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熱河傻妞
熱河城裏的大妞兒長得俊。
熱河妞兒長得俊不是空穴來風,溯源追根大有出處。當年康熙爺不是在這建了座避暑山莊(又稱離宮)嗎?山莊裏把全國各地有名的景色全攬了進來,依山臨水一一再現。康乾兩朝天子還為此題名,各題三十六處,加起來七十二景。很好分辨的是,皇爺爺題的都是四個字一處,如“月色江聲”、“南山積雪”,皇孫題的則是三個字,像“采菱渡”、“冷香亭”,正所謂名稱高雅,實物珍貴。可惜後來不少建築都被毀了。萬惡的日本鬼子拆走了“宗印殿”。那是一座銅殿,值老錢啦,叫他們運到東洋做彈殼了。黑心的軍閥扒房賣木頭,賣了錢去天津租界買公寓娶小老婆。當然也有讓咱自己人不慎給毀了的,屬於好人辦壞事範疇。1945年八路軍接收熱河,大冬天不占民房不擾民,騎兵住離宮德彙門內大戲樓。那建築的地基今日猶在,石條白花花一大片,據說比頤和園裏的大戲樓還棒。可以想象嘛,康乾盛世修些什麼,肯定比慈禧太後挪人家建海軍的錢要名正言順得多,手頭也寬裕得多。可惜,不知哪位戰士烘火取暖,不小心把堆在殿內的馬草燎著,接著就把整個大戲樓都給燒了。大戲樓都是上等的好木頭建的,大火起來,紅光滿天,香氣滿城。深更半夜,禦道街二道牌樓旁草市胡同8號正房東屋九十多歲薑家老太太在家中自言自語,說大戲樓沒了。家人皆驚,到當院一看,可不是咋著,東南方德彙門那通紅一片,似霞光萬道,極為壯觀。後來就有人說老太太要成仙了。薑家老太太一笑道:“哪的事呀,我年輕時在離宮當丫鬢,就在大戲樓裏當差,那樓裏有股子特殊的味兒。這熱河城裏,我的不少姐妹都能聞出來。”
得,老太太一下子把話點明了,熱河城裏的妞兒長得俊,是祖傳,按科學的話講,是遺傳,是宮中千挑萬選的美女散落於民間的結果。俗話說一輩子沒好母,十輩子沒好兒,這可不是血統論,這是遺傳學,尤其是長相,絕對是從父母那來的,孩子長得如果不像爹媽,那就麻煩了。熱河妞兒大多是橢圓型的長瓜臉,下巴須略尖,既豐滿,又俏皮,眉毛細而彎,眼睛不大,卻極有神,黑眼睛寶石一般的發亮。不信你在強光下注意人的眼睛,好看的女人首先好在黑眼珠兒上,能反光,一下子整個人的氣質都跟著提起來。要是光照上去一點反應都沒有,黑煤球似的給吞肚裏去了,就大大減色了。
往下,熱河妞兒多少還有點小“奔兒”頭。要說奔兒頭不好看,不是有童謠唱嗎:天上下雨我不愁,你打傘,我有奔兒頭。那就是說奔兒頭像房簷子似的在眉毛上遮風擋雨,那不成東海裏的龍王了嗎?那是誇張,是小孩損人。女孩子小時有點奔兒頭,大了就長沒了,但前額就顯得豁亮,做頭發是怎麼做怎麼好看,若是前額窄,天地小,眉毛連鬢,怎麼收拾都費勁。
熱河妞兒還有一大特點是身材好,這個好跟江南女子的楊柳細腰不同,跟東北大妞豐乳肥臀也不一樣。熱河妞腿長而勻稱,穿牛仔褲最好看,不用發愁到大腿部位就把褲子瞪瞪撐起來,或到胯骨那褲子就提不上去了。亭亭玉立那亭亭,首先就亭在兩條腿上,外地如今特時興女式高底鞋,舞台上高靴子似的,熱河妞兒們沒人用,為啥?腿夠長。此外,熱河妞兒寬肩,凡是衣裙就挑得起來;聳乳,不大,小山峰似的往前使勁,“文革”時的綠軍裝讓她們挺得還怪好看,何況現在旗袍啦恤襯啦。數年前熱河報社牽頭搞了一次選美,開始都擔心沒人報名,因為項目中有展示形體的泳裝表演。而且是要在好幾千人的體育館裏,當場打分。主辦者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熱河城四麵環山,一條大河從中穿過,小小盆地之內,麵積有限,故隨著山莊發展至今,人口也未漲得天邊。小城之內,新道老巷,街坊鄰居,不是認識就是臉熟。此地又是避暑勝地,即使在夏天也不必熱得袒胸露臂,男女衣著向來規整嚴緊。如今若是誰家的大姑娘穿件遊泳衣在大廳廣眾麵前表演,那家老太太還不得找報社來?可臨到開賽之前,再看報名處,你猜咋著,好幾百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圍個水泄不通。等到比賽開始,體育館裏那些個人呀,為啥?不光熱河的妞兒們思想挺解放,還因為漂亮的妞兒太多了,誰也不服誰,都想爭那個第一。有個老太太說要是早搞幾十年,我們早在你們前麵選上啦!把主辦者樂得夠嗆。
熱河城裏的妞兒不光長得好,口音還地道。不怕北京人聽了不高興,這的口音比北京口音中聽,沒有那些繞嘴刮舌的零碎兒。要麼咋這些年熱河電視台的女播音員在外走俏呢,出一個就走一個,省台、中央台都有。熱河的老百姓覺得挺露臉,官員也不怕人才流失,這兒後備軍雄厚,有得是。你在中小學校門口瞅瞅,新的一茬又起來啦,這撥兒是吃奶油巧克力長大的,更白更俊。
要是這麼說,熱河的妞兒就好得沒一點缺點啦?不是,我這還沒說到呢,熱河的大妞兒有個毛病―傻。但這傻不是智力有毛病的傻,整天哈哈哈,不知道自己屬啥的多大了,那是傻子。熱河大妞兒的“傻”,是心太直,口太快,不會耍小心眼兒,有時叫人算計了,自己還不知道。遇到難事,遇到別人有困難,心又太軟,太熱情,幫這幫那,把所有的問題都自己扛。在愛情上也容易受挫折,先是不明白男女之情為何物,後來明白了,又常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無怨無悔愛著一個人,可結果是,傻傻等待,人家也不曾回來。這些話怎麼這麼耳熟呢?是一首歌上的詞。挺對路,我借用幾句,也算不上剿竊。
那位問熱河的妞兒若都是這樣,又是跟誰比較出來的呢?總不能弄一幫北京天津的妞兒到熱河來跟她們常年累月的做比較吧?這話讓您給說著了。三百年前,避暑山莊初建時,莊子外的小村叫熱河上營,人口不過百十多號。而後隨著大小官員陪王伴駕前來行圍打獵消夏避暑,一住就是幾個月,宮外就得建宅子,過日子,隨之而來便是五行八作的興盛,幾代下來,熱河城便有了模樣。此地為清朝的第二政治中心,人口雖然不多,但建製級別不低,和中原省份一樣,都是省級待遇。這待遇雖然到了1956年隨著熱河省的撤消變成地區,到九十年代變成地級市,但熱河始終是京城以北塞外重鎮。山海關往西的義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條條大道通熱河。“文革”裏上山下鄉,越喊向貧下中農學習,人們越想遠離貧下中農,到城裏去生活。可進京下衛戶口太難辦,就是搬到大莊子石家莊也不容易。招工提幹,知青選調,官員升遷,不少人落戶熱河城裏,看山清水秀,吃住方便,卻也就安下心來。故方今熱河城內,十個人中,就得有六個人是近二十年從他處詳來的·所以,純正的熱河大妞兒並非比比皆是,生於邊遠縣份的姑奶奶們到熱河城裏開辟新天地,一個個精得冒油,靈得竄氣。這也難怪,人家單槍匹馬,沒點真格的,咋能安身立命。熱河的妞兒則不然,祖祖輩輩在這裏,周圍三親六故,從小就不設防,腦子裏沒有那根弦,長大了,身高了,貌美了,工作也拿得起來,可肚子裏一點嘎咕心眼兒也沒長。
二道牌樓旁草市胡同8號薑家老太太的重孫女薑婉婷就是一個,她是方今熱河城第一大傻妞兒。妞兒不分大小,婉婷芳齡三十有八,你若看她做的那些事,也就是十7又歲少女做的,那叫一個冒傻氣。可聽完也叫人歎口氣,說這事實在是太欺負人了,應該替婉婷說道說道。可接近婉婷的人說人家自己把那一段事都翻過去了,還提它作甚麼。不過,外麵的人不認識婉婷,更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筆者覺得還是有必要詳細介紹一番,讓眾人了解熱河傻妞的可愛之處。
說來話長,薑婉婷的父親薑報國是趙老太三兒子的大小子。薑報國十六歲到北平念書,他身強力壯,好抱打不平,跟同學把欺侮學生的日本學監打個半死,然後投了西大山裏的八路軍。十八歲那年隨熱河支隊收複熱河,進城沒回家,夜裏住離宮大戲樓,著火的時候他還救呢,讓火把臉上燒掉一塊皮,日後落了塊通紅的傷疤。轉業到地方後,娶妻那翠英,先生了四個兒子,六C年又生個女孩,這就是薑婉婷。取名婉婷,一是說她來得晚,盼了又盼才有這個女孩;二是希望往下就別生啦,都五個孩子了,快停下。果然,有了婉婷,往下就沒有了。
婉婷以上全是哥哥,自小就跟小子一樣,爬山鑽洞,上樹掏鳥。四個哥哥四隻虎,二道牌樓左右,沒有人敢碰婉婷一個指頭。當然,薑報國管得也嚴,兒子在外惹了禍,他真打,打得孩子傲傲叫,打得他自己臉上疤痕變成紫色。但他從未打過婉婷半下。所以,當“文革”他挨鬥時,幾個兒子開始還挺解氣,後來一看不行啦,老頭子要讓他們折騰死了,婉婷的媽那翠英就急了,站在當院就罵我操你們祖宗有這麼個幹法兒嗎!?姑奶奶今天跟你們拚啦!帶著婉婷他大伯屋的三個兒子和自己的四隻虎,就從商業局的禮堂把薑報國搶回來。那時商業職工多是女的,也就是食堂有倆大師傅仗著出身好敢動手打人。他們再來抓人時,婉婷在院外放哨,院裏八個人一起抄家夥,愣把他們嚇得沒敢進院,回去說不得了啦,一隻母老虎領著八個虎患子要跟咱拚命。軍管會說這還了得,立刻調了不少人去。到那一看,就剩下幾個小子,那翠英帶著薑報國和婉婷跑了,跑黑龍江她一個當盲流的親戚家,一呆就是三年。等打人那股風過去了,三口子才回來。回來以後麻煩事還是不少,凡是經曆過那場運動的人都可以想象出來,但薑報國經折騰,批來批去,熬來熬去,又活著恢複了商業局局長職務。細情就不說了。薑婉婷呢,跟著父母殺殺打打隱身關外,蒼茫遼闊的黑土地使她的性格愈發直爽豪放。家中父母和哥哥的嗬護,更使她行起事來從不知有啥顧忌。隨著兩條大腿往長裏一拔,胸脯往前一挺,小圓臉蛋上的物件往俊裏那麼一變,嘿,整個一個熱河大美妞兒。不論在學校還是在街上,都有人比比畫畫,說這個婉婷長成這樣,將來對象可咋搞呢?
