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醬不好寫,改寫酒。“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甭管人家老李睡哪兒,哪怕睡大街,人家有酒管夠造,可見唐朝的日子蠻不錯呀。這話在當年隻能想不能說,說了麻煩就大了。
也得承認,搞運動那會兒也有酒。在塞外村裏代銷點,酒盛在大壇子裏,是薯幹酒。薯幹酒最大的特點是衝,號稱大炮,賊辣,喝下一口,轟的一下在肚裏就爆炸,沒酒量的頓時臉就紅到耳根。至於糧食酒,就極少見了。要是有一瓶“直沽高粱”,應該相當於今天的精品茅台、五糧液。
酒(白酒)是糧食精,源於糧食,高於糧食。人類對酒的喜愛源遠流長,在個別人那勝過愛妻兒老小。原因在於酒可以麻痹人的神經,給你帶來快樂,哪怕是一時的快樂。插隊初始,十分不理解有的社員為何對酒如此喜愛。在代銷點的小屋裏,一盞油燈旁晃著幾個酒鬼,又饞酒又沒錢買,就圍著酒壇聞味,不時聽著代銷員的譏笑。我親眼見一人在街上抓過旁人手裏的酒瓶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咽下去才覺出不對勁,不是酒,是煤油。
深秋晚上就我一個人,鄰隊同學拿半斤酒來。我炒了兩個雞蛋,二人麵對麵無話,慢慢地喝光,然後他踏著月光走了。我看著月亮胡謅了幾句詩,然後去看場院,天冷了,代銷點賣棗酒,九毛八一斤,甜滋滋的好喝。我打一斤,每天中午喝一點。喝到最後剩一兩多,做好飯把酒倒進小鋁碗放在扒出的炭火上熱著,準備好好享受一下。不料腳下碰了燒火棍,棍打倒碗,碗倒炭灰裏,酒冒了股氣,沒了。忙了半天,竹籃打水一場空。氣得我把燒火棍撅成八段燒了。一時,我也就明白了那些饞酒人。人們對生活,總是希望過得愉快一些,哪怕是一時的酒後迷幻。
貌
該寫醋,一想就倒牙。索性寫貌,就是容貌。外出參加筆會,男士早上爬起來就能走,女士不行,人家得收拾收拾化化妝。那年在省電視台做節目,看女主持人一會兒就對著小鏡子抹兩下,心說:“你煩不煩呀!”播出一看,人家比真人好看多了,我比真人難看多了。
古時講男人似潘安,女如西施。估計他們也得靠化妝、靠美容。比如說人的頭發黑得像緞子,那就得抹油,否則隻能不洗頭生頭油,但頭不洗就擀氈,不像緞子像叫花子。所以,女人就用杏花油。抹之前先用篦子耙地似的反複篦,把雜物都篦淨,然後用清水抿幾把,再抹杏花油,抹薄薄一層,又鮮亮又不膩腦袋。不像現在染頭,把所有頭發都塗一遍,那就成油頭粉麵了,出門倒是光彩了,但頂著個用了斤半油泡過的腦袋,時間長了非迷糊不可。
至於擦脂抹粉,那更是咱們古人的強項。一張麵皮,就算你天生麗質,比賣炭翁的白不知多少倍,可若同齡女性,要想大比分勝出,就得抹東西了。把珍珠磨成粉往臉上敷,是以往重要的手段。當今的行業是美容,連蒸帶捂、帶揉、帶貼、帶薅、帶抹,總之是要把那張麵皮去粗存精、去真存偽,最好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像大明星。說來這麼收拾挺不錯,但有人收拾得過頻,一頻了那層臉皮就承受不住了,毛細血管少了保護層,司機老遠看像紅燈,近看像關公,煞了車一看是美眉。美眉被看惱,說看什麼看,司機嘴也欠說,“我還以為是猴腚”。踩油門就跑。
