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隊長呼呼睡著了,老赫卻一點困意也沒有,他要瞧瞧到底有鬼沒有。場院屋沒有門,是用兩捆穀秸擋著的,夜風涼颼颼吹進來。老赫有些餓,就出去抓了一把未打的豆秸燒。一陣劈啪響,炸開的豆莢裏迸出圓溜溜的黃豆,黃豆在火中燒熟,散發出獨特的香味。說老實話,這是吸引老赫來看場院的重要因素。
火熄了,老赫從熱灰中找豆吃。忽然,那邊嘩啦一聲響,就見場院對麵有一個足有兩丈高的大東西忽悠悠晃過來,月亮卻偏在那一刻鑽進雲裏,老赫頓時毛骨悚然腿都軟了。這真的是那個鬼嗎?不過,這鬼卻有頭,長頭發在風中飄,天呀!還是個女鬼。她還有腳,一步步走過來。老赫讓自己鎮靜,一邊準備戰鬥,一邊推隊長說快醒醒,隊長迷迷糊糊地說扔過些豆子就中。老赫忙用鍁揚過些灰和豆子。怪了,那鬼嘩啦一下倒下了,然後就變成一個人影撿豆子吃。老赫上前看,氣壞了,原來是隊裏的二傻子,剛才是他抱著一捆高粱秸轉悠過來。他知道看場的都燒豆子,就夜夜來。至於誰教他抱高粱秸,就不知道了。
表情
山村是有表情的。老赫插隊那會兒這種表情很是難受:泥濘的道路,亂堆的石塊,廢棄的院落。而村民院內,盡管主人也天天打掃,可一個臭氣烘烘的豬圈,一垛亂糟糟的柴火,還有火區煙倒風的大灶。
山村的自然條件確實差一點。可村民就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嗎?回答當然不是。但又該變成何等模樣呢,那時老赫是想不出來的。時隔三十年後,老赫又到山裏轉,終看到這樣一幅夢寐以求的畫麵:在一條水不多但河套很寬的河旁,矗立著一排排黃白色的樓房,碧水藍天映襯著,頗有幾分仙境的樣子。
這又不是畫,是真的。老赫走近前更驚訝了。說來鄉村裏富戶蓋小樓並不少見,少見的是這樣成片的樓群。會不會是做給外人看的呢。老赫走進樓房走進住戶,於是就看到他們確是當地的村民,而家中裝修擺設則與城裏無二般。老赫不服,問住在樓裏還怎麼養豬喂雞?人家笑道看不到一樓的小超市嗎?弄老赫一個大紅臉,老赫的觀念看來太陳舊了,這樣的日子哪裏還用養豬養雞?不過,老赫也明白,這是個有礦山和企業的山村,村民的收入甚至高於城裏人。於是老赫就把這裏當作山村的最佳表情。往下,老赫要尋找帶有普遍性的表情。老赫要看家中養豬養雞有狗還要燒大炕那樣的村子是什麼樣。或許還是許多年前的老樣?