薑婉婷到周十八、虛十九歲時,身高一米七0,籃球排球田徑遊泳皆是市裏的尖子,百米短跑十二秒,跳高一米八,若幹年裏都沒人破她的紀錄。可惜那個時候“文革”剛結束,人們的思想天地和生活天地仍然很窄,若是再晚十年,薑婉婷肯定走出了熱河到外麵發展,不光能打球,若穿上時裝,是挺好的模特,若遇見個好導演,電影電視裏扮個角色,也是挺好的演員。可十八歲的薑婉婷沒遇到這些好事,她遇見的頭一件事,卻是搞對象。換句話說,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她也不想考了,想找個工作。那時候工作還好找呢,何況她的老子還在局長的位子上。但這時,有兩戶人家早早在等著她,兩戶人家都有個二十出頭的兒子,全都身高一米八五以上,全都瞄準了婉婷。兩家父母與薑報國那翠英還都是老同事,也都有身份,都表示願意幫婉婷安排個合適的工作。這就是說,一個姑娘有兩家惦著,你又不能同時嫁兩家,這就叫薑家為了難。
這兩家是何等人家呢?一家姓邢,父親是公安局長,兒子叫邢曉陽,在刑警隊工作,不言而喻,一家子都是警察。另一家姓丁,父親是體委主任,兒子叫丁大明,在市體校當教員,打過排球。他母親在市婦聯,是個頭頭。這兩家若不比兒子的長相,單論家庭條件,擱在九十年代是一目了然,半大孩子都會說,肯定是公安局的好,有權呀。可退回二十年就沒那麼大差距了,公安局遠沒有今天的社會地位。不過,邢家父子都是正經人,邢曉陽是在市運動會上見到婉婷的,他是公安局代表隊扔鐵餅的,婉婷跳高。那時跳高用沙坑,跳臥式或剪式,還沒有背式,婉婷穿短短的運動褲,兩條大腿修長勻稱,邢曉陽瞅了幾眼婉婷後,手裏的鐵餅就不好好走直線了,一個勁兒往界外跑。撇了個第六名。回家就跟他母親說草市街9號那妞兒現在長得成是好呢。他母親李香雲說那是薑局長的千金,你要是喜歡,咱先去說說,我和那翠英早先都在郵電幹過。李香雲覺得沒問題,過幾日去找那翠英。那翠英如今在市總工會當了副主任。姐倆多日未見,見了麵很高興,說了幾句後李香雲就一個勁兒誇婉婷,那翠英挺敏感,問你是不是想給你小子保媒呀,你來晚一步,黃麗萍已經來了兩次了。黃麗萍在銀行當副行長,是丁大明的媽,1948年參加工作,有名的敵占區婦女主任,用鞋底子拍死過惡霸地主,當然不是她一個人。黃麗萍說我兒子丁大明是婉婷的排球教練,他倆早就熟得很。體委現在正缺打字員,大明他爸說可以讓婉婷先去打字,然後喜歡搞啥專業都可以,要是想去銀行,更是一句話的事。李香雲一聽就火了,說我們老頭子那缺警察,派出所、分局、刑警隊、看守所,任她挑,當上了就用不著穿自己衣服了。
那翠英皺個眉頭說我得回家商量商量。到家先試探著問婉婷,有這麼這麼幾樣工作,你想幹什麼。婉婷說:“都挺不錯,我都想幹。”
那翠英說:“不能都幹。”
婉婷說:“那我就穿警服,打排球,看犯人,遊仰泳……”
那翠英說:“不行不行,就好比搞對象,隻能搞一個,多了犯錯誤。”
婉婷小嘴一嗽:“我不搞。”轉身出去和胡同女孩子一起跳猴皮筋兒。
薑報國說上級提倡晚婚,你怎麼這麼早給她找對象?那翠英說我是擔心她長那麼個模樣,卻傻嗬嗬,哪天再讓誰給糊弄了,還不如早點定下,慢慢處著。再過幾年,提親的更多,咱更不好辦。薑報國說我看她還是個孩子,給她定了,她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翠英一拍大腿,說我十八歲都跟好幾個小夥子處過了·,·…扭頭一瞅薑報國正仔細聽呢,忙改了口,說:“比起我媽來,我還差得遠,我媽十六歲生我大哥……”
往下又拖了些日子,邢、丁兩家的話還不知道咋回呢,又有好幾撥兒介紹人紛紛找來。原來,那時候正撥亂反正,不少老幹部重新出來工作。工作之餘,亦得整頓運動中散亂不齊的家庭,該安置的安置,該調動的調動,娶了妻的張羅房子,耽誤成家的趕緊找對象。別看都曾因當官被批判鬥爭,也曾發恨說這輩子願當平民百姓,可萬劫之後,議起兒女的親事,還是希望門當戶對。這麼一來,薑報國家中有一千金薑婉婷,便成了熱河官員家中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又理所當然成為各家公子的追求目標。有膽子大的,幹脆利用婉婷兒個哥哥的關係,千方百計來薑家串門,抓機會和婉婷認識,請婉婷看電影,逛商店,上山打獵,下河劃船,倒也讓婉婷的生活豐富多彩。盡管那些小夥子心中都決心早已下定,勇氣憋個十足,可一到婉婷跟前,卻不由得心裏發虛,不敢出手。咋著?婉婷太純潔,從裏到外都白玉無瑕。包括丁大明和邢曉陽在內,都不忍心動婉婷一下。婉婷呢?覺得這些人都是哥哥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哥哥,啥也不防備跟著人家玩呀樂呀,對人家的心思竟毫無半點察覺。
一來二去,有人就退出競爭行列,私下說婉婷雖然長得好,但人傻,大傻妞兒一個。李香雲有一天找到那翠英說你閨女是不是在這方麵有毛病,怎麼跟男的在一起也不知道害躁呀不好意思呀,那麼大‘r頭,該知道男女之間的事了吧。那翠英也不客氣,說你才有毛病呢,我家婉婷那是在考驗他們呢。李香雲晃晃腦袋說被考驗的足有一個排,我兒子腰裏還別著槍,懸啊,老姐你行行好吧,別讓我家曉陽著急了。黃麗萍也找那翠英,說你得開導開導婉婷了,我家大明帶她打好幾年的球,大明那麼追她,她怎麼也不知道動心呢?那天我試探地問她你大明哥對你咋樣,她說太好了,跟我親哥哥一樣。我問她你知道大明哥為啥對你這麼好嗎?她說所有人都對我挺好的,大明哥也一樣吧。我急了說大明想娶你做媳婦,你猜她說啥?她說當媳婦沒意思,還是當哥好!……
那翠英下班迷迷糊糊回到家,狠了狠心把婉婷叫到裏屋,把門關上,問婉婷:“你在學校,學過那個什麼,生理衛生了嗎?”
