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當院支口飼養室炒豆料的大鍋,咕嘟咕嘟煮著稀粥,粥是高粱米頭遍糠做的,當地人稱這糠叫“刨糠”,比正經糠要粗得多。老赫分析刨糠的“刨”字是從刨花那引來的:做木活先出刨花,然後還要用砂紙打磨,出細末子。刨糠是打場時頭遍糠,以殼為主,相當於刨花;到了二遍糠就是細糠(細末),再往下就出米了。按說“刨糠”喂豬都不是好料,可那是貧宣隊長特意交代的,說憶苦飯就得吃不是人吃的東西,誰不吃誰不是貧下中農。這還了得,那年頭成分不好連民工都出不上,更不用說娶媳婦當兵。於是社員們都乖乖夾著大碗來看節目。看完一人一碗,咕嚕嚕硬往下灌,眼瞅就見了鍋底。貧宣隊長說再演一遍再煮一鍋。沒有現成刨糠,就改用了穀糠,雪花都進鍋了,轉天全大隊有一半人拉肚子。
據老赫所知,所謂憶苦飯的原料不外這麼幾種:麥麩子、高粱糠、穀糠、豆腐渣、豆餅、野菜等。其中以麥麩子最好,蒸出顏色暗紅,發黏,不很噎人。可惜塞外不種麥子,老赫吃過若幹次,都是糠,想想,倒也應了吃糠咽菜那句話。不過,如果吃的人少又不願禍害自己,就吃幹的,偷偷摻些糧食蒸餑餑吃。若是喝粥呢,那就得看糧和其他東西的比例了。正七三還將就,要是倒七三就有點像豬食了。可吃幹的也得分怎麼吃,老赫那個生產隊評多少日子也沒評出地主來,換了幾個貧宣隊員也都是貧下中農,連富農也沒有。貧宣隊長不服氣親自來了,說俺今天和大家一起吃憶苦飯,每人一大碗幹豆腐渣,不許喝水。就噎得個個眼珠子差點冒出來,轉天晚上開會還屁聲連天,結果就評出一個富農。貧宣隊長噔噔帶頭放著說咱再吃一頓純穀糠餑餑吧,每人斤半。穀糠比豆腐渣還噎人。生產隊長告饒說別吃了,今晚評不出地主,我帶頭報名,老赫說我也報名。
不是瞎編,是真事。那時極左搞到了極致,上麵下指標,地富評得多,貧宣隊是先進,評少了,誰也別想過關。
春天,縣裏開知青講用大會,中午吃憶苦飯,小米稀粥就鹹菜條。要說會議主辦者夠開明了,沒讓吃糠。各戰區和公社帶隊的都是武裝部長,腚後吊著駁殼槍,不用槍套。也不知怎麼他們之間較了勁,說誰的知青喝得多誰革命。年輕人好起哄,就玩命喝,加上鹹菜又鹹,就喝得大餐廳裏拉風匣般的響。眾所周知,喝小米稀粥是喝兩碗尿三泡,喝五碗尿半天。再加上正趕上春寒,劇場裏又不取暖,下午開上會就熱鬧了。開始還忍著,一會兒就亂了。女的先不行,臉憋得通紅,顧不上臉麵,急得一邊跑一邊解褲帶。緊接著是男的,最後武裝部長也突禿了,廁所內外發水一般。老赫戰區的部長正趕上拉肚子,解大手時把殼駁槍放在前麵腿上,結果蹲時間長大意了,加上槍也滑,一起身叭嘰掉坑裏了,坑還特深,沒影。老赫打溜須說他會釣魚能鉤上來,找根竹竿綁上鐵絲鉤呀鉤,不賴,鉤到會散了終於鉤出來,拎河溝好一頓衝。部長挺感謝他,說再選調想著你,把老赫美得夠嗆。但這事一直沒兌現。有人問怎麼啦。老赫撓撓頭說後來那部長的槍不是卡殼就是打臭子,可能他不高興了吧……
種穀
