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急性子林梅坐立不安,但是堅持,“還是要他到。”
好在沒拖太久,十五分鍾,西裝筆挺的林光輝氣喘籲籲,跑步進場,形象有些滑稽。林梅當即鬆了口氣。
“快快快快。”她擺手。
“你怎麼啦?”
林梅不答,隻叫:“快快快。”
簽約儀式隆重舉行。如同人們常見的,領導貴賓一排站於後,代表兩方簽約者坐於前,有小姐張羅其間。這種儀式很講規矩,包括誰誰誰站哪個位置都有講究。那天卻有一個人沒站對,還是林光輝。林光輝也不是三月小兒不會站,是負責安排這場儀式的林梅特地讓他站錯的。按排位他們應當分列當天幾位主賓兩側,林光輝已經找準位置主動入位,林梅卻當眾招手喊他過來,要他站在自己的身邊。
事後我們看照片,果然不錯。林哥哥緊挨著林妹妹,挨得十分過分,肩膀頂著肩膀,情侶一般,比場麵上任何兩個人都挨得緊。我們注意到照片上的林光輝隻露出左臂,挨著林梅的右臂不見了,丟哪去了?顯然是在林梅的身後。
他居然偷偷把林梅摟住了,在那個場合。
當場沒有誰注意。大家的眼光都在桌上那兩根筆。這種儀式通常很迅速,簽字畫押,舉杯慶賀,攝像機照相機一陣忙活,大功告成。十來分鍾完事了,主人賓客簇擁著離席,縣長送市長和李先生等貴賓走到外邊,發覺兩位林副縣長沒一個跟上來,不禁有些奇怪,這兩人本應陪著送客的。幸好客人走得急,沒誰在意。待客人走光,縣長回頭一看,裏邊已經亂成一團:林梅人事不省躺在地上,林光輝正在指揮救人。
“叫救護車!快快快!”
原來林梅早就站不住了。林光輝從背後撐著她,沒讓她在儀式過程中倒下,兩個人不吭一聲一直堅持到最後。
5
我們斷定林光輝墜樓絕非自殺,這個人樂觀豁達,如此性格不可能這般驚世駭俗,他也確實沒有任何自殺的理由,更沒有任何跡象。冬至夜他忽然自我蒸發,再墜樓,昏迷於“白宮”後花壇,其中必有緣故。
據醫生檢查,林光輝的傷主要在頭部和腰部,其顱骨破裂,腰椎骨折,都非常嚴重,危及生命。按照傷情分析,他墜樓時的姿勢比較特別,肯定不是頭朝下,否則已經喪生在水泥地上,但是他也並非雙腳落地如一般失足墜樓者,其腰部外傷痕跡明顯,表明他在墜落過程中被某物體改變了墜落方向,導致腰部著地,頭部則撞到了花壇的水泥圍圈上。
我們注意到白樓後牆二層位置的樓道窗,該窗上邊伸出一塊水泥防雨板。林光輝可能在這裏遭遇了墜樓時的一個致命攔截。如果這樣,他隻可能是從防雨板的垂直上方處下墜。奇怪的是防雨板垂直上方並無窗戶,那是各層樓道轉角的後牆,二樓以上再無樓道窗,他怎麼會從那裏掉下來?現場情況還表明他落地後並未立刻昏迷,他在地上爬了兩米多路,留下了一道血跡,方向是樓後甬道。他也許是想從樓後爬到樓前以求救。
但是我們中沒有誰聽到他呼救,不知是因為天冷,大家緊閉窗戶無法聽到,還是他根本沒有呼喚。
冬至那天夜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此前,那天中午林光輝和林梅在市裏與台商李先生一起喝酒,午飯後他們分道揚鑣,林光輝回到縣裏,而林梅留在市區。當晚林梅在市裏邀請市相關部門人物共進晚餐,主要是政府辦公室和她的老單位外經局的領導。她這頓飯的任務是做工作,遊說市裏負責部門就保留我縣工業開發區事項向省裏呈送報告。這幾年我縣工業開發區在林梅手上發展很快,迅速起色,但是畢竟原有基礎太差,起步太晚,比別人不如,一旦調整難免先挨刀子。不設開發區照樣可以搞工業搞招商,但是別人有而我們沒有,顯然就在人下,多有不利。例如這一回,東宏電光源項目發生動搖,其他縣插手爭奪,其中一個原因就與開發區上下馬相關。林梅是分管副縣長,這件事給她的壓力最大。此人個性強,急性子,沒有的東西還想爭到,現有的哪甘心放棄?所以她要想方設法竭力相爭。冬至晚她在市裏請客說項,沒料這頓飯不吃還好,一吃倒把她急死了。
有人在席間偷偷跟她通報了一個內部情報,說今天上午市裏一個核心層小範圍研究過各縣開發區整頓問題,很頭痛。因為不止我們這個縣有麻煩,還有四五個縣區情況相同,各家都千方百計爭取,而市裏不可能全都照顧到。如果按各縣的要求一起上報,省裏肯定批評,說你們就會矛盾上繳,給上級增加壓力。因此分管副市長提出先解決一個,其他的視情況發展以後再說。領導可能商量過,指示先考慮市郊那家開發區,縣裏的先不排,這就是說本縣又沒戲了。林梅一聽情況,急了。這人一向那個風格,晚飯畢她立刻行動,按照“擒賊擒王”之古訓,不找則已,一找就要老大。她直接衝到分管副市長家裏去,希望直陳訴求。可惜沒找到,該市長也出差,到省裏開會。林梅不死心,掛手機,市長手機關著,大領導不好找。於是她把好找的全都在手機裏找了一遍,包括在省裏開會的本縣書記縣長,還有林光輝。
“你幹嘛幹嘛?”她在電話裏對林光輝叫,“什麼時候了?