婉婷急著去看電影,忙說:“啥衛生,沒這課。”
那翠英問:“你知道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嗎?”
婉婷說:“怎麼回事?也沒人跟我說,我怎麼知道。”
那翠英說:“那我得給你講講了……”
婉婷說:“我不聽,我看電影去了。”拉開門就跑了。
那翠英望著女兒的背影,心裏這叫著急,不由想起娘家的事。那家是皇親,據說幾輩前的先祖,跟慈禧是表兄妹論著,至於後來沾沒沾親戚的光,就不知道了。但那家在熱河是大戶,爺爺那輩城裏開綢緞莊,鄉下還有田產。可叫人憋氣的是,那家幾乎是每一代都出個不省心的人,而且都出在女子身上。那翠英的三姑,因為單相思一個書生,魔症了,大冬天穿著單綢旗袍站在頭道牌樓下等人,惹得半條禦道街的人都去看熱鬧。等到翠英這一輩,是她四姐,不同意父母包辦婚姻,跟一個戲班裏唱小生的私奔了,沒二年唱小生的得傷寒死了,她四姐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找回家來,還認識父母姐妹,可就是腦瓜子回不過彎來,整天還像跟那唱小生的在一起似的,唱呀笑呀打呀鬧呀,一直折騰到六六年。也不知道她怎麼知道要來大運動了,一天夜裏她悄悄跑了,從此就再沒見著。那翠英他父親迷信,偷偷請個瞎子算卦,瞎子說你們祖上有人積怨太深,後來每一代女子中必出一個冤魂,以抵前債。瞎子說這話時,那翠英不在場,那翠英初中畢業以後就參加工作,一直在外住,是後來母親念叨起四閨女時說起的,那翠英不信,還說了母親幾句,母親說你甭不信,你得加點小心,婉婷那小模樣跟她四姨和三姑姥姥分毫不差,自古紅顏多薄命,你加點小腳巴。那翠英說婉婷也不姓那呀?人家不是你那家的閨女。母親說那家你們哥們姐們五個,下一輩就她一個閨女,她想逃都夠嗆。那翠英一想,可不是嘛,那家和薑家兩頭養了一群禿小子,婉婷是滿山綠草中的一點紅,你說這事鬧的……
大兒媳婦張小鳳來了。小鳳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往櫃台.裏一站就磕瓜子聊大天,服務態度不是一星半點兒的差,但嘴卻練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的能說。以往她來婆家,那翠英從不敢跟她多說啥,怕勾起她的話癮,叨叨起來沒完。有時那翠英直心疼兒子,跟這樣的女人日子咋過呀?可當初正是薑報國不得煙抽的時候,張小鳳模樣又不錯,兒子能娶了她也不容易。想想這些,張小鳳再能叨叨,她也就忍了。但今日見了張小鳳,那翠英計上心頭,卻希望她幫自己叨叨幾句。那翠英喜笑顏開,親自沏茶倒水,問這問那,反倒把張小鳳給弄糊塗了。張小鳳說我們公司來了新經理,因為我上班聊天,把我的獎金全扣了,我受點病,舌頭不愛動,您有啥事就說吧。
那翠英一聽急了,說你別舌頭不愛動呀,這會兒需要舌頭一個勁兒動才行。你妹子十八九啦,還不懂男女之間的事,你得給開導開導。張小鳳皺著眉頭說不對吧,我妹子小玲跟她男朋友都懷上過,我托的人給流了,她怎麼還會不懂那點事呢?那翠英說不是你娘家妹子,是婉婷,她不懂。張小鳳嗯嗯點點頭,說等我跟她一說她就明白了。
天大黑了,婉婷哭著進屋,把家裏人嚇了一跳。張小鳳問妹子誰欺侮你啦,嫂子這就給他撓成血葫蘆條子。婉婷搖了搖頭,說看電影《城南舊事》,那裏有個女瘋子怪可憐,男人沒了,孩子也沒了。那翠英給張小鳳使個眼色,說你嫂子跟你說點事,電影裏的故事都是瞎編,你別想了。張小鳳就跟婉婷進了西屋。婉婷的四個哥哥都成家到外麵住了,家裏就他們三口人,老兩口住東屋,婉婷住西屋。西屋有一張單人床,寫字桌、梳妝台,還有一台腳踏風琴,牆上掛著球拍子,還有婉婷自己畫的水粉畫。老式的房子麵積不大,讓婉婷收拾得幹淨整潔,情調別致。
婉婷還是沒有從電影裏出來,跟張小鳳說:“嫂子,人生幾十年,就像一場夢呀,你看那英子在畢業典禮上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張小鳳說:“是啊,要不然人活在世上,該抓緊的事就得抓緊呢,趁著年輕,把孩子養了,沒幾年也就帶大了,你說是不是?”
婉婷眨眨美麗的眼睛,長睫毛上下跟著呼扇,她不解地問:“你怎麼說到養孩子上去啦?我覺得,人得有個追求。”
張小鳳一拍大腿:“你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個頭肯定得高,一米八以上,長得帥,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
婉婷皺眉說:“嫂子,我是說事業上的追求,不是搞對象。”
張小鳳頭上都冒汗了:“傻妹子,一個女的,有了好丈夫,才有好事由,我們櫃台有一個她愛人是飲食的經理,她家魚呀肉呀有得是。”
婉婷說:“嫂子,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張小鳳說:“妹子,嫂子是奉你媽之命,要跟你說說男女的那點事。你大了,也該知道了,口自們女的,大了就該生孩子……”
婉婷笑道:“我喜歡小孩。”
張小鳳說:“是啊,誰都喜歡小孩,問題是,小孩從哪兒來的?是從肚子裏,可為啥肚子裏會有小孩呢?”
婉婷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這簡單,得有個當爸爸的,得結婚,對不?”
張小鳳輕輕拍手說:“對,得結婚,穿紅襖,坐花轎,大紅燈籠高高掛。往下呢?夜裏他倆會幹什麼?”
婉婷說:“這你難不倒我,我姥姥早就教過我,那一套我都明白。”
張小鳳扭頭就去找那翠英,說她說她姥姥早就教會她了,她明白呀。那翠英心裏說我媽死有十年了,十年前她老人家給婉婷開展過兒童早期性教育?不可能。她對張小鳳說問清楚她都明白啥。
“我念給你聽呀。”婉婷對張小鳳說:“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咧咧要媳婦,要媳婦做嘛,點燈說話,做鞋做襪……剛才那電影裏就有這一段,女瘋子念的。你幹脆買張票去看一場,可好呢。”
張小鳳哭的心都有,出西屋跟那翠英說媽呀,完啦,您這老閨女在這方麵是弱智,我是開導不了她了。您生的孩子多,比我有經驗,您親自出馬吧。那翠英沒好氣地點點頭,轉身進東屋問薑報國,說你給百貨派的是什麼經理,把張小鳳舌頭都管理得不利索了,這麼點事都不會說,看我自己的。薑報國說可萬萬使不得,婉婷好比一朵剛出水的荷花,看什麼都潔淨無比,讓她知道那種事,對她是個摧殘。那翠英點點頭,說我請個老中醫給她看看,看人家怎麼說。
看的結果,令那翠英大吃一驚,老中醫說婉婷得的是性心理發育遲緩症。原因是婉婷自幼與哥哥們在一起長大,無猜無疑。加上婉婷天性高潔,汙穢之言皆不人耳;天長日久,就成了這個樣子。那翠英說那可怎麼治呢?大夫說此病不用治,古時大家閨秀,往往都是洞房之夜才花開知春。當今女子,社會交往甚廣,耳濡目染不斷,春風常吹似不覺,雷聲響過頓明了。那翠英聽不大明白這位說的詞兒,說您老給我說具體點大白話點,我念書時最怕文言文。老先生指著坐在一旁的婉婷,說守著她我沒法開口呀。那翠英瞪了婉婷一眼,說我的閨女呀你是咋回事呀,把大夫都弄得不好意思了。
婉婷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太傻,背後他們叫我傻妞兒。”
大夫說:“其實你不傻,你說出這些話就證明你不傻。不過,舊時女子到你這年齡,有的急得跳繡樓了。你卻芳心不動,難得呀。”
