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男女關係(二)(3 / 3)

“如果撐得住,我應當親自去的。”她說,“我怕誤事了。

勞駕一回怎麼樣?”

白說沒問題。李先生見過的,認識。順便辦,簡單。林妹妹交代的事哪能推辭。

“為什麼送機場?”他問,“我到酒店找他吧。他住哪家?”

林梅說還是到機場好。縣領導專程送物,同時送行,表明對人家特別有誠意。事前不告知,給他一點意外,在機場突然襲擊,效果才好。

“這不是驚喜,是驚嚇嘛。”白開了句玩笑,“你弄個什麼炸彈嚇唬人家?”

林梅說也沒啥,她讓外經局趕緊把東西送過來給白,到時候讓他們陪他一起到機場。送的東西很簡單,就一個大信封,內裝一個精美相冊,有十幾張照片,是昨天中午跟李先生在市裏吃飯時拍的。根據林梅的安排,外經局將這些照片緊急洗印出來,編排成冊,專送李先生。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趕在人家離開前專程上機場送照片,不用多說,意思都在裏邊了。

“想得真周到。”白歎氣,“林梅你趕緊上醫院看病。可別垮了。”

他這話有潛台詞,我們都理解。林梅這種人很容易把自己弄垮,她要垮了真是很遺憾,影響工作,也讓縣長們開會時亮麗大減。我們知道林梅今天肯定不舒服。她平時經常胃疼,常有不來吃東西的時候。今天肯定更厲害,因為林光輝剛出事,人事不省躺在醫院裏。林梅似乎頗受衝擊,想來會有些緣故。

這個時候她的感覺不會好。別說她,我們也都覺得很沒胃口。

那是中飯時間,我們都在小食堂裏。平時,隻要不陪客,我們在此用餐。家在外地,隻能吃食堂,應當講食堂餐廳比自家飯桌豐富多了,但是吃長了確實膩味,盡管管理科安排很周到,大廚很努力。

老王這人為人很好,處事縝密。他不像我們不經意,可能因為書記、縣長兩巨頭不在家,這些天裏他負全麵之責,所以特別用心。他一進餐廳就找林梅,有如淩晨時分他讓人把林光輝抬走搶救時,四處就找林梅。一聽林梅不舒服,中午不吃飯,下午不講話,明天不送客,他一刻也不耽擱,立刻開手機打電話。

還像早晨時一樣,找不到人。相關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關機。

“這樣不行,”他搖頭,“還是得叫她吃點東西。”

他把筷子一放,離開了小食堂餐廳。

事後證明這人確實比我們有水平。那天上午林光輝出事之後,他就悄悄安排人留意林梅的情況。當天中午,他斷定林梅並沒有跑哪裏去,就呆在白樓她的宿舍裏,但是拒絕接電話。這人不動聲色,誰都不驚動,隻帶著管理科長趕到白樓去打林梅的房門。裏邊沒人應,老王當機立斷,讓管理科長馬上開門。白樓是公有樓房,雖分配給我們居住,卻不是私宅,管理科留有本樓各房的鑰匙,需要時可以開門。老王闖進林梅臥室時,她躺在床上,已經昏迷。床頭小桌上藥瓶還開著,是安眠藥。

冬至傍晚,林光輝在晚餐時接到林梅的電話,得知林梅事情不順心煩意亂,他對老王發表過評論,說這個人完了,今晚肯定失眠,給她一瓶安定都不管用,白搭。這是一種修辭方式,很誇張。事實上不用一瓶,多吃一點就足夠了。如果不是老王當機立斷及時闖進門去,她已經長眠不醒。

這個人是老藥客,她吃過很多安眠藥,不可能不知道什麼是極限,不可能不知道這種藥物的致命劑量是多少。

她臥室的窗台邊擺著一張椅子,椅下有一雙皮鞋,男式。

是林光輝的皮鞋。

這雙皮鞋說明了情況。

發現林光輝昏迷於樓後花壇那會,老王布置搶救時抬起頭看看,忽然問林梅在哪。為什麼那時他會想起找她?因為他抬頭看白樓後牆,注意到四樓東頭有一扇窗戶沒有關緊,這就是林梅臥室的後窗,即後來發現其內丟有林光輝皮鞋的窗子。

顯然林光輝是從這個窗子爬到牆外去的,他當然不是打算跳下樓去,因為在這個高度上跳樓純屬自殺,且直跳下去不是那個落地位置。林光輝如此爬出可能是想悄悄離開。白樓後牆牆體筆直,貼著白瓷磚,壁虎爬行還嫌太滑,如何容人攀越?