你們還在吃?”
那可不是。林光輝還在吃,不是一個人,是一堆人,包括老王,還有我們中的幾位有關者。其實純以保健計,我們也不願大吃,隻是今晚非吃不可,某種程度上我們還是在替林梅林妹妹吃,她不該有意見。那天下午,縣裏開了一個企業人士座談會,由在家主政的老王親自召集,會後留大家共進晚餐,敬敬酒,吃吃圓子。我們希望本縣特別是工業開發區內的外商企業為我們說些話,提供一點聲音,幫助保住本縣工業區。這些人神通廣大,有的在我們這兒辦個廠,在省城那裏建有銷售總部,在北京還開了店,他們認識的人多,有可能接觸到一些重要人物,可以從民間角度,從外商的角度說話,這也有利於他們企業在本地的發展。林光輝從市裏趕回縣裏,就是來參加這個會並跟大家一起吃飯的。
林梅在電話裏把市裏的情況告訴林光輝。聽說老王在場,她還要跟老王說,於是林光輝把手機交給老王。林梅追著老王,要他找市長反映。老王在市政府辦工作過,跟市長熟悉,林梅讓他一定要幫忙,別讓本縣再錯過時機。
老王表態:“林梅你別急,我找他。放心。”
林光輝向老王示意,讓老王講完了把手機給他,他還有話。於是沒關機,林哥哥當眾跟林妹妹又在電話裏親熱了一回,充分表示了關心和愛護。
“你還沒到家吧?趕緊回去,別在那兒自己著火,燒死了怎麼辦?”他說,“我看天還好好的,沒塌下來,急什麼呢?
就是天塌下來又怎麼樣?大家都死,不是你林副縣長一個人完蛋。不管怎麼樣,咱們酒照喝事照辦行不行?拿得起放得下,贏得起也輸得起嘛。什麼東西都先放下來,回家好好睡個覺,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說。”
關機後他告訴老王:“這個人完蛋了。幾句話哪裏管用,今晚給她一瓶安定都白搭。肯定無效。”
我們都知道林梅患失眠,相當嚴重。她還患胃潰瘍。這兩種病都是常見病,不是林梅專利。我們猜測當年《紅樓夢》裏林妹妹患的應當也是這個,隻是當時西醫概念尚未普及,曹雪芹使用的還是中醫的表述方式,例如“心氣鬱結”之類。當然古今兩位林妹妹“鬱結”的緣由和方式不盡相同,不好一概而論。我們知道胃病和失眠的病根都跟神經係統有關,例如植物神經紊亂。一個人的神經不能繃太緊,要是總那樣肯定胃痛、失眠,還有其他麻煩。我們相信類似科普知識林梅知道的不比我們少,隻是光知道沒用,該病的還病,沒得跑。
除了林梅來的這個電話,我們縣裏的這頓晚餐再無特殊事件。林光輝表現正常,沒有絲毫準備墜樓之跡象。中午在市裏他已經陪林梅跟台商李先生等人喝過酒,因此晚上沒多喝,相對保守。這位林教授喜歡給大家上課,講一講男女關係,但是他有分寸,隻在我們圈子裏當教授,當晚那種場合什麼人都有,特別有外商,講那種東西有損其地方官員良好形象,因此他的強項未得充分發揮。
晚餐大約在八點結束,林光輝跟大家一起出場,回白樓。
從賓館餐廳走出來時,縣政協副主席老馬問了他一句話:“不回家去一下?”
“幹嘛呢?”