那翠英心裏說這二百五先生,叫你看病,你咋佩服起病人來了。她拉著婉婷就走,到家說你也別這麼整日歡歡樂樂了,你趕緊找個工作幹吧。婉婷摟著那翠英的脖子撒嬌:“您要攆我走呀,回頭我給您招回一個傻女婿,叫他整日在您麵前冒傻氣。”
那翠英歎了口氣說:“唉,我養你四個哥哥,加一塊都沒你費心,拉倒吧,我也不逼你了,你愛啥時明白就啥時明白吧。”
薑報國說百貨公司糧市分店正招售貨員,你去幹吧。那翠英說要去去百貨大樓,糧市分店又遠又小,破房子黑乎乎,也沒見誰去那買東西。薑報國說正因為如此我才讓她上那去。我是局長,不能帶頭把自己的孩子往條件好的店裏放。那翠英說也好,這下子可以避開邢家丁家,隻是委屈了我的閨女。婉婷卻高興地說我去哪兒都行,糧市分店挺好的,就是下雨往裏灌水我得穿雨鞋。這是實情,糧市是老街,修一次,街就高一點,日久天長,街兩邊的房子比路矮了,糧市分店是老房子,下雨真的往裏灌水。
婉婷去了糧市分店,在鞋櫃賣鞋。八十年代初,鞋的花樣還不多,冬天大頭鞋,春秋鬆緊口,夏天賣塑料涼鞋。家裏日子好點的,男的買雙三接頭,女的買雙半高跟,穿得很在意,鞋底子上釘滿鐵掌子,跟牲口蹄子差不多,恨不得一輩子都磨不壞。那會兒商店也開始搞獎金與銷售掛鉤了,鞋櫃就因為賣得少,獎金少,誰也不願意幹。婉婷不知道這裏的內情,往鞋櫃台裏一站,旁邊的售貨員直偷著笑,說這大傻妞,哪個組都比鞋組好,她站幾天就站不住了。還有人知道婉婷是局長的女兒,就悄悄跟婉婷說,你咋不去百貨大樓呀,又幹淨又豁亮,掙得還多,跟你爸說一聲不就行啦。婉婷笑笑不說啥,忙著去熟悉鞋的類型和尺碼,熱情接待顧客。
奇跡發生了,自打婉婷站櫃台,糧市分店的顧客猛然多了起來,而且是清一色的小夥子。進來轉悠兩圈,就停在鞋櫃前挑鞋。挑得很認真,向婉婷問這問那。婉婷剛來答不好,便著急著要喊旁人,小夥子說另1]叫她們,你說這鞋好,我們買就是了。婉婷知道有一種鞋的底子愛折,她不願意騙顧客,說這鞋質量有問題,一個小夥子說那也買,壞了正好還來買。婉婷抓著鞋說你這是幹什麼?小夥子說我恨不得天天來買你這的鞋。
壞啦,糧市分店成了賣鞋的專店了。售貨員的班是上午下午輪著倒,那些小夥子也跟著倒,弄得婉婷上了班就沒有一點閑著的時候。旁的櫃台的人都斜愣著眼朝鞋櫃瞅,瞅到月底獎金一分錢沒得著,急得找經理說我們幹不了啦,生意全讓她搶走了。經理說你們看看婉婷是啥服務態度,你們又是啥樣,人家再累也是滿臉笑容,你們的臉聾拉有二尺長,跟誰欠了你錢似的。掙不著獎金活該。這話說壞了,其中有心眼窄的人,回家就嚷嚷糧市分店改婚姻介紹所了,去晚了就讓旁人搶走了。有一天幾個痞子來搗亂,挑鞋的時候抓婉婷的手,嚇得婉婷臉都白了。丁大明差不多也天天來這兒,見此情景就和痞子動了手,痞子人多,把丁大明打了。邢曉陽這時也在一旁膘著呢,抄起五金組的管鉗子就開了兩個瓢,餘下的痞子撲上來,把糧市分店砸個亂七八糟。結果麻煩了,重傷一個,輕傷一個。丁大明住院,邢曉陽進了拘留所。還好,重傷的那個是才從西北勞改場跑出來的,輕傷的那個剛強奸了一個女孩,邢曉陽沒打錯人,但從場合上看有點過當,他父親一狠心關了幾天,讓他脫了警服到地方,到飲食服務公司去了。
婉婷這個哭喲,躲在家裏不出去,班也不上了。那翠英說還是怨你,賣鞋就賣鞋,你那麼熱情幹啥,你想把全城的男的都招去呀!惹了這麼大禍,叫我怎麼跟人家家長見麵。婉婷對著鏡子瞅瞅自己,淚眼汪汪,柳眉彎彎,又是一種小模樣。她恨恨地用手指往臉上抹,想抹成一個小花臉。那翠英歎口氣說:“你還抹,越抹越招人!”
婉婷說:“那我該怎麼辦?誰叫你給我養成這模樣,弄得我到哪跟旁人都不一樣。”
那翠英說:“哼,從來是姑娘長得醜媽發愁,怎麼還有長俊了發愁的。得,你就是我前世欠的債,該著費你的心。”
婉婷說我得去看看丁大明和邢曉陽呀。那翠英說讓你嫂子陪你一起去,到那聽你嫂子的,你少說話。婉婷滿口答應,偷著用口紅擦了兩個紅臉蛋,紮了兩個小辮,就去找張小鳳。張小鳳說你咋變成山裏‘r頭了?婉婷說越山越好,省得旁人盯著我。張小鳳說夠嗆,這模樣好像更招引人。張小鳳找出塊紅頭巾說你圍上吧,旁人就認不出來了。倆人買了些水果,先奔醫院。才走到避暑山莊門前,就見幾個留長頭發大胡子的外地男人迎麵過來,那些人的眼光刷的一下都射向婉婷,而且死死盯住。張小鳳很敏感,上前擋著拉著婉婷往前走,嘴裏罵了一句:“不要臉。”按以往的經驗,這麼一罵,對方若不是歹人,也就退讓了。不料這幾個“不要臉”的竟然圍上來.張嘴就說:“姑娘,你是哪裏的?”婉婷倒也不知道害怕,瞪著眼睛問你們要幹什麼?那幾個人中有一老者說你能不能把頭巾拿下來,讓我們瞅瞅。張小鳳拉起婉婷說:“瞅什麼瞅。再耍流氓,我就叫警察了。”倆人哩哩就往前走。那老者急了,跟身邊的人說盯住盯住,千萬別讓她們跑了。
張小鳳帶著婉婷跟電影裏甩特務盯梢似的在街上轉來轉去,又進商場樓上樓下的亂竄一氣。後來,她自己也迷糊了,看身後誰都像盯梢的,又誰都不像,就問婉婷怎麼樣了。婉婷把頭巾拽下來,擦臉上的汗,一擦把臉上的紅色都擦起來,一道子一道子的,引了不少人看,有人認出來,說這不是賣鞋的傻妞薑婉婷嗎,咋打扮成這樣?張小鳳聽了幾句,拉著婉婷趕緊上醫院。
到病房裏發現丁大明床邊坐著邢曉陽,他倆本是初中同學,後來不在一塊,見麵少了。前些日子,弄清對方跟自己一樣追婉婷,心頭惱火,暗地裏較勁。這回打了一仗,哥倆覺得應該攤開說,就湊到一塊。可是誰也做不通誰的工作,誰也不想讓步。正僵持著,見張小鳳和婉婷來了,倆人大喜過望,說正好,咱讓她自己表個態,她說跟誰就跟誰,另一個保證不生氣。
張小鳳和婉婷都挺累,可沒等她倆把氣喘勻,邢曉陽說:“婉婷,我為你把大簷帽都丟了。要不是我,那天你們都得讓痞子毀了。你,你難道就這麼不懂情理,難道就不動心,還讓我咋求你?”
婉婷沒想到會是這番話,不知如何回答,停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動心……我動心……”
丁大明在病床上拍著打著石膏的大腿說:“婉婷,你跟他動心不行呀。我教你打球多少年啦,你左一個哥右一個哥叫著,怎麼到了現在變心啦?也罷,為了你我傷了一條腿,往下我再弄瓶子安眠藥吃,我不活著了,看你還變心不!”
婉婷連連擺手說:“別、別……我不變心,我不變心,你千萬別吃安眠藥……”
邢曉陽又說:“你甭怕他吃藥,吃藥的不是男子漢。”
丁大明說:“你也甭心疼他丟了大簷帽,公安內部正清理呢。”
張小鳳拍拍巴掌說得啦得啦,我看你們倆都是好人,可都稱不上好漢子,一點謙讓的精神都沒有,她指著婉婷說:“不就是這麼一個山丫頭嗎?大柴禾妞兒一個,大傻妞兒一個,有啥好的,你們爭起來沒完沒了,多沒勁。”
邢曉陽說嫂子您說差.了,我認識不少女孩子,沒有一個比得上婉婷的,我這輩子非她不娶。丁大明說嫂子您不知道,從她在排球隊裏時,我就看準了她,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接觸過旁的女孩子。
張小鳳心想這可就怪了,自己當初搞對象時,也有男的死乞白賴的追過,但都是一小氣兒,過一陣就過勁兒了。雖然也有說過硬話的,什麼非你不娶呀,非我不嫁呀,也都是嘴上的工夫,女的這邊一涼,他那邊立刻就逮誰都娶了。那時張小鳳就認定天下男子本沒有什麼癡心漢,都是狗尿悖鑼葉,新鮮一小會兒的事,搞對象沒有必要太認真。倆人死心塌地一床被子過到老,那是結婚生孩子之後才能定下來。可看眼前這二位,一個追得苦,一個求得難,堂堂七尺漢都說出電影裏的詞兒啦,也真難為他們了。 電己當初要是遇見這麼一個,也算沒白青春一回。
張小鳳這麼一想,臉上肯定有表現。丁大明和邢曉陽還以為她琢磨婉婷跟誰合適呢,也不敢急著問,後來,反倒是婉婷小聲說:“嫂子,你想啥呢?”
