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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古老的點葫蘆

我初見點葫蘆,不知為何物。

這種播撒體積較小如穀子、芝麻、煙籽兒等種子的器具,很是古老,博物館的解說詞表明,遠在春秋戰國時期,它就出現並廣為使用。直到今天,春耕時節,在陡峭迂回的山地間,如果順著有節奏的嘭嘭聲尋去,你就會找到播種的人馬。那聲音來自對點葫蘆的敲打,敲打之後,壟溝裏就留下一串串足跡,以及豐收的希望。或許,你還會從中感悟到人類生命延續過程中的艱辛與歡樂。

一年分四季,四季各不同,雖喜秋收日,更惜春種時。塞北無霜期短,隻收一季,故春耕的活兒絕不能有半點馬虎,馬虎了這一年的收成就白搭了。春播時一盤犁杖其順序是:牽牲畜的(多為半大孩子)、牲畜、扶犁杖的、點種的、撒糞的、培壟的、踩壟或壓壟的。比較起來,點種輕快一些,故多讓老者來做。但這又是經驗活,撒高粱種,看似隨便一甩,但人家撒出的小苗破土分布均勻,耪頭遍地好開苗。我試過,一甩甩扶犁的人脖梗子裏去了。

穀種籽粒小,順手縫兒就流撒,故得用點葫蘆。點葫蘆的主體,無疑是個葫蘆,就是現今農家飯中熬葫蘆條的那種葫蘆。一般取個頭稍大的,將熟時把內中掏空。掏空是個技術活,不能一破兩半,那就成瓢了。隻能在葫蘆頂底兩端各破雞蛋大小的孔,掏空後在底部安個木把,要牢,以便拿住。前端則裝尺半長掏空內心的向日葵稈,封住斷頭,再在上部開一小孔,孔下綁幾縷幹高粱穗。同時,在葫蘆大肚上開個往裏裝穀種的洞,這樣,一個點葫蘆就做成了。操作時,持此物者行在豁開的壟溝間,用根小棍有節奏地敲打葫蘆頭,頓時,穀種從小孔中蹦出,落在高粱穗上,再均勻地散到土壟裏。當葫蘆裏種子尚滿,敲擊的聲響就發實。播到半路,葫蘆內有了空隙,聲音就大了。當年一個生產隊春耕時都配幾副犁杖,東山西山溝裏溝外種穀子,從早幹到晌午,驕陽如火,人馬皆乏,這時能聽到的隻有點葫蘆頑強的響聲——嘭嘭嘭。她仿佛在說:為了收成,還得種,種種種……

據有人考查,點葫蘆的發明者是魯班。想想這極有可能。魯班一生發明的東西太多了,小到木工用的鋸子、刨子、鑽子、鑿子、乃至班母(刨木頭頂住木頭的卡口)、班妻(彈墨紙用的小鉤),大到打仗用的重型兵器。涉及到民生大計的農具,魯班不可能不關心。當初我乍見點葫蘆,還以為是哪位社員一時順手而做。日後才知道,那是上了古書有名有姓的農具。《齊民要術》一書稱其為“竅瓠”。“竅”,孔穴。“瓠”,葫蘆。竅瓠即內中掏空之葫蘆也。書中“種蔥”一節言:“兩耬重耩,竅瓠下之,以批契繼腰曳之。”就是指用耬開溝後,用竅瓠播種。這裏是說種蔥,我沒種過,隻栽過小蔥。但見過蔥籽很小,若大麵積播種,隻有用點葫蘆才合適。

小小點葫蘆伴隨中國農民幾千年了,我想還會相伴下去。春日濕潤的空氣中響起擊打點葫蘆的聲音,那就是一首生生不息古老而又充滿生機活力的歌,那歌聲在向世人宣告,這裏還有原野,還有土地,還有鄉村,還有勤勞的耕作者……

趣談開門七件事

小時念書,知道是天上打雷擊著了山林柴木,才有大火燒啊燒,把野獸燒死烤熟。吃了香噴噴的牛排鹿肉熊肘子豹火腿諸多美食後,原始人抹抹嘴用周口店方言說:“嗯,不錯,味道好極了。”一致決定:放棄原生態,搶抓機遇,加緊向人類初級階段進化。

火是柴之子,後來叫“火柴”,大概就是為了表明二者的血緣關係,柴是火它娘。40年前到山裏插隊,村裏很缺這位“娘”。開始甚不理解,也沒人給講講,自己就瞎琢磨是不是進化快慢的結果。你看,凡是把山上的柴早早燒光(燒的多)的村多是平川大村,而沒燒太光的是偏遠村,柴禾窩子則是深山溝。比一比,前麵能燒柴的人群明顯比後者聰明狡猾。

