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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村

小山村離縣城近百裏,百裏盤山道盡是胳膊肘子彎,膠輪大車也要走兩整天。村裏一輩子沒去過縣城的大有人在。人們對縣城的想象,猶如想象北京天安門。去過縣城的人,永遠是社員在一起聊天的核心。說來很怪,雖然老赫是從天津來的,但沒有人對天津感興趣。在他們眼裏,縣城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而天津在哪兒?大概在天上吧,離得太遠了,不值得一去。

閉塞了也有好處,城裏的革命洪流再滾滾的,滾到這裏也沒了多少勁頭。老赫非常高興,運動離這兒好像很遙遠,這裏每天就是敲鍾,下地,幹活,收工,吃飯,再敲鍾……極少有人高喊口號,沒有人查成分,沒有人抄家燒四舊,總之城裏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事,在這裏少見了,對此老赫很高興。隻是這裏很貧困,不多的薄山地打的糧食總也不夠吃,糠菜半年糧在社員那裏很平常。就因為窮,當初沒有任何一個生產隊願意要知青,隻能平均攤,一隊一人。隔山隔河的,聯係不便,又沒有任何特殊待遇,幾頓稀粥喝過,幹活頂個破草帽,砍柴腰裏紮根繩,日子不多,老赫和社員已沒有什麼區別了。有時,老赫甚至比社員還社員。比如,老赫那個家,空空如也,耗子都不願去,說白了根本就不像個家樣。老赫的日子過得挺慘的,但老赫不咋覺得。老赫自己說:咱叫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

野性

很快,真的很快,老赫就感覺著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山裏人了。老赫心說這他*的挺好。山裏人的日子雖然苦,可再苦的日子裏也有歡樂。這種歡樂在山外是被嚴厲批判的,而在這裏卻極尋常。那就是男女間大膽的嬉鬧,以及屢屢發生在山野間的原始**。

秋天打場時,老赫見一男一女倆社員抬杠叫號誰也不服誰,男的說你若敢幹啥我就敢幹啥。女的說你要不敢幹啥你就不是那個啥。一旁人非但不勸反而添油拱火,結果倆人較勁較到深處,在穀垛邊就動了真格的。把老赫嚇得要跑,又忍不住想看,可惜他倆滾了一身穀草,看不清。但老赫明白,這要是城裏還了得,非得抓起來不可。不過,在這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幹部罵咋鬧得這過分!男的說怨我,女的說我也有責任,倆人還挺仗義。往下男的賠了一桌酒席,就啥事也沒有了。

老赫開始還有學生的羞澀。但架不住日久天長,漸漸就聽得臉不變色心不跳。當老赫放大膽敢細細地看村裏年輕的女子時,不由得就驚訝了,原來深山出俊鳥並非虛言,這兒的女子端的長得好看。好看在身上,是細纖苗條又不失豐滿,腰身柔軟得頗似風中柳,挺起的胸則像剛出鍋的饃,圓鼓鼓地朝前使勁;好看在頭上,長發雖然會裹些塵沙草葉,但隻要散開一抖一梳,就還原成一幅青緞;好看在臉上,則是清清秀秀的瓜子形。直溜的鼻管,薄嘴唇。而最關鍵的眼睛,偏就不要有多大多圓。兩個眸子朗星般地明亮,眼角則笑似的往上翹,隨便瞥哪個男子一眼,管保讓他失魂落魄……

絕非老赫有意誇大,後來老赫從旁人那兒知道原因——是這裏的水好,滋潤。二是這裏是草原與平原交彙的地方,曆史上有多個民族在此生存,其不同血緣世代交叉融合,就有了擇優去劣的最佳成果。好啦,老赫想那些費腦筋的道理,還是留給日後豐衣足食的人們去研究吧,在頭腦發昏的年月中,藏在大山深處的草民還能幹啥呢?稀粥爛飯灌飽肚子後,在暖暖且涼爽的山風中,還是去尋找一些屬於自己的快樂吧。老赫覺出那真是一種獨特福分,他都企盼能得到。