張小鳳說:“我想,我要是年輕十歲嗎……”
邢曉陽問:“咋著?”
張小鳳說:“我也算一個,就合適了。”
丁大明捂著臉說:“我的天喲……”
婉婷咯咯笑道:“讓大嫂也小十歲,就沒我的事啦。”
幾個人都瞅婉婷,心裏說這傻妞子,她倒想得挺美,本來都因為她才引起的事,她竟然想自己沒事了,真是天下少有。張小鳳說你們二位的心情我都了解了,等我回去跟我婆婆商量商量再給你們回話吧。那二位都挺客氣地說叫您費心啦。張小鳳說我費點心沒什麼,可惜你們費的那些力氣,有那勁能蓋多少小棚劈多少柴禾拉多少煤了。那個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還很低,熱河城內山上山下都是破舊的黑瓦房,居家過日子是件挺辛苦的事。有多少天生麗質的大妞整日離不開柴煤爐灶,家裏蓋小棚也得跟著甩大泥。煙熏火燎,風吹日曬,再俊的臉蛋也變色也起皺紋。像婉婷這樣的就少有了,四個哥四個嫂,就她一個老疙瘩,啥事也用不著插手。不過,婉婷不嬌氣,還特別愛千那些活,臉曬黑了也不怕,在屋裏貓兩天就白了。那是她的造化,別人學不來。
婉婷跟張小鳳從醫院回家,進屋一看嚇了一跳,那夥子在街上追她們的人都在屋裏,互相之間還俄俄,這個說是他先發現的,那個說是他早早盯住的。那翠英說瞧你倆,上趟街怎麼招來這麼多人。張小鳳問你們要幹什麼?一個年長者說我們拍清宮電影,需要有個人扮皇妃,婉婷姑娘挺合適。另一個年輕的說我們要拍個反映青年工人的電影,缺個女主角,婉婷同誌很適合。鬧半天還是兩撥兒人馬,比丁大明邢曉陽還邪乎,跑家裏來爭人了。
這可是個好機會,張小鳳張嘴就替婉婷答應下來。婉婷從小就愛看電影,在學校也上台演過話劇,反正糧市分店的工作也沒法幹了,她點點頭說就怕到了鏡頭前忘詞。年長者說忘詞不怕,說一二三四就行,回頭配音,年輕的說旁邊有人提詞。婉婷說你們兩家我跟誰呀?年長者和年輕人嘀咕嘀咕,說兩頭跑,你都拍。各位,這事發生在八十年代初,婉婷要是拍電影拍紅了,那可比後來的那些女明星出道早多了。隻可惜呀,婉婷去攝製組沒幾天就跑回來啦,說破天也不去了。她說扮皇妃讓她給皇後下毒藥,拍青年戲,讓她跟一個男的又摟又抱。攝製組人找來說那是劇情的需要。婉婷說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拍不了,硬把人家攆走了。那翠英雖然也不希望婉婷拍那些太過分的鏡頭,但她覺得當個電影演員也是很有前途的事,就私下裏勸婉婷。婉婷在母親麵前說了實話:兩頭的導演單獨輔導她時,總動手動腳。那翠英火冒三丈問摸哪了,婉婷說除了肩膀頭,另I]的地方我都沒讓摸著。那翠英點點頭,說那咱就不拍戲了,回頭我讓他們也拍不成。轉天,她給文物局的頭頭打電話,讓他多找劇組要錢,否則不能在離宮裏拍,到了把那倆劇組給擠跑了。人家走了,那翠英靜下來思考,女兒十八一朵花,婉婷現在是到處惹麻煩,不如把找對象的事停一下,就像女人的長頭發,想不亂,用卡子卡一下。
事情就卡在這兒,一下子還就耽誤了下去,一耽誤還就是好幾年。跟婉婷一般大的姑娘眼瞅著都結婚生孩子了,婉婷卻還呆在閨中。八三年機構改革,薑報國退了二線,那翠英也當了巡視員。外麵都說婉婷雖然長得愈發俊了,但傻氣也越發足了,一是說她當初放著邢家丁家那麼好的條件不嫁,自個兒幹耗,耗來耗去到現在找不著好主兒了。二是她擱著公安啊銀行啊那麼多好單位她不去,轉來轉去她轉報社當了記者。當記者也罷,名聲不錯,寫稿子表揚人家,到哪都受歡迎。可婉婷去的是群工部,專管讀者來信,采編批評稿件。這是得罪人的事,報社記者編輯都不願意幹,可婉婷卻幹得挺歡實。今天批評城建部門一個勁刨街道,明天說警察態度太生硬,後天說銀行服務急需改進。要是來了婦女上訪的,向她訴說受丈夫欺侮的事,她更是當自己的事似的挺身相助。有一次,她報道了一個男人酒後無德在街上大小便的事,也就是幾十個字,也沒提名道姓。不料有個瘦子找來,說報紙影響了他的聲譽,非要給他道歉不可。他還挺橫,沒說幾句,見群工部全是女同誌,就拍桌子瞪眼,接著就起壞心,說我那天是褲子裏癢癢,我找蟲子來著。說罷就解褲子,說現在又癢了。群工部的女同誌哪見過這個,嚇得直喊,那瘦子越發得意。薑婉婷伸手就跟他幹起來。撕巴一陣,瘦子看婉婷這麼漂亮,抱住婉婷就親,婉婷一口咬下去,把瘦子上嘴唇給咬豁了,成了兔子嘴,到醫院縫了十好幾針。這事過去後,外麵就傳說,說婉婷是白骨精脫生的,表麵上要跟你親嘴,實際上是吃你肉喝你血。還有更難聽的,說婉婷這麼大了不搞對象,為的是找野男人方便……編這些壞話的人,有的是對婉婷的批評稿件不滿,也有的是過去追婉婷沒追成心眼又小又不健康的人,還有嫉妒婉婷長得漂亮的女子,還有閑得難受專愛製造花邊新聞的人。但一個很明顯的現實是,漂亮的女人麻煩多,漂亮女人到了年齡還單身,麻煩更多。
但薑婉婷還是跟沒事人似的,對別人的議論也不打聽也不問,照樣上班來下班走,稿件連采訪到編排,都幹得挺出色。總編輯大會小會還表揚她,年末還給她升了一級工資。這下壞了,有人就把關於她的“故事”編得更有鼻子有眼,還到處傳播。年根兒,薑婉婷去單位浴池洗澡,人特別多,光線也暗。水把頭發弄濕,把臉一遮,不仔細看就認不出是誰來。就聽旁邊人說那個叫婉婷的沒來吧?另一個說沒見著。那個問聽說過總編給婉婷看稿子嗎?總編跟婉婷說你上半部有兩點不夠突出,欠豐滿,中間呢,平一點,下部有明顯的漏洞,撂在這兒,我給你整一整。說罷,好幾個女的咯咯笑。要說這個笑話,是編在誰身上都行的,以前也給旁的總編和女記者用,現在又給用到婉婷身上了。婉婷在一個角落邊洗邊聽,說老實話,她開始有點沒反應過來。後來人家一笑,她明白這是在說自己的壞話。她揉揉眼一瞅,那幾個女的還不是報社的,是印刷廠的。印刷廠和報社早先是一個單位,分家好多年了,但兩家都在一個大院裏,報社的澡堂呀廁所呀,你不讓她們使,她們偏來使,還挺理直氣壯。特別是浴池,就那幾個噴頭,印刷廠的人來了占住還就不讓,報社女同誌對此特有意見。印刷廠那一陣印雜誌,凶殺的色情的什麼都印,日子挺好過,女工們就挺美,說話也就不注意了,亂嘀咕人。
那幾個女工講上了癮,還往下說了薑婉婷的一些不堪人耳的所謂“笑話”,又引起澡堂裏一陣放肆的謔笑……
婉婷分開光溜溜的人群,上前給說這話的人就是一巴掌。別看她跟那瘦子打架用嘴咬,跟這些女工卻略施手腳就行了。那幾位根本沒想到婉婷就在跟前,未交手心先虛了,加上報社女同胞趁勢來搶噴頭,一陣騷亂,把那幾位光不溜的擠到更衣室去了。澡沒洗成,她們也不甘心,穿上衣服到院裏罵,罵得院裏院外圍不少人看。她們還想撓婉婷,不成想婉婷穿著毛衣毛褲出來,啪地打了個旋風腳,說我可練過武術,把那幾個女工嚇跑了。不過,傳出去的話可就變了味兒了,越說越邪乎,最厲害的說婉婷光著身子跟人在院裏打架……
過了兩天,張小鳳急赤白臉把聽到的告訴婆婆,那翠英氣得臉都不是正經色了。婉婷下班才進屋,那翠英就把她一頓好數叨,婉婷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都過去了,我懶得跟你們說。那翠英說不中,你得說清楚。婉婷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說完她也怪委屈,流著眼淚說:“我也沒招她們也沒惹她們,她們幹啥總跟我過不去!”
張小鳳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誰叫你跟別人不一樣呀?”
那翠英歎口氣說:“唉,你二十歲之前,有那麼多人來介紹對象。現在可好,都沒人來提這事了。再過幾年,你可就成老姑娘啦。媽這一陣身子可不像以前了,萬一得個癌啥的,說下去就下去,到時候,可讓我怎麼能閉得了眼呢!”