有件真事:都快“文革”了,一個老農從深山裏出來買鹽順便打聽:日本人走了嗎?他家周圍全是木頭,沒咋燒。

當然,我都琢磨差了。但那時年輕,思想活躍,瞎想也在情理之中。

那年月我們既然肩負著“解放全人類”的重擔,首先就要幫溝裏人往聰明道上走,於是就越界砍柴。誰料他們不領情,先在山下罵爹罵娘,後來就拎著鋥亮的小鐮刀追上來。真沒有辦法呀,隻好讓他們再傻些日子了,得趕緊撤,削腦袋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好容易才進化成這樣,一流豆腐腦就全白搭了。

沒有柴燒,也不能吃生米,就想到生產隊還有些能燒著的東西,如場院上的秸稈,路邊的柴杖,渠口閘板(那板還挺厚呢)。這些東西若明要,隊長肯定不給。但估計他是絕不願意看著我們退回成原始人。於是,就趁著夜色,趁著大霧,還趁又新來個運動、大小隊幹部正發蒙時,我們不失時機地把柴“娘”請到家。

有“娘”的日子真好。灶裏亮了,鍋裏熟了,炕頭熱了,人也活了。吃飽了唱“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忽然就問,草原上沒樹沒莊稼,燒嘛?這可是個大難題。半夜了,隻有自然課代表沒睡,他咣咣把旁人都砸醒喊:“牛糞,牛糞呀!”

全體痛感:退化啦退化啦,不僅缺柴,還缺烤牛羊肉。然後沒事就往飼養室轉悠,看有沒有死牛犢子馬駒子羊羔子。一看氣得要死,人家個個活蹦亂跳比我們還歡實。再往回走看什麼都不順眼,見狗叫就給一腳:叫什麼叫!叫也吃屎也進化不了。忽然又開竅,吃狗肉吧。忙湊錢買條狗,套住就往回拽,狗卻不走,全村的狗都出來抗議。冒著生命危險,終於狗肉下鍋。下了鍋又發愁,拿什麼煮呀?隊裏能燒的都燒得差不多了,忽然就想起村頭老漢房後有些板子,趕緊去。去了見老漢坐在板子上守著,說:“來啦,又沒燒的了?這可是我的棺材板……”

好傷心呀,想不退化,也太不容易啦!

從小就跟著大人去糧店買糧,但直到下鄉後才明白,敢情米粒上還有一層薄皮,碾去才能下鍋做飯。高粱皮壓成麵叫髙粱糠,穀子叫穀槺,麥子叫麩子。把這事弄明白了後,頓覺這塊廣闊天地呀,還真有兩下子,得好好接受再教育,要不然就得過吃槺咽菜的苦日子。

可不是笑話,真有知青直接把穀子下鍋煮,怎麼煮也不熟。我們有房東指點,沒幹那事,下鍋的是小米。小米是好糧食,女人坐月子都喝小米粥滋補。但要做好小米幹飯,很難,關鍵在掌握火候上,等我一撈出來基本就是黏粥了。人家做得好的,講究小米粒一個是一個,吃時不能喘氣,一吸氣米粒子就嗖嗖飛嗓子眼兒裏去了,嗆人。

小米雖好,但天熱極愛生蟲,俗話叫“長索絡”,就是黏乎乎一小團一小團。米很珍貴,毀了可恨可惱。為解決這個問題,我想個辦法,將衛生球放在米裏。果然,盛夏時節,有半桶小米金黃閃亮,連半個蟲也沒有。但這米一開鍋可麻煩了,前後左右鄰居都捂著鼻子喊:“嗨,煮啥呢,這味兒?”我那會兒可能是鼻子出啥毛病了,沒反應,還說:“饞了吧?給你們一碗。”人家過來找個鍋蓋把鍋蓋嚴,說:“日本鬼子一開始都沒用毒氣,你咋不說一聲就放,把我老爹的喘病都勾起來了……”

完啦,修正主義的苗頭顯現了,老貧農連一點兒異味都承受不了?卻還得說接受再教育有成果。那一鍋粥,一點兒沒剩我們全喝光了,啥事兒也沒有。隻是那兩天對誰說話誰就扭臉。扭就扭去吧,可到供銷社買東西收錢時那女售貨員就不扭。班車上擠,一齊張大嘴喘氣,喘得人都虛了,還那麼擠。琢磨—下,還是衛生球放少了,下回再多放點兒就行了。

還吃過一頓煤油小米粥。事情是這樣的:冬天的晚上,我把粥煮好,旁人打鬧把煤油燈打倒,掉進粥鍋,屋裏一片漆黑。幸虧油燈是那種土油燈,沒玻璃罩,撈出來,粥不會紮破嘴。往下如何吃?這難不住,我們是知識青年,有知識:油比水輕,把上麵一層撇了不就行了。我們就撇,撇了就吃,滿屋子煤油味,跟在油桶裏差不多。有人說,不喘氣就吃不出油味。果然見效。一會兒有人問:“粥裏下蘿卜條了?”說著,他從嘴裏拽出一根燈撚來。