夏夜清涼的小河中,女人們在明亮月光下脫得一絲不掛,盡情地歡笑洗浴。村裏的壞小子拉老赫去偷看,老赫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但亮銀子般的水波已將女人們身體塗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細節。有膽大的小子跑到河邊抱衣服,遠遠地喊要衣服的從水裏站起來。水中的叔伯嫂子竟有敢站的,甚至赤條條追上岸。此刻若被她們捉住可不得了,定被收拾得挨個叫娘不可。老赫落荒而逃。不賴,事後沒有人惱,彼此依然相處極好,老赫這才吃下飯,但往下不敢再去偷看。

新媳婦是村裏的一道風景線,鬧洞房是小叔子們最渴望的事,亂點分寸是不可避免的,但卻嚇不壞人,隻會撩撥得新娘子情竇大開,與新郎同身心過好新婚之夜。轉天在下地歇息時,他男人主動說則可,否則就要拷問,不招出細節是不行的。於是,新娘子就沒了神秘的外衣,很快與全村的已婚女子渾如一體,成為創造山村歡樂的一員。

老赫從中霍然讀懂了男女,於是帶著潛在的欲念,隨眾人共享受言語間的歡樂。盛夏晌午,收工回來,老赫抄近從一戶人家堂屋(山裏的房子有後門)穿過時,正值那家年輕女人(已婚)在盛飯。在熱騰騰的白氣中,她起身與老赫碰個正麵,她光看上半身,兩隻圓大豐滿白麵饃般的乳房,就在老赫的眼前誘人地顫動、顫動。老赫不知所措,進退兩難,她則笑道,你吃不(飯)。老赫嚇壞了說,不敢不敢,看一眼就中了……

企盼

五年風雨,老赫已成人。老赫不再想城裏,老赫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英租界洋樓裏長大的。三間茅草屋,一個知心勤快渾身有勁的女子,那是老赫的夢寐之求。

老赫講文明,向村中喜愛的女孩曾婉轉地表達心意,可惜卻很難得到真誠的回應。不是女孩無情,實在是人家比老赫聰明。女孩在場院的月光下跟老赫邊燎毛豆邊說: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注定在這山裏待一輩子的,你早晚要走出去。老赫說我不想走,我要在這兒紮根。女孩笑道莊稼也不是想紮根就能紮,何況人?老赫說我喜歡你呀。女孩把燒熟的豆子塞進老赫的嘴,猛地親了老赫一下說,中啊,我可不能毀了你,別著急,早晚有更好的女孩等著你。

月亮鑽進雲裏,女孩走了。老赫望著遠去的背影,感覺著臉上還有餘溫,眼淚卻不知不覺淌下來……

小隊

生產隊又稱小隊,老赫那個隊二十幾戶人家,百十多口人,同在一口鍋裏掄馬勺。小隊沒有隊部,開會要麼在飼養室,要麼在住房比較寬敞的人家。在飼養室開環境差,外麵是牲口棚,屋裏大鍋炒豆料,嗆人呼啦的,炕上有塊破席頭子就不賴。在個人家開,就幹淨多了,炕上地下也有處坐。若去的次數多了,也得給點補償,到年底給些工分。平時隊裏的火油(點燈的煤油)瓶子放那兒,開會點燈他家點燈就混著用了。老赫願意到社員家裏開,可以看牆上鏡框裏排得緊緊的照片,然後對照著找人。一看,當年很年輕很帥,現在老個屁的了。

全小隊大家幹一樣的活,吃一樣的糧,拿同等分值的工分,看去像一大家子,沒有太懸殊的差別。差別主要差在有的家勞(動)力多,工分掙得多,有的家孩子多,口糧款不夠。但秋下都是按人口先分糧。糧多的可以賣了錢交款,人口少的則要花錢買糧,兩下一平均,不找平也差不了哪兒去。反正最終是大家夥一塊窮,窮大家。老赫一個人,口糧總也不夠吃。