婉婷拉著媽的手說:“媽,那可不行呀。我這就搞對象,本地不好找,我就登報紙征婚。”
張小鳳說:“不行,千萬不能幹!你還不把海南島的都招引來呀!那咱們都沒法兒過日子啦。你還是在本地找吧,好歹也知根知底。”
婉婷說:“其實也不難,丁大明還等著我呢,前幾天還打電話邀我去他家玩。”
那翠英皺了皺眉。雖然才過去幾年,情況卻變化很大,丁大明的父親沒了,黃麗萍也從副行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換句話說,丁家走的是下坡路。但眼下邢家情況好,不光邢曉陽的父親又升了一下,成了副市長,李香雲當了稅務局副局長,邢曉陽自己也發了,當了一家大酒店的總經理,出人都坐車。這兩家眼下的情況,明顯的是邢家強於丁家,而且還不是強一星半點。
張小鳳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她這會兒舌頭早好使了,她說:“要找也不能找丁大明了。我看還是邢曉陽那頭好,他不是也等著你嗎?”
婉婷說:“他身邊有那麼多女孩子,都想跟他好……”
張小鳳說:“他就是有一千一萬,你去了,她們都得把臉捂起來。”
婉婷說:“我去過丁大明家,他們娘倆看著挺孤單的。大明他媽身體不好,也沒人照顧,大明工資掙得又少,聽說也介紹過兩個,女的都不同意。”
張小鳳問:“為什麼不同意呀?”
婉婷說:“條件差喚。”
那翠英說:“看你這意思,你是想同意?”
婉婷說:“他們需要我,我也想幫他們……”
張小鳳傲地叫了一聲,跳起來摸摸婉婷的腦袋:“你洗澡打架,著涼發燒了吧?我的妹子,人家外麵都說你傻,看來你還真是不精。搞對象不是學雷鋒做好事,天下哪有你這樣的。放著條件好的你不找,專找條件差的。”
婉婷瞅瞅屋外,小聲說:“大明,他愛我。”
張小鳳說:“甭說大明,是男人都愛你。你自己得有準主意呀!”
那翠英說:“你嫂子說的有道理,你自己得有準主意。他就是嘴上再說愛你,他媽咋也不上咱家正式談談?倒是人家李香雲那日見到我,還打聽你的情況。”
婉婷說:“人家怕咱家不同意,不敢來。人家沒爹了,媽也沒權了,怕你們瞧不起。”
那翠英說:“我看還是按你嫂子說的,找找邢曉陽。”
婉婷說:“我不,我要找,就找丁大明。”
話說得很不愉快,婉婷犯了倔勁,那翠英也有點發火,半真半假地說你非找個貧困戶,到時候可別到我跟前喊苦。婉婷說要是那麼著,我餓死也不在您麵前哼一聲。張小鳳緊勸,後來她說還是看兩頭的表現吧,誰在婉婷心裏的分量重,就定誰。她為什麼又這麼說了呢?她想好了,天底下哪有不愛穿戴不喜歡吃喝的人,特別是女孩子,表麵上挺像那麼回事的,什麼他愛不愛我我愛不愛他的,其實隻要錢花到了東西給到了,就他又愛我我又愛他了。張小鳳偷偷去找邢曉陽,邢曉陽正在酒店辦公室裏給幾個女服務員訓話呢,一見張小鳳立刻把她們都打發走了。張小鳳說你趕緊得行動啦,再磨蹭婉婷就歸丁大明所有了。邢曉陽這幾年肚子都鼓起來了,站起來提提褲子說我這就接婉婷到酒店來,她喜歡遊泳,我這新建了室內遊泳池。張小鳳之所以幫著邢曉陽使勁,她是有所圖的,她想調她妹妹小玲到這酒店來。邢曉陽說隻要和婉婷搞成了,你就是我的親嫂子,甭說調一個你妹子,就是再來十個八個,也是小菜一碟。邢曉陽說話口氣如此之大,說明由於身份地位權力的變化,他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這就有悖於夾著尾巴做人那句老話。往下十多年裏,神州大地上多少英雄好漢從紅得發紫到一落千丈,還有不少落大獄裏去根子都在這上頭。隻可惜旁觀者清當事者迷,就跟走上道遇見鬼打牆,明知那道不對還往那走,啥時掉溝裏才能停下。
薑婉婷不知這裏的門道,邢曉陽請她來她就來了。這幾年雖然他們關係沒往深裏走,但感情仍然不錯。畢竟邢曉陽當年為自己把人都打傷過,婉婷總覺得欠著曉陽一份情。邢曉陽這邊的底是什麼呢?前幾年在飲食公司當個普通幹部,他確實想快點娶了婉婷成立小家庭過日子。後來當了酒店的頭,這想法就變了,個人家那點日子算個啥呀,這大酒店就是自己的家。妻子呢?能娶婉婷最好,不行的話,自己身邊不缺靚女,比婉婷差點有限的大妞兒不老少呢。但話說回來,他始終把婉婷擺在了第一位,是第一人選。
這時候就要過年了,酒店裏的客人很少。薑婉婷來了,邢曉陽陪著,酒店裏的所有人全偷偷看,說總經理的對象可真漂亮呀!這不是那個女記者嗎!?這不是外號叫大傻妞的嗎!?前幾天聽說她光髒跟人打架……喳喳喳喳,全是偷著在背後說,當麵誰敢放個屁,邢曉陽挺厲害,說扣工資就扣工資。不過,凡是瞅了婉婷模樣的人,就再也說不出啥了,全都傻乎乎看著直吸氣,心說這是活人嗎?這是畫上的吧?
其實婉婷也沒刻意打扮,無非是腳穿紅色高筒靴,白色緊身褲,寬肩鑲金線的大花毛衣,外穿長毛領子綠色皮大衣。這還不算刻意打扮呀?真的,婉婷根本就沒想打扮,這些行頭都不是她的,這都是張小鳳給借來的,非讓婉婷穿不可。她跟婉婷說你去酒店就得穿得像樣。她心裏說的是如果婉婷不從各方麵震住酒店那幫女孩子,就很難讓邢曉陽徹底動了心動了情動了手。這麼說張小鳳是不是有點壞呀,一點也不壞,人家張小鳳辦事務實,不打馬虎眼,她跟人說搞對象搞對象搞字太虛,把搞變成摟、抱,都比搞具體,都容易見成效。說這話是八十年代頭幾年,還行呢。再過幾年就過時了,是啥樣,大家都知道。
婉婷這身行頭往大廳裏一走,跟進來一位神話裏的公主似的。再看頭上,黑緞子的長發往身後一散,不寬不窄的額頭下,雙目閃著光波,小嘴笑開紅梅,柳眉一動,真是仙女下凡,勝過西施蟬娟。那位說真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嗎?我們去避暑山莊旅遊過,怎麼沒見過?這您就外行啦,現在不光在熱河,在全國任何一個旅遊城市,你走在街上,也看不見幾個漂亮大妞。為啥?您想呀,這年頭漂亮的女孩,有兒個到大太陽地裏去走。人家都在高級轎車裏,在空調舞廳裏,還有高級室內遊泳池裏。比如婉婷此次見了邢曉陽,吃了晚飯後,邢曉陽就帶婉婷去遊泳,遊泳池大門是關著的,就他倆,旁人想看一眼都看不著。
婉婷說:“我沒帶泳衣。”
曉陽說:“這有一套進口比基尼。”
婉婷說:“太暴露。”
曉陽說:“就咱倆。”
婉婷說:“想跟你說,你對我很好,我也喜歡你。可我不能騙你,我不能嫁給你……”
曉陽咬咬牙:“換泳裝。”他伸手關了室內的燈。
暗色中,婉婷走過來,拉住曉陽的手說:“你有恩於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永遠當我的哥,好不?”
邢曉陽的手顫抖起來,向前摸了一下,像摸著藏在迷宮中的美玉,又像碰到不知是何等形狀的珍寶,驚喜的瞬間,他猛地又把手縮回去。
婉婷輕輕抓住邢曉陽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胸前,讓他停在薄薄的泳裝之外。婉婷流著淚說:“對不起你,我知道這樣會傷害你,可沒有辦法,隻能如此。來,抱抱我,讓我們把感情停止在這個程度吧……”
“不!”