要是不種穀子,老赫說啥也不認識點葫蘆,擺眼前也不知為何物。點葫蘆的葫蘆,就是農家飯熬葫蘆條的那種葫蘆。一般取個頭稍大的,將熟時把內中掏空,掏空是個技術活,不能一破兩半,那就成瓢了。隻能在葫蘆頂底兩端各破雞蛋大小的孔,掏空後在底部安個木把,要牢,以便拿住。前端則裝尺半長掏空內心的向日葵稈,封住斷頭,再在上部開一小孔,孔下綁幾縷幹高粱穗。這樣,一個點葫蘆就做成了。
操作時,先將穀種注入,持此物者行走在豁開的壟溝間,用根小棍有節奏地敲打葫蘆頭,頓時,穀種從小孔中蹦出,落在高粱穗上,再均勻地散到土壟裏。當葫蘆裏種子尚滿,敲擊的聲響就發實。播到半路,葫蘆內有了空隙,聲音就大了。當年一個生產隊春耕時都配幾副犁杖,東山西山溝裏溝外種穀子,從早幹到晌午,驕陽如火,人馬皆乏,這時能聽到的隻有點葫蘆頑強的響聲,嘭嘭嘭,仿佛在說:為了收成,還得種,種種種……
據老赫考查,點葫蘆的發明者是魯班。想想這極有可能。魯班一生發明的東西太多了,小到木工用的鋸子、刨子、鑽子、鑿子、鏟子,乃至班母(刨木頭頂住木頭的卡口)、班妻(彈簧紙用的小鉤)。大到打仗用的重型兵器。涉及到民生大計的農具,魯班不可能不關心。當初老赫乍見點葫蘆,還以為是哪位社員一時順手而做。日後才知道,那是上了古書有名有姓的農具。《齊民要術》一書稱其為“竅瓠”。“竅”,孔穴。“瓠”,葫蘆。竅瓠即內中掏空之葫蘆也。書中“種蔥”一節言:“兩耬重耬,竅瓠下之,以批契繼腰曳之。”就是指用耬開溝後,用竅瓠播種。這裏是說種蔥,老赫沒種過,隻栽過小蔥。但見過蔥籽很小,若大麵積播種,隻有用點葫蘆才合適。
點葫蘆這種工具很古老,老赫在一個博物館見過,說明詞講這東西春秋戰國時就有。老赫仔細看,與他使過的一模一樣。一時間老赫有點發蒙,不知道是自己回到了春秋戰國,還是春秋戰國一下跳到如今……
扛耠
塞北的農田多坡地,耕種較平原費工費力。山坡地的耕種方式大致有三:一是用牲畜拉犁杖;二是人扛耠子;三是用鎬刨。其實,在麵積很小的地塊裏,扛耠子是比較合適的。要是用大犁杖,牛馬都沒有調頭的空間。老赫對此深有體會。
耠子比犁杖略小,前有鐵鏵犁,後手犁杠斜著揚起,正抵在執耠者的肩頭。前方一人或倆人纖夫似的拉繩,後者貓腰弓身用力向前拱(扛),耠子就前進了,壟溝也就豁開了,然後再撒種。這種方式簡便實用,還特別適合一家一戶的播種規模。但由於是人工方式,人體姿勢又和一些美術作品畫的舊社會農民受剝削的形象有相似之處,所以後來被禁止了。其實經過秋後翻整的田地,到了春天還是比較鬆軟的。加上不是長壟,到地頭就可以喘口氣,也說不上多累。可那個時代要革命形式,不要實際,說什麼也不許扛了。老赫牽牲口種地時最怕在小地塊裏調頭,因為地邊往往就是崖子邊,挺陡的,老赫怕,牲口也怕摔下去,牲口就往裏撞。一撞,就踩了老赫的腳。牲口蹄子多硬,一下就踩腫了。老赫說還不如扛耠子省事。但又不敢,還得拉牲口。
栽薯
村邊有條小河蜿蜿蜒蜒,從大山深處一路歡唱奔來,從身到心純淨無瑕,絕沒有半點汙染。一眼望去,水下圓石的花紋和小魚的鱗片都清清楚楚。天熱時,幹活來到河邊,摸摸水並不涼,老赫就想下去撲騰幾下。社員就喊下不得喲,水一渾,紅薯就長不好,冬天愛爛窖。老赫不知真假,但見大家如此看重這河水,也就收斂了手腳。