這樣的村莊也輕易地就找到(蓋樓群的畢竟是少數)了。隔矮牆見一家房子起碼建有二十年了,老赫便進去。於是就見到了“三改”,即改圈改廁改灶。讓老赫驚奇的是豬圈已沒有了昔日的模樣,更沒有臭烘烘的氣味。一麵坡的豬舍,朝陽全是玻璃(冬季暖和),兩口大肥豬逍遙自在地在光滑的水泥地麵上溜達。地上的糞會隨時衝進豬舍下的沼氣池,沼氣通過管道進屋,就可以做飯或取暖(取暖需轉化)了。而豬舍旁的洗手間(廁所),牆上是雪白的瓷磚,淋浴器和抽水馬桶一應俱全。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說心裏話,老赫這些年到村裏去,吃得好賴都無所謂,最怵頭的是上廁所。現在變成這個樣子,若不是親眼見,他真不敢相信。當然,並不是所有人家都達到這個程度。但如今已有更多的村莊正朝著這個目標使勁。用不多久,會有更多的農村有這種表情。
這種鄉村表情很難得,於是,老赫的“筆記”也有了新內容。
節日
老赫深知,山裏人早先最看重的節日,是春節、八月節(中秋節)、五月節(端午節)。最近老赫到鄉下喝酒,聊到節日,一個村民告訴老赫他心中有五個重要的節日。老赫聽了覺得很有新意。
村民說的第一最最重要但在月份牌上又看不出來的節日,應該是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老赫反應還可以,說那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日子吧。村民笑道一點也不錯。他說這個日子對整個中國來講都很重要,但對農民更為重要。他以自己為例(他屬牛,與共和國同歲),他家日子在村裏算是中上等了,但從上小學到中學,每年也隻能在過年和八月十五時吃上點肉,而且也就是一頓,至於吃到每個孩子嘴裏,就少得可憐了。剩下的日子家中隻要能喝上稠粥,在左鄰右舍中就很自豪了。他說那時倒也沒覺得多苦,一是大家都一個樣。二是也想不出農村的日子還能好到哪裏。隻有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才讓農民漸漸地明白了,敢情農民也能過上酒肉頓頓有、米麵吃不完的日子。他說八十年代中後期,農民家飯桌上最好的飯菜是燉大肥肉蒸白麵饅頭,喝的是薯幹酒。九十年代則變成豬牛羊肉外加雞鴨魚,吃稻米飯。待到兩千年以後,農民已經開始追求純自然的綠色食品了。他指著剛出鍋的飯菜,說絕對不打農藥,在城裏是吃不到的。因此,十一屆三中全會應該是農民心中最神聖的節日,中國農民永遠感謝那個日子。
村民說的第二個節日是國慶節。盡管都知道這個節讓中國人民當家做了主人,但說實話這個節原先農民是沒空兒過的,農村沒假日,而且那會兒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可為何如今這個節在一些鄉村備受重視?原因是出了國慶黃金周,出了鄉村旅遊熱。城裏人如今愛吃農家飯,秋天滿園瓜果滿地糧食,鄉土氣息愈發濃重。在農家小院裏,大鍋貼餅子大鍋飩羊肉大鍋熬豆角,還有焦黃的小米麵煎餅,炒柴雞蛋,都是一看就令人胃口大開的。農家婦女做這些飯菜,不講花哨講實惠,不講拚盤講“三乎”,即熱乎、爛乎、狼乎(量大)。因此,在喜迎國慶的日子裏,村民們也在慶祝自己新的豐收。而且,從目前的趨勢看,鄉村旅遊已經不限於黃金周了,平時城裏人也常到鄉下來。