原來這座樓結構有所特別,每一層樓的樓板都往牆外伸出一道凸沿,六層樓間拉出了五道直線。當年樓房設計者可能想讓這些線條修飾外牆,使之不顯單調,結果這些凸沿倒為攀牆行走者提供了落腳點。一年多前,曾有一位大膽盜賊於深夜私闖“白宮”,攀附於三樓白副縣長所居窗外,趁其沉睡不覺,用鐵鉤鉤走搭在床邊椅上的外衣長褲,偷走錢夾,盜得現金近千。

後來破案,才清楚盜賊事前踩過點,知道三樓西頭暫無人居住,他撬了那屋子的大門,從後窗爬出,利用窗台下方的凸沿爬過來拜訪夢鄉中的白副縣長。林光輝一定是從該事件裏獲得靈感,如法炮製,從這個後窗爬出來,準備爬到那邊的後窗去。那一邊後窗歸誰?就是林光輝。林哥哥林妹妹在白樓是鄰居,林梅住東頭,林光輝住西頭,大門相對而後窗相鄰。

他沒有成功。林教授當教授可以,爬牆實不如盜賊身手敏捷,哪怕是脫了皮鞋赤腳爬也不管用。壞他事的可能是瓷磚。

我們說過,白樓因滿牆白瓷磚得名,為了美觀,白樓後牆的凸沿也貼有瓷磚,這些東西太滑。顯然林光輝在移步後牆調整重心時功虧一簣,腳尖滑脫,摳在窗台沿的幾個手指頭沒辦法承受全身重量,因此掉落。這時他的位置剛好在兩個後窗之間,下邊就是二樓樓道外窗上的遮雨板。

但是不對,林光輝和林梅是鄰居,雖後窗相鄰,也大門相對。夜半三更,打開這個門走進那個門,哪怕男孩女孩捉迷藏似的在樓道口兩個大門間跑來跑去,隻要他們不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尖叫,鬼都不會知道。林光輝何必做那種驚險表演,壁虎一般貼後牆而行,以至於不幸墜樓?

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他的正常通道被堵塞了,必須鋌而走險。也隻有一個人能夠堵塞這條通道,就是屋主林梅。自去年盜賊光顧之後,為確保安全,我們各住宅均換裝防盜門,這種門上鎖後必開鎖才能開門。顯然林光輝是被困在屋裏,林梅從外邊把門鎖上,他無法從裏邊把門打開。所以隻能如盜賊般爬牆,試圖潛入自己的房間。林光輝急於回房間有其理由:他已經打過電話了,司機和家人已經分別在樓下和家中守候,他得想辦法脫出封鎖,不能趕回家去,也得盡快聯絡,給他們一個說法。他為什麼不能先給司機和家人打個電話,告知因故暫無法脫身?顯然他不想用林梅房間裏的電話,不想讓人知道他呆在這裏,在林梅的套房,而他已經無法使用自己的手機了。他用手機叫孫來慶出車,沒像往常一樣用宿舍電話,是因為他在林梅這裏,不在自己的房間。但是打完那個電話之後他就沒手機了。

這隻手機後來在林梅的公文包裏找到,處於關機狀態。

該手機補充說明了事件。林梅從家裏回來後先到了白樓自己的套房這裏,誰跟她在一起呢?林光輝。她離開宿舍到辦公室一定是在林光輝打電話叫車之後。走之前她拿走了林光輝的手機,關掉,斷絕了他與外界的聯係,再把他反鎖在自己的房間裏。

這兩人怎麼搞的?在這個冬至漫長的黑夜裏他們究竟鬧出了什麼?

顯然他們不喜歡別人,包括我們知道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林光輝被反鎖,雖處境尷尬,卻肯定知道林梅不會把他永久雪藏在自己的閨房,如一件稀世珍寶。他們畢竟都是公眾人物,都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都還得麵對大家,再怎麼鬧,彼此都知道分寸。最多等到淩晨,林梅一定會回來把門打開,對他說一聲“嗨”,那時冬至的長夜已經結束。為什麼一向行事從容的林光輝不能再等幾個小時,直到那個時候?唯一的解釋是他擔心事情鬧大,他的異常蒸發可能引起猜疑和聯想,可能會到處聲張,他不願意。這個人總拿他所經曆過的“男女關係錯誤”自嘲,似乎他很不當回事,其實並非如此,他很在乎,比我們任何人都在乎,無論如何不願再麵對類似佳話。這天晚上他曾等過好一段時間,他一定認為林梅馬上會回來開門的,這段等待無疑讓他感覺格外漫長,使他深刻體驗了自己解說過的涉及古代死囚的“圓甜冥長”。終於到了某個極限,他認為不能再等下去了,決定冒險,翻窗而出,攀牆而行。他可能認為自己對付得了兩後窗間的那一小段空間,盜賊尚且能來去“白宮”外牆,藏於窗外作案,遑論身為主人之林副縣長?林教授一如既往地過於自信,他本來應當考慮一下其他辦法的。

他經常開導他人臉皮不要太薄,似乎任何丟臉難堪都經受得了,此刻看來不是,他還達不到那般水平。在墜樓重傷,生命垂危之際,這人忍痛爬行於地,那時還一樣,我們沒聽到他的任何呼救求助之聲。顧惜聲名甚於性命,我們不知道這是否如他所自評,叫“有點美麗”。