農活是栽紅薯,男勞力挑水,這是累活。隊長說了一聲起肩吧,幾十條漢子腰板刷地就挺起來,耳畔立刻就響起扁擔的嘎吱聲。一支負著重擔的隊伍,開始沿著羊腸小道朝山上一步步走去,老赫是其中一員……
紅薯是好東西,一畝山坡地能收三千多斤呀。盡管紅薯吃多了燒心(胃酸過多),但為了填飽肚子,也就顧不上那些,村裏年年都要栽種大量的紅薯。栽紅薯又叫抹秧,就是把紅薯秧輕輕抹(薯秧易折)在坑兒裏,立刻澆水,再封上土,踩實,秧就活了。薯秧喜水,沒水活不了,水在栽薯時貴如油。說到底,有了水,才有紅薯,才有了讓大山裏的芸芸眾生世代生存繁衍的基本口糧。
村裏沒啥好田,一塊塊沙土地高高掛在半山腰。幾趟水挑上去,再壯的男勞力,也渾身是汗大口喘粗氣了。盡管如此,卻沒有人藏奸偷懶。不用監督,水桶總是裝得溜滿的,跟往自家水缸裏挑一樣。沒人提醒,腳步都走得很穩,盡量不讓水灑出來。因為都知道,這水太寶貴了,到了地裏,女人每澆下小半瓢,就能栽活一棵秧苗。而一棵秧苗,秋下就能收獲三四斤紅薯,就夠一家人吃個半飽,再配上盆稀粥、鹹菜,一頓飯就解決了。說來,這一切都要感謝那條不起眼的小河。隻要有那涓涓不息的清清河水,人們就有信心熬過艱難的日子,就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將近晌午,日頭變得愈發焦燥,山地變得熱氣蒸騰,肚子則變得饑腸轆轆。老赫挑著空桶下來,再回頭,抹秧的隊伍又移到一塊更高更遠的地裏,頗似進了白雲深處。老赫兩腿早已沒了力氣,肩頭也壓得生疼,然而也怪,隻要一來到河邊,用手捧起河水甜甜地喝下去,老赫身上的氣力很快就找了回來。不光老赫,挑水的勞力都是這樣,大家每一趟歸來都喝河水,於是就像增添了新的能量,隨後,一個衝鋒,隊伍就又殺到山上,又帶起了一陣加快抹秧的熱鬧場麵。收工了,人回村了,一排排紅莖頂著綠葉的秧苗,則在貧瘠的山坡地上紮了根。日後,隻要沒有大旱,那秧苗就會長大連成片,將山地整個包裹成一片翠綠。往下還翻幾次秧,不讓它亂紮根,如此,主根到秋天就能結出大塊的紅薯。紅薯塊大,蒸熟了就甜。切成片晾,薯幹片就白,也好保存。到了初春,婦女借驢壓薯幹,碾道裏用細羅篩,篩得細雪蒙蒙,人,驢,碾子都罩在其中了,尤其是女人,甭管先前是甚模樣,這會兒一準變成了白嫩的西施,老赫挺愛看的……
井水
說來,老赫所在這村的紅薯產量高質量好,原因就在於那條河的水好。同時,河水還連著井,村裏的一口井水,水質好,清淩甘甜,用這水做出的豆腐就格外的好,又白又嫩。當地吃一種“水豆腐”。就是用鹵水點得嫩嫩的,不放在布包裏壓成塊,而是直接連豆腐帶湯汁盛起,放入用高粱稈紮的大淺子上,淺子下是瓦盆。於是,豆腐湯緩緩流到盆裏卻又流不淨,上麵的豆腐半含了湯汁,就變得分外香嫩。每次吃水豆腐,老赫都撐得要下不了炕。
生產隊長的綽號叫豆腐匠,手藝是祖傳的,方圓幾十裏都有名。據說早年有算命的先生看了這村的風水,說此地必出一大將,說得極準。可若幹年裏,這村連一個當小官的也沒出。有人就問算命的,算命的掐手指又算了半天說不對吧,你們村不可能沒出大將。有人搭話說倒是出了個豆腐匠。算卦的一拍大腿說對了,那個指標讓他給占了。