村民說的第三個節是中秋節。中秋節在鄉村原本是極受重視的,鄉村貧困時中秋節是人們解一次饞的寶貴機會。但由於現在生活好,而且在外(工作、打工、學習)的親人很難在這天回來,再加之與國慶節相距太近,於是這個節的氣氛起碼在長城以北的山區就不特別濃了。不過月餅還是要吃的,家人還是要聚的,歡慶主要集中在八月十五晚上的那頓飯。至於賞月,得講實話,北方鄉村此時晚間氣溫就挺低了,坐在熱炕上邊喝酒邊看著窗外的明月,當然十分舒服。若是待在院裏長了,就有些涼。所以八月十五這天晚上,村街很長時間裏是人車稀少,好在家家屋裏都是燈光大亮笑語聲聲,節日氛圍於是顯現出來。待到大晚,一輪明月下,走著搖晃的男人和細心的女人,男人說老赫沒醉,女人說穿上外衣別著涼。月光在那時則變得格外溫柔。
村民說的第四個節日是春節。這個節日在鄉村除了承繼著以往全部的意義,近年來則有了更多的團聚與放鬆的內容。這是因為如今村民幾乎家家都有人在外打工,隻有春節才能回來。幾乎家家都有人在忙,隻有春節才能舒服地歇上幾天。在塞北,過去農民是走不出大山的,即使農忙季節,村頭村尾也有許多閑人聚著瞎聊。這幾年則不然了,了解外界的信息多了,加上有關部門還組織,許多年輕人都出去掙錢。塞北男女青年因口音圓正,北京不少大賓館都願意招他們當服務員。此外,即使不外出,在家裏也忙得很。假如有幾個大棚,或種菜或種花,又管理又銷售,隻要市場不休息,主人就忙得連飯都吃不消停。隻有到了春節,大家都歇了,我不掙你也不掙,這才歇得心安歇得舒坦。又因為手裏有錢,還盼望來年掙更多的錢,所以就把個年過得豐富多彩,年味十足。說到底,春節是一年裏農民最開心的日子。
五一勞動節在農民心中的分量,也是與五一黃金周相連的。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亦是塞北的春播時候。由於耕作的機械化或請工(花錢請人種)的普遍化,更多的村民有時間從事其他產業。當城裏踏青的人們走進鄉村時,村民心裏不由得就感覺到了節日的氣氛。
村民說的第六個節是端午節。他說那天吃粽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求得平安。對此老赫清楚:那日清晨人們要上山采艾蒿,並配上紅紙葫蘆掛在門旁,意在驅邪去病。那日用河水洗眼,眼就亮。吃雞蛋,一年就不肚子疼……雖然這些都是民間傳說,但人們都寧願去信,並以此換來一年的好心情。如今農民最怕的已不是政策變,中央一個個一號文件給農民吃了定心丸。農民最怕的是得病,因此,有著吉祥含義的五月節,自然是他們不可忽視的節日。
除了上麵這六個節日,村民說他和村裏人還想搞一個常年不斷的節,那就是最近興起了紅色旅遊,他們村是老區,抗日時是遊擊隊的根據地,打過不少勝仗,有許多珍貴的遺跡和生動的故事。搞好了,遊人就會常年不斷,全村人都得跟著忙活。他問老赫那是不是跟天天過年一樣。老赫連聲說是,老赫真心祝願農民們天天過節,天天歡樂。
梨花
一夜春雨後,空氣變得分外清新。老赫在家待不住,就去市郊梨花溝。臨近了,老赫忽然想起了陸遊的詩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細琢磨還是有些道理的。你看從市裏出來,一側是青山一側是河灘,比及爬上小梁,但見遠方重巒疊疊近處山道彎彎,難免就以為進入了草木不歇的山中。誰料眼前一亮,才見了嫩枝綠柳鮮美野花,卻就在那白如飛雪的梨花深處,閃出個詩一般的山村。老赫想就是陸放翁至此,也會停下拐杖叩門的。
老赫對梨花溝很熟悉。十多年前的夏天,某電影製片廠要將老赫的小說改成電影,導演和編劇要找一處景色不錯但經濟等條件相對較差的村子去體驗生活。朋友就推薦了梨花溝。老赫先是不讚成,因為老赫知道梨花溝離市裏很近,一般說來郊區都是較富的。但來到梨花溝,才發現這裏與老赫的想象有著很大的距離。崎嶇難行的山道,雜亂不堪的村院,還有村民們的生活狀況,從哪兒看都更像遠離城市的深山老峪。有人為證:導演和編劇一眼就相中了,而且一下子就在那兒住了十多天。