“冬至啊。”
林光輝開玩笑,還是那個意思,說自從洗過那次桑拿,家裏就沒有糖了。
“真是的,男女關係錯誤犯不得。”他說。
駕駛員孫來慶把他送回了“白宮”。
當晚我們再沒見到他。
按照當時的情況,這個冬至夜晚應當不會發生任何意外,它會像我們記憶中所有的類似夜晚一樣,十分漫長,但索然無味,唯齒間留有圓子的一點甜意,它總是消失得比人們可能感覺到的還快。我們不是古代被判處斬的死刑犯人,無須感慨“圓甜冥長”,如林光輝教授所形容。不料有一件事改變了當晚平靜的局麵。
是林梅。她跑回來了。
事後我們得知,她本來沒有返回縣裏的計劃,她當晚要回家,第二天上午還打算在市裏辦事。林梅的家在市地稅局宿舍,是她先生單位的房子,她先生是稅務幹部,這人我們都見過,人很好,忠厚老實。他們有一個兒子,六歲,剛上小學。
林梅的婆婆也跟他們一起生活,幫著照料家務,以保證林梅認真投入工作。當晚,經林光輝在電話裏教導,她發現盡管事不如意,天還是沒塌下來,於是真的就驅車回家了。她讓司機回市賓館休息,交代第二天早點起來,八點到宿舍這邊接她。那時一切正常。
晚九點,司機已經洗過了,倒在客房床上看電視,林梅忽然打來電話,說計劃變了,她要馬上回縣裏,讓司機趕緊來。
她的司機沒敢耽擱,褲子一套拉鏈一提就跑出門去。這司機也不錯,他有經驗,林副縣長就這性子,風風火火,忽然想幹什麼,一刻都不想等,這是常事,不奇怪。不到十分鍾,他把車開到林梅家的樓下,林梅坐上車,一聲不響,模樣有些疲倦,就這麼回來了。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決定離家回縣,包括她的家人。
林梅這個人很要強很愛麵子,不僅在我們這裏,在家裏也是一以貫之。這人回家就要管事,兒媳婦、妻子、母親,每一種角色都不願屈居人後。那天晚間她洗了全家人的衣物,檢查了兒子的作業,給婆婆量了血壓,給自己和丈夫換了枕巾和床單,做好有關準備,以便如林光輝所交代的“讓先生好好幸福一回”。然後其夫發覺她坐在臥室桌邊發愣,神色恍惚。
“你不舒服?”
她搖頭。然後突然說她得回縣裏去,馬上走。
“怎麼啦!”
“跟你說不清楚。”她還搖頭,“你幫不上的。”
就這麼走了。從家裏直接回到縣裏,直奔白樓。上樓時,司機注意到除了平常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她還抱著個東西上樓,也不是什麼特殊物件,是一個文件袋,厚厚一袋子文件。
她用左手拎公文包,右手抱文件袋,把它緊緊抱在胸前,快步走上樓去。
這個時間裏,林光輝應當也在白樓,在他自己的套房裏。
林梅為什麼要匆匆返回縣裏?回來幹什麼呢?看文件還是吃安眠藥睡覺?有必要嗎?在家裏就不能看文件,不能吃藥睡覺了?其實都不是,她另有要務。當晚她去了縣政府辦公大樓,她辦公室的電燈徹夜通明,一直到第二天淩晨才熄滅,然後值班保安看著她走出大樓,時天色微明,她的步態比平常略慢,不輕快。這個人常這樣,心裏一有事就失眠,睡不著幹脆就不睡,跑到辦公室做事情,值班保安早就不以為怪,半夜三更看她出入辦公樓,決不會誤為夢遊。這天淩晨她從辦公大樓步行走回白樓,這段距離不長,大約就三四百米。走到白樓樓下時,她聽到了樓後聲響異常,感到奇怪,繞過甬道走過來瞧瞧,一看一堆人擠在花壇邊,急了,推開人群衝上前,一聽說林光輝出事,她如同挨了當頭一棒,當即坐地不起。
這裏有一個情況需要弄明白:昨晚司機把她送到白樓,後來她去了辦公大樓。她為什麼不直接到辦公室去?她是在哪個時間段離開白樓到辦公室去的?
我們得說這些事本來也無須追問,這個冬至還會是很平靜的,像我們記憶中的那些個長夜一般。林梅突然跑回縣裏,不管她是回來看文件吃安眠藥還是計劃夢遊,都不會釀出什麼意外。但是另外發生了一件事,像引信觸發點著了炸彈。
我們已經說過,冬至深夜裏,司機孫來慶心情忐忑,在白樓下苦等林光輝時,有一個意外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是林光輝妻子打的。孫來慶通過這個電話才清楚林光輝臨時叫車原是打算回家去的。林光輝的妻子左等右等不見丈夫,電話聯係不上,找到了司機這裏。
那麼晚了,林光輝怎麼突然想要回家去?他家裏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6
老王說:“林副呢?林梅?”
服務員說:“林副縣長來過電話,說不必等她,她不太舒服,不想吃東西。”
老王皺眉頭。他說不吃東西可不行,她下午還有會還得作報告,餓著肚子上去,別再當場昏倒了。
旁邊的白副縣長即應道:“她已經交代我了。”
今天下午林梅有會,是縣裏召開的經貿工作交流會。林梅分管,她要做報告,用地方媒體語言形容,叫“做重要講話”。
兩小時前她給白副縣長打了電話,請求他下午代她出場,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去不了。縣長們之間常有這種事,有情況時互相頂一頂,正常。白副縣長人很爽快,當即答應。林梅還麻煩白副縣長幫她另一件事,她聽說白明天到省裏開會,想請他把一些東西帶去,麵交台商李先生。該先生搭乘明天中午的航班去香港,這些東西最好在他離去之前,在機場交到他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