還有割雙眼皮的。小區有位女士割了,割之前瞪著人說話,冒凶光;割後人變溫柔,用“膀”光瞧人。原因也簡單,割出那道印子沒幾年風吹日曬,跟別處顏色不配套,不好意思見人。後來她就得戴眼鏡,還是茶色的。戴上後,玻璃後麵是個啥樣都無所謂X。鄰居說,往後誰脾氣不好,就給她割雙眼皮;再不好,割成千層底。
當然那是笑話,現在男士都好美。像我們頭發少的,外出時口袋多裝把小梳子,時不時就梳兩下。梳和不梳大不一樣,尤其上電視,梳了像老板,不梳是老漢。我當然也梳,但梳來梳去也還是老漢,不是老板。
茶
茶的學問太大了。古人講寧可三日無飯,不可一日無茶。但可以肯定,說這話的人不缺飯吃。誰說的?好像是乾隆,那就對了。換我們插隊時,是寧可三個月沒茶,不可一日無飯。不吃飯就不能出工幹活。沒茶呢?好像也沒喝過茶。
茶既是高雅生活的伴侶,琴棋書畫詩歌茶,也是平民生活的必需,南方人聚茶樓聽書,北方人端大茶缸坐胡同口聊天。而一旦連茶葉末都沒有的日子,或者說都變成奢侈品的時候,早先就是兵荒馬亂,現代就是“瞎折騰”,直折騰得你即便有茶都得偷著喝,喝不好能喝出罪名來。
小時候對茶最美好的感覺是跟老爹洗完澡喝的那壺茶。北方的茉莉花茶用開水一沏,在壺裏一悶,再往碗裏一倒,那香味撲麵而來。不過也得說實話,在澡堂裏喝茶主要還是為解渴,那裏麵的味兒有點攪壞了茶香。
還得說這些年生活好了,吃什麼都有夠了,才又講究起了喝茶。初去南方看茶道表演不理解,費半天勁就盛在酒盅子裏喝。我們幾位北方大漢嘴闊喉寬,連倒進去五六下子,也沒覺出味道特別在哪兒。到廣東說去吃早茶,很不情願。去了一看又是肉包子又是小點心,甚歡喜,吃得溝滿壕平。出來問早茶呢,人家說不是才吃過嗎!於是齊讚還是廣東早茶好。
日後就漸漸明白,還是自己心態不平和,不懂飲茶的真諦。現在好多了,非常喜歡一縷陽光一本書一杯茶的日子。除了喝花茶,還喝綠茶、烏龍茶、普洱茶。也弄一套家什慢慢擺弄著喝。一邊喝一邊想,這哪是喝茶呀,分明是在享受國家富強百姓安寧的幸福時光,再想四十年前下鄉、三十年前改革開放,還有即將到來的建國六十年,口中茶味就愈發顯得分外醇厚並回味無窮。
我在青龍的日子
大巫嵐清晨
我是1969年3月9日清晨從天津東站上車奔秦皇島的。當時同學們都不大明白,去塞北插隊,怎麼奔了東北。但也沒人敢問,青龍的幹部林海青長臉,很嚴肅。他在學校動員會上信誓旦旦地說青龍是丘陵地帶,漫坡花果,我們都很堅信不移。到這時,亦期待著出現一個桃園仙境。
當解放牌卡車隊駛出一個多鍾頭,北出義院口了,我們發現有點不對,迎麵這山道簡直如梯子一般攀上天(梯子嶺),怎麼可能是丘陵!有女同學就哭。男生大多沒事,我更沒事,我在家天天幫老父抄寫“曆史問題”材料(鋼筆字由此練出來),離開等於解放了。而且,我已過罷18歲的生日,應該去闖天下了。須說明的是,這時下鄉插隊已無初期之激情,而是必須走不走不行。年前年後,我和我最小的五姐相繼離津,她去了江西大山裏,我來這,現在家中隻剩下風燭殘年的老父老母。
風很大很冷。天黑了,我好奇地看車燈照到的田地裏有一排排小土包,猜想那該是什麼(其實是糞堆)。從一個叫龍王廟的公社開始,陸續有車停下,而後是三間房公社、木頭凳公社,我們是最後一批,到了大巫嵐公社。天上還是沒有月亮,下車有人就滾到溝裏。公社屋裏的油燈,照得人影綽綽,我見到的第一位領導姓霍,大眼睛,嘴也大,愛笑,鑲金牙。霍主任人很善,日後曾有恩於我,我很感謝他。桌上有高粱米幹飯、酸菜粉條。知青們(從此身份變矣)不吃,吃帶來的麵包。然後去休息,在大車店,對麵炕,賊熱,鬧成一團,砸壞了炕坯,方知下麵是空的。後有人撒尿回來說,這裏的院牆真高呀。我出去抬頭看,真高,看不見牆頭。天亮了才發現,哪裏是牆,是立直立陵山崖壁。有人問林同誌這是丘陵嗎?林海青點點頭說,我說是,就是。