邢曉陽猛地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室內頓時變成了燦爛的陽光下。婉婷身穿三點式泳裝,羞澀地扭動了一下迷人的身軀。邢曉陽隻覺得亮銀子閃了閃,婉婷已躍人水中。邢曉陽一頭跟著紮進去,咕嘟嘟喝了好幾口水。頭腦清醒些,他想追婉婷,可哪裏追得上,婉婷海豚一般在水裏竄來竄去,自己頂多像隻北極熊來回撲騰。邢曉陽知道婉婷的脾氣,她是說得到辦得到的,你跟她來軟的硬的都不行。另外呢,邢曉陽覺得自己是大經理了,低三下四地求人,畢竟有傷體麵,不如慢慢來。於是,倆人遊累了上岸,邢曉陽說咱倆照個相留作紀念吧,婉婷挺高興,以為曉陽想通了,就跟曉陽照相,因為沒有旁人,得自拍,曉陽按了相機後還得跑回到婉婷身邊,池邊滑,曉陽摔倒時,抓住了婉婷,婉婷身子也歪了,倆人半滾在一起時,閃光燈又亮了。
婉婷覺得把曉陽的思想做通了,就放心大膽主動地去找丁大明。丁大明追了婉婷好幾年,好不容易得了婉婷肯定的話兒,真是喜出望外,拉著婉婷的手,眼淚都落下來,歎口氣說:“得到你這句話可真不容易呀。”
婉婷撲到大明的懷裏說:“也算是考驗了你吧,往下我就一心一意地跟定你了。”
丁大明親吻著婉婷說:“咱歲數也不小了,就張羅成家吧。”
婉婷還真有點羨慕旁的年輕人花前柳下談情說愛的情景,自己這可好,要麼定不下來,要麼一定下來就要入洞房,當中浪漫的過程,敢情一點都沒有。不過,婉婷很通情達理,知道大明的父親沒了,他母親黃麗萍心情一直不好,大明又哥兒一個,家裏家外都得靠他張羅,大明在體校還負些責任,工作挺忙,確實是沒有時間出去逛離宮遇大壩鑽小樹林。婉婷到大明的家裏一看,亂七八糟,剩飯都長毛了。黃麗萍去她妹子家散心,走了有半個多月了。婉婷把袖子一挽,心說幹點實事吧,就叮當收拾起來。那是個星期天,大明一早說我去學校看看,婉婷一直幹到天黑,屋裏屋外拾掇得溜幹淨,飯也做好了,她對著鏡子才收拾一下自己。她的心坪J坪跳,臉上發燒。眼下不是幾年前的她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她朦朦朧朧明白了。眼下,她好像知道了大明回來會幹些啥。他母親不在家,一男一女在相戀中又會幹什麼呢?婉婷用雙手按住突起的乳峰,她想應該接受那個現實,把自己的全部交給大明吧……
等到天黑,大明也沒回來。後來有人捎口信,說大明去體委開緊急會,大明讓你吃了飯先回家吧。婉婷就應了那句土話,傻老婆等漢子,等了半天連個影都沒見著,拖著疲倦的身子就回了家。到家一進屋她哇地就哭起來。那翠英說你怎麼啦,談對象怎麼累成這樣,手都磨破皮啦?張小鳳也在這兒,她說:“你放著總經理的太太不當,非得給他們家當老媽子,你這是何苦呢!要不然,還和邢曉陽好吧,他爸管城建,工程隊給他家送的禮海了去啦。”
薑報國說:“別羨慕那個,送禮多一r是禍。婉婷呀,別灰心,認準自己的路,往前走就是了。”
婉婷抹幹眼淚笑起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沒一個人幹過那麼多活,將來成了家,是不是總得這麼幹?”
那翠英說:“這還用問,我就是榜樣,我在薑家幾十年,啥時看我歇著過?”
張小鳳說:“晚上也睡覺。”
那翠英說:“廢話,晚上不睡覺,那是被服廠的機器,三班倒。”
婉婷說:“三班倒也不怕,隻要給句好話,心裏就痛快。”
張小鳳說:“黃老婆子在單位就夠厲害的,她當你婆婆,你夠嗆呀!”
婉婷說:“人心換人心,他家就兩個人,好伺候……”
結果是整整不好伺候。
不好伺候的是黃麗萍。黃麗萍回來一看三間屋裏都變了樣了,心裏就像明白了點啥。見丁大明喜氣洋洋地回來,她就問誰動了我房間的東西。丁大明說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和婉婷的事成了。黃麗萍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跟調查銀行丟了錢似的問:“是她主動來找你的?”
大明實在,說:“這回是。不過,以前我一直主動找她。”
黃麗萍問:“以前不提。這次她主動,肯定有原因。放著邢曉陽家那麼好的條件她不搞,怎麼找咱們孤兒寡母?”
壞了菜啦。黃麗萍這時的心態是一天三個樣,都沒個準譜兒了。這種人要說真是好黨員好幹部,一輩子兢兢業業幹工作。麻煩都出在她退下來,退下後看新上來的頭頭車越坐越高級,辦公室越裝越豪華,公款宴請越來越不當回事,尤其讓她最別扭的是,新提拔一個女副行長,才三十多歲,而且特漂亮。早先這女的不過是個副科級,歸黃麗萍領導,黃麗萍一直懷疑她作風有問題,幾次提拔正科時,行長都提了這女的,硬讓黃麗萍給擋住了。這回可好,不僅沒擋住,人家連升兩級,還把黃麗萍給頂下來。頂下來讓她當巡視員,沒給具體工作。銀行不是工廠,閑著沒事你撿破銅爛鐵也能做貢獻,銀行裏規矩大,到處都是錢,你瞎巡,趕上哪少一捆錢,你就跟著攤嫌疑。所以,黃麗萍自退二線後,精神不好,身體不爽,很少去單位。但一聽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薑婉婷主動上了門,她來了精神頭了,工作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經驗全轉移到新的戰線上來使用了。黃麗萍首先懷疑婉婷是被邢曉陽甩了,人家不要她了,沒辦法才轉到這頭來。其次懷疑婉婷是盯著自己家的錢來的。丁大明他爸去世,給的撫恤金有限,但大明他爸年輕時是運動健將,在國內外有好朋友,有一個華僑聽說他去世,給寄來了兩千美元。八四年時一般幹部月工資還在六七十塊錢上,兩千美元按當時的比價合人民幣一萬多塊,那還了得啦。這事也沒保住密,好多人都知道,熱河城又小,都說丁家有錢,弄得黃麗萍為此吃不好睡不香。早早就琢磨有朝一日有了兒媳婦,該怎麼防備被她弄走。婉婷正在這節骨眼來了,自然就被列為重點防範對象。第三點說出來就不好聽了,黃麗萍怎麼看婉婷都跟新上的女副行長有點相像。這不怪她,道理是人身上臉上的零件都是一樣多的,再漂亮你也不能多一個鼻子少一隻眼。臉型、五官好看,或多或少就有一個共同的標準,比如高鼻梁兒,這標準就變不了,弄個塌鼻子,其他地方再好也美不起來。所以,一個地方水土育出來的美女,肯定有相似的地方。加上黃麗萍現在也不能總見著那女副行長,她腦子裏總想人家,越想越想不起來,冷丁想起了婉婷,就像想起了那女副行長。
三條因素,裝在黃麗萍心中。婉婷哪能想到這些,打死她也想不過來。聽說未來的婆婆回來了,婉婷采訪采到半道愣跑到街上買了魚呀肉呀,蹬車子直奔大明家。大明家住南營子,早先年間是清軍的兵營,有空地騎馬射箭,辛亥革命後辦新學,成立師範學堂,這就成了操場。到了偽滿洲國時,日本人還把這操場拓寬些。等到解放後除了大煉鋼鐵時在體育場上壘滿小高爐,其餘時間都是開群眾大會用。丁大明他爸當體委主任時在操場旁蓋了家屬宿舍,他當然住在最好的房子裏,但也不過三間一個小院。
婉婷有鑰匙,開門進院停車子拿東西,挺利索的。正要進屋,見黃麗萍倒背著手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瞅著婉婷,架子端得那叫勻。婉婷一見她,心裏一股子熱乎勁,意思是咱們就要生活在一起了,一張嘴她就叫了聲:“媽。”
按說沒過門就叫媽,說明這媳婦夠意思。未來的婆婆甭說熱淚盈眶吧,起碼也得下階迎迎、接接東西,可人家黃麗萍紋絲沒動,說了句:“這麼叫,還早點吧。”轉身進屋了。
我的天!這要換了張小鳳,早蹦高罵了,你一個二線老婆子牛X個啥!看我過了門咋收拾你!可人家薑婉婷沒惱火,反倒責怪自己太冒失了。這就表現出她身上的“傻”氣了,被人家數叨,也不知道往心裏去。 日後還有等丁大明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還有被人甩了騙了,也不知道恨人家,這都是這位熱河傻妞兒叫人憐香惜玉之處呀……
