一旁不管,不來指示還切斷一切電話聯係,不吭一聲銷聲匿跡,太奇怪了,不可思議。但是孫來慶隻能死死守在白樓門外,在車裏打盹,他始終沒敢報稱林光輝忽然不知去向。因此我們在白樓上始終渾然不覺。

深夜裏,大約兩點半時分,漫長的冬至夜黎明前比較黑暗的時候,也是人們包括白樓上我們這些人陷入最深睡眠狀態的時候,有一個人於夢中被驚醒。此人為老張,縣檢察院檢察長,住白樓二層朝東房間。老張年紀較大,睡眠需要少,加上承擔開展全縣檢察工作之重負,特別是要反貪,加強打擊職務犯罪,任務很艱巨,壓力很不輕,因此總是很警覺,包括睡覺時。這天深夜他剛剛入眠,突然驚醒,好像聽到窗外有一個聲響:“砰!嗵!”

那是冬天,天氣冷,白樓各宿舍的窗子基本上都處緊閉狀態,窗玻璃隔音效果都不錯,外邊一般聲響很難傳進屋裏吵人,尤其是把人從夢中驚醒。老張給驚醒了,這個聲響應當不小。醒來後他一動不動傾聽,外邊有風聲,風聲中毫無異常。

他斷定自己搞錯了。可能是被自己的夢驚醒。

然後平安無事,直到淩晨五點半。夏日這個時間,機關大院已經到處聲響,這一群那一夥有許多早起鍛煉的全民健身積極分子沐浴著晨光。冬至這一天比較特別,格外冷,還格外黑,積極分子們多還在被窩裏健身,隻有清潔工依例早起,他們不必健身,隻須持掃帚畚箕活動,哈著腰借著淡淡的路燈開始一天的勞作。

突然有一個清潔工尖聲叫喚:“哎呀呀呀!”

白樓後牆邊,花壇旁趴著個人,身子蜷曲,到處是血,已不省人事。

這是林光輝。

這個時段已經不需要驚天動地的聲響,一聲尖叫足矣。幾分鍾後我們從白樓各層奔跑而下,紛紛趕到,聚集到後牆花壇邊。那一天書記、縣長都到省裏開會,本縣最高領導為副書記老王,老王亦住白樓,老資格,處理突發事件很有經驗。他在現場指揮,臨事不亂,當機立斷,迅速理清被清潔工驟然攪起而一時略顯嘈雜的局麵。

“通知110!打120!”他下令,“把值班保安叫過來!”

幾分鍾後救護車趕到,警察同時趕到。機關的值班保安已經封鎖了現場,除我們這些人,幾個清潔工,還有先期圍上來看熱鬧的幾個起大早人員外,無關者一律被攔在通往白樓後牆的小甬道上。救護人員用擔架把林光輝從花壇邊抬走,穿過甬道快步送上停在白樓前邊道路上的救護車。這時孫來慶還守在他的普桑駕駛室裏,剛從迷糊中醒來。他看到擔架上血肉模糊的林光輝,目瞪口呆。

老王吩咐立刻給衛生局長和醫院院長打電話,命令他們以最快速度趕到醫院,組織醫生全力搶救。老王還下令公安部門保護好現場,要縣委辦主任立刻向到省城開會的書記、縣長報告,請求指示。

“還有家屬。”他說,“趕緊派人派車去接。”

最後是防止不利影響擴散。林光輝是副縣長,現職領導,特別要顧及影響。老王嚴肅要求,在負責部門調查清楚之前,誰都不許不負責任地胡亂猜測,四處亂說。

事情安排至此,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忙去,該辦事的辦事,該健身的健身,該吃飯的吃飯。行了。老王抬起頭看了看,似乎是在考慮還有什麼不周之處。他忽然問了一句話:

“林副呢?林副縣長在嗎?”

林副縣長在哪?救護車裏,上醫院去了。老王神經短路了,怎麼問起他來?

老王卻不是神經短路,他還繼續追問林副縣長在哪?有人明白了,回答說不在,昨天去市裏了。馬上又有人說好像回來了。老王說趕緊打電話。於是辦公室主任站在一旁打電話找人。與昨晚孫來慶找林光輝如出一轍,辦公室主任找了好一會,勞而無功。他報告說林副縣長的宿舍辦公室電話都掛了,沒人接。手機也掛了,沒開。正著急間,忽然有個人分開眾人,穿過甬道跑了過來。

“是誰?出什麼事了!”

是林梅,林副縣長。女。

她一眼看到了花壇邊的矮木柵上掛著一件外衣,是一件黑色西裝上衣,尚新,卻沾有血跡。那一刻她表情頓變,極度震驚:“這誰?林副?林光輝?”

老王說已經用救護車把林光輝送進醫院搶救。林梅沒有應答,忽然身子一軟,當眾坐地不起。

那一刻我們都知道不好了。這事可能比我們料想的要複雜。

2

我們這個縣有七位縣長,一正六副。其中一男一女有兩位縣長姓林,按任職排名為序,分別為林梅和林光輝。一個班子裏有人同姓同職,這不奇怪,特別是同為林姓更不奇怪。本地民諺稱:“陳林滿天下,蘇吳占一半。”以我們觀察,姓蘇的姓吳的倒不見得多至占有人口之一半,姓陳姓林的確實不少,是否滿天下未見精確統計,各種電話號碼本上蔚然成群,卻是不爭的事實。你試著翻翻,就知道人家在這一帶果然赫赫大姓,所以難免會有兩個姓林的在一塊平起平坐。

我們不知道林梅和林光輝祖上有何牽連,資料稱林姓老祖可追溯至商朝的比幹,因此兩位林副縣長有四五千年的淵源可以共享。我們知道他們倆來自不同方向,林光輝是本市人,籍貫、出生地、成長地都在本市市區,曾在鄰縣任職多年。林梅則是外省人,大學裏讀的是外經貿專業,畢業後分配到本市外經局工作,後來才到本縣任職。所以說林哥哥林妹妹恐怕五百年前還不是一家,他們的關聯往遠裏查數以千載,往近裏找也就是這幾年時間。

我們稱他們為林哥哥林妹妹,這是開玩笑。林光輝三十七八,長林梅三四歲,以年齒論,如此開玩笑並無不妥。但是這種玩笑僅在我們這些人之間開,因為林哥哥林妹妹貴為一縣之副,都是領導,彼此之間開點玩笑無傷大雅,擴散到下屬裏邊則有損形象。時下當個領導需要注意形象,例如正規場合不得長袍馬褂奇裝異服,宜著西裝。我們需要注意,林梅當然更需要。女領導對形象總是格外在意,她們臉皮薄,開開玩笑可以,開得是地方還行,不是地方人家會不高興,會計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