而後數年間,老赫本有機會來梨花溝,尤其是想來看梨花,但一想到這裏的路,就先怵頭了幾分。去年深秋某日,老赫在家寫得膩煩了,與夫人登上公交車坐下去。車一過橋,見收割後的田地滿目金黃,仔細看了,便知是鄉裏。想到鄉政府有老朋友曾多次邀老赫來,就徑直找去。此時老友不在,卻結識了年輕能幹的鄉長,他介紹了全鄉經濟發展的思路,特別講了梨花溝這幾年變化很大,如今正辦農家生態旅遊,已引來了不少遊人,而且道路也修好了。經他一說,老赫疑慮頓消,待老友趕來,便同車前往。時隔十載,舊地重遊,隻見水泥路麵平展,山村幹淨整潔,農戶家一派豐衣足食的氣象。憑感覺便知這裏有了很快的發展,村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有了相當大的提高。那一日在山上看罷,就在村民家吃農家飯,飯前,老赫夫人被極富特色的農家小院所吸引:幹淨的廁所,市裏的公廁比不上;沼氣池旁的豬圈裏,幾頭肥豬滾瓜溜圓,且無臭糞汙水;籠中兔兒胖,柴雞成群走,那時還有兩隻小貓頭鷹被喂養著。老赫問了,極能幹的女主人說等養大了好放回山上。那天老赫放開量喝了,老赫想有一天把導演和編劇再找來,老赫要寫個新本子讓他們拍。那日分手,鄉長,老友還有那家女主人,一再說來年一定要來看梨花呀。老赫們連連答應,而且心中真的盼望梨花滿天的日子早日到來。
眼下就是梨花綻開的時節。天有點陰,但淺灰的天幕下,愈發顯出滿山梨花的雪白。站在一棵百年的老樹麵前,梨花棉垛一般雪山一樣將你的視野填滿。人走進樹下,就如走入白玉林中,難得從花中探出頭來。據說這樹能產上千斤的梨,可盛開的花瓣和即將綻開的花蕾究竟有多少,那絕對是數不清的。據村支書說,梨花溝如今有各種果樹三十餘萬棵,而成年結果的梨樹就有三萬多。這梨樹開花就在這時節,昨日還未開這麼多,今天則滿樹掛雪了。好一個滿樹掛雪呀。唐代詩人岑參本來是用梨花形容北地大雪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意思是大西北的風雪來得很突然,大雪掛樹枝,滿滿的,白白的,恍如梨花怒放。岑參是湖北江陵人,老赫想他的家鄉定有成片的梨樹,於是他對梨花齊放的樣子一定記憶很深,故寫起邊塞的大雪,不由自主地就聯想到故鄉的梨花。梨花美,美在潔白無瑕,梨花美,又美在千樹萬樹競相綻放。梨花溝名字有梨,梨花溝內又有如此多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梨花,這實在是塞外的又一寶地。這裏沒有絲毫的人工雕琢,方圓十幾平方公裏的山地,靜靜地保存著最質樸的山野原貌,梨樹或長在道邊,或立於庭院,或列隊山邊,總能讓你目中不離潔白,心中常存高雅。如今能到這麼一個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喝一口純淨的山泉水,對城裏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看了梨花,老赫找到村長和支書,得知如今梨花溝村民一靠果樹二靠蔬菜三靠建築(建築隊),人均年收入實際已過三千。最近又大力發展農家生態旅遊,往下,還要修水塘,建桃園,讓更多的遊人來這裏,春看杏花梨花桃花滿山花,夏看漫山翠綠體會風涼,秋天則請你親手摘果,冬天亦能觀看北國山村風光。聽了他們的話,老赫陶醉了。午飯依舊在那位能幹的女主人家,隻是她做出的飯菜品種比先前多了,味道更可口。四個涼菜分別是鹹雞蛋,苣蕒菜、拌柳苟、瘦肉丁;湯是熱豆漿、熱米湯;大菜是柴雞燉蘑菇、排骨燉葫蘆條、蒸扣肉、丸子豆泡白菜、炒柴雞蛋,還有熱漿大豆腐、撈兩米飯……老赫又喝多了,當場想做詩,腦袋嗡嗡的沒做成。後來他說還是趕緊享受新生活吧,就啥都不想一心吃飯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