那年月在鄉下過日子,除了點燈的油,還有能吃到嘴的油亦很重要。有油才能用蔥花瑲鍋,熗鍋味順風能竄出好遠,吸進鼻子噴香。那就是油的功勞。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直對宰豬殺羊很感興趣,興趣點在於特別想知道諸如板油、網油、腸油等在“樓盤”中所處的具體位置。雖然“房價”挺高,買不起了解一下也好。後來還就真的明白個差不離兒,但能享受的至多是弄點兒油渣兒吃。也別說絕對了,偶爾也能吃到大米飯拌葷油灑鹽麵兒,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美餐。我打心眼兒裏擁護改革開放,曾先源於十一屆三中全會給生活帶來了變化。記憶裏是先前誰家要辦喜事,得提前攢一年的食用油,太費勁兒了,太艱難了。我要結婚都登記了,母親說不行,還得等等,油還不夠。後來改革了,日子好轉了,用不著費那心了。辦喜事也開始去飯館兒,但去時帶著洋鍋準備“打包”,打慢了,有肉有油的菜容易讓服務員匿下。而再往下,油就不敢吃得太多,尤其是大油。

油可以使人的大腦得到養分。我體會過,寫長篇小說、寫電視連續劇累得腦袋發昏,吃些紅燒肉就管事。至於從胃裏作用到頭上的道理在何處,那就弄不清了,反正紅燒肉是好東西。

在生產隊見過榨棉籽油,把一個個裝了炒棉籽的鐵圈摞起來軋,油就從鐵圈縫裏流出來。盡管棉籽油熱了起沫,但炒出的菜總比沒油的好吃。沒有油的日子,就抓一把鹽放鍋裏炒,然後放菜。又沒油又沒菜連鹹菜都沒有時,就泡點兒鹽水蘸著吃。真的假的?當過知青的人都會說,肯定是真的。當然,也不是總過那種生活,總過誰也受不了。

改革開放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富的概念是什麼?一朋友講馬:立的相聲,說去人家看做魚,倒一鍋油一炸。炸完撈出魚,嘩,把油往下水道一倒,刷鍋。這叫嘛?這叫富。

我沒聽過這段子,當時覺得有點兒過,畢竟倒的是油。可這幾年才發現人家說得沒錯,門口有個炸大果子的,就因為使舊油,沒人買。我過去做魚都把剩油存碗裏留著再用,現在也倒了。當然不是一鍋油,我放的少,多了還是舍不得。

鹽沒啥可寫,不如寫煙。我不抽煙。常有人問我,你寫東西怎麼不抽煙呢?也別說,我曾經練過,結果是顧上抽顧不上寫,顧上寫忘了抽,有一次還把稿紙燒了好多窟窿。不行呀,那正經是個功夫呢。

還是往遠了說,插隊時,在鄉下幹活兒休息叫抽袋煙,不抽煙的人好像都不該歇。可又有哪個不累、哪個不想歇?於是就集體抽瘋般的一塊兒抽一起歇。別看一說社員都是人民公社向陽花,花朵也有大小之分,自己沒煙抽蹭煙的大有人在。好在旱煙自家產,卷一根就卷了。可也有極不自覺的,恨不得卷成擀麵杖粗,一來二去貧下中農之間也不互相幫助了,反倒是成分“高”的人煙口袋好求,到那會兒也不怕說被腐蝕了。

知青也是社員,幹活兒不能少耪半條壟,也就跟著瞎抽。但太硬的煙不敢抽,嗆人。軟一點兒,淺黃色,有的還放一點兒碎幹青菜葉,我抽過幾門。抽的另一原因是見社員抓了條蛇,往蛇嘴上抹點兒煙袋油子,蛇馬上死了,就認定抽煙防蛇咬。可後來蛇一直沒遇見,卻不小心扔煙頭兒把同學的棉被給燒了個大洞,還得賠人家。

參加工作後我在一個局(地區文化局)當局長時才三十出頭,局裏科長們四十多,幹事五十多,剛開始工作挺不好千。著急了,就抽根煙。一抽就暈,跟喝多了似的,還惡心。有天感冒發燒,燒退了就再不想沾煙了。我定了兩個“不論”,即不論在任何地點、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抽哪怕抽一口。

能做到也很不容易。比如參加婚禮,那兩年還有個令,新娘拿打火機火苗子騰騰地非給你點煙不可,咋辦?點就點,我也不噪。硬是堅持住了,於是也就保住了潔淨的喉嚨和肺葉。

如今有點兒怪,越提倡戒煙,抽的人反倒多了、凶了。老煙民一天抽三四包,七八十根,那正經是個活計呢,得從早上一睜眼就抽,一直抽到晚上睡覺。半夜起來迷糊著看燈管,還想:這煙咋這長?真煙假煙?到餐桌上白抽,平時不抽的人也抽,人家說得好:“中華中華,抽到嘴才愛中華。”雅間多沒窗戶,排風扇勁兒又小,一頓飯下來,回家一聞,連毛衣空隙裏都是煙味。那天我們坐出租車,司機邊開邊抽,把個破車裏抽得跟煤球爐子一般,還說掙錢少想改行,不知幹什麼好。下車了有人說:“你改運煤吧,人車都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