林梅更是。她知道自己已經鑄成大錯。以她的要強和愛麵子,別人可能有許多選擇,她隻有一個。安眠藥是現成的,倒一杯水就一了百了。她也許覺得唯此能夠解脫,並有所彌補對家人,以及對林光輝的虧欠。此刻林光輝瀕死於醫院,雖屬爬牆失手,卻與她直接有關。女士總是更不容易經受情感的衝擊、隱密的暴露和丟臉。難得她行事之前還細心安排了相關事項,有如絕症瀕死者交代身後財產分割。她讓小食堂不要做她的午飯,請白副縣長代她出席下午的會議並做重要講話,還沒忘了給一位姓李的台商安排一個起飛前的驚喜。如果不是老王警覺,這就是她的千古絕唱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覺得林哥哥林妹妹的瓜葛,特別是情感上的糾葛遠比我們知道的要複雜。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讓我們感覺非常痛切,難以接受。怎麼會呢!為什麼?我們不說閱人無數,至少稱得上閱人若幹,我們清楚人的情感會是如何一言難盡。我們想起香港展會簽約現場的那一幕,他們彼此緊挨,互相支撐,一直堅持到最後。那一刻應當是美麗的。也許在這個漫長的冬夜他們也需要互相支撐,或者撫慰,不管是事務上的,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林梅宿舍廚房小飯廳的桌上有兩副用過,尚來不及洗淨收妥的碗筷,旁邊有個小鋁鍋,內有小半鍋食物,被發現時已經冰涼,是冬至的標準食品,本地俗名稱圓子,甜食。廚房灶台上丟著一個文件袋,裏邊還有一盒相同的食物,圓子,良宵牌,與外頭飯桌小鋁鍋的剩餘食物品牌一致,本市各大超市有售。昨晚林梅匆匆返回縣裏,司機看她把一個文件袋緊緊抱在胸前,快步走上白樓,以為她拿著文件回宿舍閱讀。其實文件袋裏裝的是這個:兩盒精製湯圓。他們煮掉了其中的一盒。桌上還有些炒熟的芝麻粉,為圓子佐料,很香,超市裏沒這種東西。後來聽說這是林梅婆婆的手藝,林梅特地從家裏拿了一小包,放在文件袋裏帶到了白樓。

她把家人放在一邊,專程趕回來,跟林光輝一起共度他們兩人的冬至之夜。自從犯過“男女關係錯誤”之後,林光輝就沒有妻子做的甜食可吃,冬至的夜晚對他一定特別漫長,特別需要撫慰。林梅也一樣,她胃痛,失眠,無可救藥地神經緊張,日益依賴於藥物。她需要有人幫助她,告訴她天沒塌下來,開導她拿得起放得下,在她因某些事項遭遇困境異常煩躁極度疲倦時撐著她的腰。家裏人做不到,白樓這裏有。因此他們在冬至的夜裏相守於一處,如林光輝說過的那樣,“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他們一起吃圓子,一起商量公務,可能還“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起做了其他男女之事。

但是不管他們如何,一直到這個時候,這個冬至漫長的夜晚還是平靜而溫馨的。把它突然擊碎的是一個電話。

這電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擊碎,與電話無涉。

當晚,十一點之前,林光輝的妻子給林光輝打來一個電話,然後把電話交給了他們的女兒。林光輝之妻在市一中當老師,他們夫妻關係可能比較複雜,如林教授自嘲:“男女關係錯誤犯不得。”那次洗桑拿出事讓他很丟臉,其妻大概不可理解,也不願原諒,所以冬至這天他很無聊,沒有老婆的圓子可吃。林光輝的女兒已經讀初中,跟他很親,不受其“男女關係錯誤”之影響。當晚,女兒在電話裏問父親記得今天是冬至嗎?林光輝說記得的。女兒說冬至吃圓子,爸爸吃了嗎?林光輝說吃了,陪客人吃的。女兒說,媽媽聽說爸爸中午在市裏請客人吃飯,以為他晚上會回家的,特地做了些圓子等他回來吃,可到了這個時候,還一直沒見爸爸回家。

“爸爸在哪呢?還在忙嗎?”

林光輝說這會不忙了。

“爸爸回家一下好嗎?就一會兒。我等你,媽媽也等你呢。”

林光輝停了好一會,在電話裏說好的,就回去。

林光輝一定給觸動了。今天什麼日子?有一碗米製甜食,還有妻子女兒在家中等候呢。顯然這對他很重要,比跟他人相守重要。重要的當然不是圓子,據我們所知當晚同樣食品他已經吃過兩回,先在我們都參與的晚餐上,跟我們宴請的企業家一起,然後在林梅的套房裏。所謂事不過三,哪怕他不懼血糖超標,胃口好到天上去了,此刻能吃下什麼?但是那就一碗冬至夜的普通甜食在家裏等著他嗎?顯然不是。他立刻叫車,決定抽身離開。這可能讓林梅很不平,生氣,因為她特地離開家人趕來,而林光輝卻要離開她趕回家人身邊,在她很需要很無助的時候。女士嘛,你不能要求她像林光輝那樣理智而冷靜,林梅這人有時比較情緒化,尤其在身負重壓,精神緊張的情況下。他們可能發生了爭執,然後她不講理了,負氣離開,拿走了林光輝的手機,把他反鎖在自己的房間裏。

現在他們雙雙昏迷於醫院。

這個最漫長的冬夜讓我們不勝感慨。

原文載於《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