都說米脂的婆姨好,不光長相好,心還好,跟上一個漢就不變心。其實,熱河城裏的大妞兒亦是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想呀,自古以來皇上的女人就沒有改嫁這一說,跟著她們的宮娥彩女怎麼也受影響,即使是落到民間也以一身不事二夫為榮。就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社會上興起一股離婚風,熱河城裏辦離婚的也少。當然也有離的,折騰個六夠又複婚,複了再離,離了再複。這是怎麼回事?窗戶紙點破了,這當中有情人。跟情人偷偷好到一定程度,想公開過,就離了結,結了後發現這情人也不是過日子人呀,淨想給她娘家搗弄東西,不行,還是頭一個老婆好,得,又複婚。熱河城滿族甚多,男人特喜歡玩鳥養魚逗狗放鴿子,或多或少有點八旗子弟的遺風,幹出點荒唐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薑婉婷死心塌地跟上丁大明,愛上丁大明。丁大明也確實值得人愛,高大英俊,說話不緊不慢,穩穩當當,有點像個大姑娘。從上學就是文體委員,下球場能打球,上舞台能演節目,對父母極孝順,對同事甚友愛。這樣的人,就容易得到提拔。相反,有的人能耐真大,可脾氣不好,人緣差,就很難受到重用。可這當中有一個細節,婉婷和她癱人根本沒有注意到,就是1一大明從小在母親的嗬護下長大,父親沒了以後,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更不一般,他事事處處都想讓母親歡喜。這就埋下了禍根,異性相吸,同性相斥,物理原理擱到人身上也起作用,黃麗萍看兒子和婉婷親熱,她心裏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婉婷來找丁大明,倆人願意在丁大明住的西屋單獨呆著。呆著說些情話,大明難免要摸摸婉婷的手,或者親兩口。婉婷都到這份上了,也不拒,挺樂意地接受,動上情來,身.匕發抖。要說這也是人生的一大快樂,挺大姑娘,也該讓人家享受。嘿,一到這時候,黃麗萍就站在堂屋咳嗽,還來回走,叭噠叭噠就跟要推門進來一樣。甭說他倆未結婚,就是有了孩子的,這情形下也緊張。一來二去,婉婷作了毛病了,大明一拉她,她眼睛就瞅門外,身上就哆嗦。有一天可盼到黃麗萍不在家,上離宮練氣功去了。丁大明關上大門就奔屋裏來,婉婷心裏的小鼓隨嘔響起來。大明這時已在熱火頭上,伸手就拽婉婷的衣服,嘴裏念叨著叫人動心的話。說實在話,婉婷頓時芳心搖動四肢酥軟,暗道幹脆給了他吧。不料春衫不整之刻,她心裏忽然慌亂起來,指著離宮那個方向說:“不行啊,你媽好像有三隻眼,二郎神一樣,能看到這兒……”
大明說:“沒事,門插著呢。”
婉婷說:“你媽會氣功,準能竄進來,還是別幹了。”
大明說:“牆兩米,她能跳進來,早就去奧運會了。”
婉婷說:“那就趕緊上報國家體委,免得耽誤人才。”
這本來是話趕話說的一句笑話,婉婷或許覺得今天比較安全了,就隨便說了這麼一句。不料丁大明往心上去了,他覺得這是對他母親的不敬。他心裏不高興,就影響情緒,咱也弄不清人腦子裏哪根神經作怪,眼瞅著好事要成,丁大明一下子不行啦,汗出來了。你說這多別扭。大明沉著臉不說話,婉婷趕緊拿毛巾給大明擦汗,沒擦幾下,黃麗萍在外敲大門。婉婷趕緊穿衣服,還好,穿單褂,要是冬天就麻煩了。她到院裏開了門,黃麗萍進了堂屋問:“你倆幹啥呢?”
婉婷說:“沒,沒幹啥……說話呢……”
黃麗萍說:“說話……怎麼扣子係串門了。”她眼睛真尖,連扣子沒係好都看出來。
婉婷也上來點倔勁說:“我從小就愛這麼瞎係,這麼係舒服。”
黃麗萍說:“我們可是正經人家,大明在外麵見了女同誌連笑都不笑,可不像你那麼風流。你跟他交朋友,要向他學習,別把他帶壞了。”
這叫了!什麼話呀!有這麼跟沒過門的兒媳婦說的嗎!薑婉婷當時眼淚就下來f,本想分辯一番,不料西屋裏丁大明直喊頭疼。進屋一看,大明臉色煞白,抱著頭躺在床上哼哼。黃麗萍問婉婷你把我兒子怎麼啦,他怎麼變成這樣子。婉婷也沒法兒往細裏解釋呀,隻能趕緊照顧大明,後來大明睡著了,黃麗萍說你回去吧,大明要是不找你,你別來。
婉婷出了大門,往家走哪條道都弄不清了。後來在樹陰下吹了一陣涼風,腦袋清醒些,琢磨琢磨這時候不能回家,到家忍不住說了,不是給父母添堵嗎!忽然想起嫂子張小鳳就住這附近,扭頭就奔去。
張小鳳正巴不得有這麼個情況,一拍大腿說妹子你得長誌氣,我去找邢曉陽,氣死黃老婆子。婉婷說先別著急,大明什麼態度,還不清楚呢。張小鳳說管他什麼態度,他有這麼個媽,他們家對你就沒好態度。婉婷想了想問:“嫂子,大明做的這叫什麼毛病?危險不?”
張小鳳心說我得往嚴重了說,就說:“聽我姥姥說,這叫回馬毒,可厲害啦!該出來的東西沒出來,返回去急火攻心,活不長啦。”
婉婷這回蹦起來:“哎呀,那就是我害了他。不行,我得趕緊送他去醫院。”
張小鳳趕緊拉住她說:“去醫院也不管用,那病得找個女的悟出來……,,
婉婷問:“什麼是悟出來?”
張小鳳擠了一下眼睛說:“就是找個女的跟他上床,就能治好。”她說完才意識到說走了嘴,婉婷這傻丫頭會不會自己挺身而出……
果然,婉婷沉思片刻,對嫂子點點頭說:“解鈴還靠係鈴人,這事找不著旁人,沒有救世主,全靠我自己……”
張小鳳一把抓住婉婷說:“嫂子可不是讓你去呀,讓一J一大明再找個對象,也就解決了,你還是跟我找邢曉陽吧。”
婉婷推開嫂子的手,表情嚴肅地說:“我要馬上和大明結婚,幫我張羅一下。”
張小鳳真是悔青了腸子,本想嚇唬嚇唬婉婷把她和大明弄吹了,不成想這婉婷太仁義,太為旁人著想,反到把事情給促成了。思來想去,張小鳳趕緊去找邢曉陽,說壞了我沒能攔住婉婷,這‘r頭屬倔驢的,一條道走到黑,我是沒咒念了。要說邢曉陽這個人還真不錯,心胸挺寬,說既然如此就祝福他們倆吧,我這不著急。張小鳳說我妹妹張小玲的事呢?邢曉陽說讓她來就是了。張小鳳連聲說你真是個好人是個好人,將來你一定大福大貴。往下小鳳的妹子小玲就到了邢曉陽的身邊。小玲這女子可非同小可,十八個熱河大妞加在一起,也沒有她一半的心眼兒。那位問小鳳小玲算是哪的妞兒?她們咋就那些心眼?簡單介紹幾句吧,她們都是從圍場縣來的,但祖上卻不是圍場的。怎麼這麼繞嘴呢?我得說清楚,要末圍場坐地戶找我來我搪不起。圍場是清朝皇上行圍打獵的地方,屬皇苑禁地,老百姓不能踏進一步。民國初年開圍,一看這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便引來八方黎民。小鳳太爺是從山西和河南交界既不屬山西也不屬河南那麼一個地方來的,山西人的精明,河南人的豪爽,他都給帶來了。一代代往下傳,雖然傳丟了不少,但在小鳳和小玲身上,還是挺明顯地表現出來。小玲基本屬前者,小鳳則典型的是後者。小玲原在縣裏一個廠裏工作,為調熱河城裏來,讓她姐在這兒給找了個對象。為使對象動真格的把她調進來,還懷了孕,差點出了大婁子,多虧小鳳幫忙,才抹糊過去。後來,小玲在市裏紮下根,看對象不是塊正經材料,就拖著不結婚。時間長了那男的移情別戀了。小玲正中下懷,她看準熱河是旅遊名城這一點,下力量學外語,學導遊,已經可以給遊人講了。但她的工作單位是被服廠,於是她千方百計想調過來,目標就盯住了邢曉陽的酒店。現在通過姐姐的關係終於如願以償,她又把目標對準邢曉陽,後來婉婷與曉陽情緣再續,再後來弄得婉婷成了孤兒寡母,都跟這個小玲有關,那是後話,容當慢敘。
先說婉婷頂著各方壓力和丁大明結婚,迎親的時候驚動了半個熱河城。咋是半個呢?熱河城有一半是離宮,那裏不住人更不讓動煙火,所以甭管宮牆外多熱鬧,宮裏總是平靜如湖麵上的水,安詳似山裏的樹。時值初夏,晴天淡雲,麗日爽風,欲睹婉婷風采的人,紛紛來到邢曉陽的酒店,婚禮在這兒舉行。婉婷那天穿一身雪白的婚紗,裙長及地,飄飄欲仙。伴娘西裝短裙,玉腿如蔥,那是張小玲。應該承認小玲也是美人一個,比起婉婷今日的雍容華貴雖略有不足,但也秀色奪人。一時間人們都驚訝了,都道丁家豔福不淺呀。邢曉陽親自幫助張羅,令丁大明婉婷感激不盡。那天正巧聯合國教科文來人考察離宮,也住在這酒店,其中有愛熱鬧的,就過來打聽,嘟嘟說外國話。當著眾人的麵,張小玲跟人家連比畫帶說,挺像那麼回事似的,一下子讓邢曉陽看見了,心裏說沒想到她還有這兩下子,我身邊正需要這麼個人。婚禮結束就把小玲從客房部調到辦公室,這麼一來,他們接觸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