水好,女人的頭發就好。房東女孩洗頭時,那頭發就是一團烏黑發亮的青絲,若是纏在一起,可不容易梳開呢。而一旦洗淨梳順,就變成亮緞子一般,非常好看。可惜幹活時塵土飛揚,頭發極愛弄髒,因此,女孩都戴頭巾。頭巾紅、綠色的居多,特別在冬天的原野裏,很醒目。老赫幹活時戴個舊帽子,他覺得不如當個女的,能戴好看的頭巾。
青山
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老赫在山村數年間最發愁的,卻是守著青山在,就是沒柴燒。為省柴,老赫每天上工前把一鍋米燒個小開(水剛冒泡),到中午,米泡爛,吃到轉天早上,再煮一鍋。那飯,一點香味也沒有,吃得老赫饞貓一般,總盼生產隊的牛滾坡,那麼著不光能吃一頓肉,還不用費自己的柴火。
夏天的山上是綠的,但近看是禿的,隻有些貼地皮的小草裝點風景。山上沒了樹木荊叢蒿草,就風起沙土飛,雨下泥石流,毀了莊稼又淤了地。誰都知道早該封山育林了,可人不能吃生米呀!還得硬著頭皮去割。一把把飛快的不辭辛勞小鐮刀,一輩輩愚公移山精神相傳,終把林木茂盛的大山修理成禿和尚。
已是這般光景了,婦女和孩子天天還要背著柴簍去尋柴,簍內盡是些荊梢(山上一種灌木,多年生)根莖。再看山上,羊群正在覓食。山羊看似溫順,但其吃草的方式是很可怕的,它嘴啃蹄刨,斬草又除根。多少歌中唱羊群似白雲朵朵,然朵朵白雲在山上飄過,身後留下的卻是萬千蹄印和點點黃沙。有一種景象是極奇可怕的:荒山有一層薄土層遮蓋,上有青青草皮宛似綠毯。然一旦撕開個口子,哪怕是個小口子,其後果就是越撕越大難以補救。
老赫做夢,夢中灶裏不再燒柴,而是燒煤。聽說有一種沼氣,是可以點燃做飯的。但從夢中醒來,灶膛裏卻是冰冷的。沒有柴做飯,沒有柴燒炕。無奈何,把隊裏的秫秸杖子(牆)偷一段燒了。總得把飯做熟。不錯,吃飽了。再做夢,夢中老赫終於走進山間繁茂蔥蘢的草木中,卻沒有帶鐮刀,感覺是不再缺燒的了。那一刻,老赫激動得要跳起來。
鬧鬼
講鬼故事,是勞動間休息時最永久的話題。盡管天天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但每當講起鬼呀神呀,眾人聽得都極認真,沒有人表現不屑一顧。當然,講鬼故事最好是在夜裏。老赫愛聽鬼故事,自我感覺膽挺大的。
秋後,大田的莊稼都收了登場了,有一天隊裏派老赫去看場。看場實際是夜裏在場院住,睡在四麵漏風的小屋裏,防止丟糧食。場院在村邊,周圍沒有人家,都是莊稼地,天黑後怪嚇人的。那天看場的是生產隊長和老赫,躺在小炕上,隔著破瓦片能看見夜空中淺淡的月亮。隊長就講鬼故事,講到最後說這兩天夜裏他看見有個一丈多高沒有腦袋的人在村邊轉悠,轉悠轉悠就轉到場院這來……老赫身上起雞皮疙瘩但嘴硬說不可能,隊長說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