若論日子最好過的,生產隊長家應算一個。隊長有派活的權力,他一句話,讓誰幹啥就得去幹啥。隊長的家屬還有他的親戚一般都能幹上好活。比如大冬天婦女除了挑糞之外,這日需倆人給縣裏來的幹部做飯,那這活基本上就輪不到外人頭上了,準是隊長老婆和老媽娘兒倆幹。用公家的米和柴,既燒了自家的炕,還落下泔水,吃剩下的飯菜自然也不上繳,娘倆兒還都記滿分。做飯在屋裏,暖和,挑糞爬大山,賊冷,但沒法,誰叫人家男人當隊長,有權。當隊長秋下分糧也有權,刨紅薯(山芋)刨到某塊地,這兒的紅薯長得塊頭大曬薯片又出數,社員都惦著。可隊長心裏早算計好了,說從誰誰家分起,就分。社員都明白是咋回事,可不敢說。不是那家老爺們兒有啥能耐,是那家女人是隊長的相好,隊長總得報答報答,借著分糧看似隨便一定,就公私兩兼顧了。

生產隊的第二號人物本來是副隊長,但副隊長多選幹莊稼活的老手,長工頭似的帶著幹,於是,有點文化會使算盤的小隊會計,一般就成了除隊長之外的另一實權派。那時村裏開會還要傳達,生產隊長不去。可小隊會計得去,他能記點錄。回來雖然十溝(話)忘了八溝,但沒他還就是不成。此外,生產隊有點賣這買那的事務,小隊會計自然就是具體經辦人。因此,小隊會計下地幹活就少,衣兜裏有本有筆,還有公煙(煙卷),來了司機拉果獸醫劁豬種馬配騾等等,凡涉及全隊利益的大事,還可以用公款做飯,買薯幹酒請人家。別說社員眼熱,就連老赫也羨慕不已,老赫刨半天紅薯回到家,最好的飯也就是一盆高粱米粥(還是雜交高粱,澀,打場時驢都不吃),與隊長、小隊會計他們滋兒咂吃著喝著,絕對天壤之別。所以老赫有一陣最大的希望,就是將來自己有兒子長大了能當個小隊會計,到時候一說自己是小隊會計他爹,打肋巴骨往外都冒神氣。

生產隊幹活比較快樂,有說有笑。快樂就快在心裏沒負擔,幹好幹賴掙了工分就行,莊稼長得好不好,秋下是否多打糧,跟自己無關。因此,自留地收拾得跟繡花一般,但在生產隊時男女老少又是起五更又是挑燈夜幹,累個賊死,那點活卻總也幹不完。春天老赫和幾個年輕人往地裏補(種)豆子,收工了還有小半口袋,挖個坑埋了,上麵壓塊石片。天熱豆子發芽,硬把石片拱起來。這要自己家的活,舍得嗎?那會兒活累吃的又不行,整個小隊從老到小都瘦,沒有過一個胖子。日後見城裏有人發愁減不了肥,老赫說有法兒,跟我去生產隊,幹倆月就行,誰要不瘦,我跳河!

喝酒

小山村裏有個代銷點,代銷員逢集去公社供銷社進貨,小推車一邊是針頭線腦,一邊是個大黑壇子(那時剛有塑料鞋,沒有塑料桶),裏麵裝的是薯幹酒。薯幹酒又辣又衝,一口下肚,轟地一下就衝到腦瓜頂,所以也稱大炮,酒量再大的也架不住幾炮。不過,對喝不起或很難嚐到酒的人來說,偶爾轟一炮,也挺過癮的。實在轟不起,就擠進代銷點圍著酒壇子緊吸拉鼻子,不花錢聞酒味。也怪,老赫家裏沒人能喝酒,老赫卻挺饞酒,也愛聞酒味。

代銷點還賣火油(煤油),打到棒子(瓶子)裏跟白酒沒啥區別。有天老赫攥著棒子從代銷點出來,被個饞酒的攔住,老赫壞,裝著舍不得,結果那個就非搶不可,抓過去仰脖咕嘟就灌了一大口,灌完了才覺出是火油,往下好幾天說話跟拉破風箱一般,喉壞了。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了,但表明了酒的巨大吸引力。

下鄉第一年冬天隊裏分紅,隊長生扣老赫兩塊錢讓請他喝酒(不請不行)。晚上就去隊長家,隊長媳婦炒了白菜幫又炒白菜葉,老赫坐炕頭上第一次像回事地喝酒。想想到山溝裏這一年的辛苦,想想年邁多病的父母,想想日後自己的前景,萬般愁情滾滾而來。隊長看出老赫的心思,說喝酒吧,一喝全舒服了。老赫就灌了幾盅薯幹酒,頓時人就輕飄飄不知在雲裏霧裏了,心裏的疙瘩全不見了。喝到最後,老赫身子朝後一倒就睡著了。半夜裏醒了,伸手一摸這是在哪兒呀,怎麼還有長頭發的,後來呼啦一下明白過來,身邊是隊長媳婦呀!嚇得老赫天沒亮出溜下炕就跑了。

借酒消愁,老赫幾個知青湊到一塊兒就喝薯幹酒,明明不好喝也要喝,實話實講,喝下酒,能讓人心裏輕鬆一些,起碼不想家。當時村裏舍得喝酒的社員多是成分高的。原因是他們多娶不上媳婦,家裏勞力多,口糧款少,有點餘錢,往下也沒啥盼頭,不喝留著幹甚。而成分好的得說媳婦,孩子多,還得籌備蓋房,所以必須處處節省。因此就有個笑話,批鬥會上一貧農控訴說你們(地富分子和子弟)還吃香的喝辣的,這叫啥新社會,還不如舊社會。結果立馬把他也給揪上去批鬥了。

老赫很羨慕村幹部,當村幹部最大的好處是能常喝到酒。除了社員家有個紅白事或蓋房當兵招工要請他們,後來就發展到陪上級領導吃派飯。但那派飯不是挨家派,而是固定在一兩戶條件較好的人家吃。一般那家婦女得幹淨利索人還得有點模樣,嘴還會說。最好男人在外是個幹部,家裏沒有齁拉巴喘的老人和吱哇亂叫的孩子。這種飯有酒有肉檔次較高,一般下鄉幹部享受不著,起碼是公社革委會主任一級,還有縣革委的領導。大隊主要頭頭這時就頓頓陪吃陪喝了,而飯費則事後由大隊統一結算,折成工分。故那家婦女在家做飯,一年也頂上倆好勞力。別人卻也眼紅不得,一是你沒人家那兩下子,二是你家也沒酒,尤其是沒好棒子(成瓶的)酒,而人家老爺們兒能買來高粱酒。這種飯老赫隻吃過一頓,是縣武裝部的副政委來,聽說老赫會寫詩,就叫來了當場聽。可能是詩一般,就再不找了。

老赫自己也買酒。有一年冬天代銷點賣棗酒。棗酒比薯幹酒好喝多了。老赫打了一斤,每天喝點。有個雪天收工回來,心情不錯,炒上兩個雞蛋,把剩下的一兩多酒倒在一個小鋁碗裏,放在灶口的熱灰上溫著,準備美美地享受一下。不料把雞蛋端走時,腳下碰動燒火棍,那棍不偏不斜叭地就把小鋁碗打翻,一點兒酒也沒剩下。氣得老赫把燒火棍撅成三截,扔灶裏燒了。

憶苦

憶苦的重要內容是講完了吃一頓憶苦飯,老赫對此挺感興趣。吃得好賴無所謂,關鍵是老赫省了一頓飯。

1971年冬搞階級複議,重新定成分。各村駐進貧宣隊,晚上演節目發動群眾。老漢的白眉毛白胡子是用棉花粘的,汽燈一照勝過楊白勞。女孩的花布衣是《紅燈記》李鐵梅那件,老太太索性用了沙奶奶(也是李奶奶)。三個人拄棍端碗在大隊部門前空地演乞討一場,二胡板胡橫笛吱啦一響,扯開嗓大唱,“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冤冤、啊申……”那時節正刮北風,颼颼賊冷,把仨人凍得直哆嗦,一個勁兒冤冤冤,差點沒申出來。老赫也是宣傳隊的,管效果,站在房頂上揚穀糠,白花花的飄呀飄,下雪一般。揚著揚著,隔壁院裏有人喊:別瞎揚了,都揚鍋裏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