太陽升起來,街上一片明亮,天藍得水洗過一般,空氣分外清新。這天有集,物價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大家紛紛買蘋果吃。大道上,社員趕車騎驢挑擔陸續而來,其穿戴讓我們大開眼界。男人多著青布衣褲,女人則穿海裳藍上緊下寬的合體衣裝。還有男人的白布襪,女人線勾的鞋麵,都很顯眼別具一格。說話口音自然與其他地方不同,然給我的感覺,青龍口音具有很強為韻律與節奏,極易於對所表達事務的“娓娓道來”。
總之,在那個陽光明豔的初春的清晨,我突然一掃心頭的愁緒與煩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片山地。後來我成了一名作家,而且是以寫農村題一見長的作家,毫無疑問,這大巫嵐是上天送與我的見麵禮。那個清晨的太陽,是屬於我的。
和平莊村東
大車拉著行李,奔八裏地外的和平莊。我們6男4女走著聊著。男的都是同班同學(時天津男女生分班),女的同年級見過麵不知名姓。村邊有條河叫星幹河(記得好像是此名)上還有薄冰。從東邊大道繞進村,到大隊部。兩邊都是看熱鬧的老少社員。大隊部庫房連著個小舞台,前麵有塊空場。我們上台亮相,社員們指著笑,笑我們戴著黃棉帽子,耷拉倆耳朵。說像電影裏的國民黨兵。
大隊革委會主任叫李永榮,日後和七道河張平義東蒿村的李春江都是青龍縣的名人(縣革委委員)。李的口才極好,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合轍押韻,一般國家幹部,比不過他。會後就在大隊部裏分知青,五個生產隊,一隊倆人(同性別)。我分到村東的五隊,後來才知五隊勞日值最低,一天三角多,而三隊能達到一元。那時有工作隊在村裏,轉天還給我們開會讓表決心。我們說沒什麼說的還是下地幹活吧。就幹活,挑糞。我這才明白在汽車上看到小土包是幹什麼用的,還知道把那些小土包運到地裏,得受多大的累。
春耕前的活是挑糞,除了挑糞還是挑糞。挑了山前挑山後,挑了道西挑道東。肩頭從紅腫到堅硬,最終後脖梗磨出個肉包。我身體好,一上來就能頂上生產隊裏最好的勞力,到冬天評工分,我沒在村裏,一提我名就都讚成給10分。我的同伴評了9分。最累的活是栽紅薯時挑水,從山腳河裏往山上挑,一步一登高。春夏耪地使銑使鎬,我練得左右手都行,累了就換個架式。這些農活幹下來,秋下分了360斤毛糧,我由此真正體會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懂得作為一個中國農民(社員),與生俱來的是無盡的艱辛與勞累。
我倆初住社員家,他們待我們很好,一家人一樣。秋天,生產隊把庫房旁的兩間屋收拾出來,落實了知青住房(上麵有要求)。這房在村大東頭,左右沒鄰居,屋門對著通往村外的小路。我每天燒火時就瞅著小道的深處,深處碧草連天雲霧重重,於是人就難免想些什麼,天津家裏的事倒不怎麼想,想得較多的是,我這輩子,看來就在這種地了……
別的村知青出了不少亂子,住在一起,打架,原本在一起,又分開過。和平莊沒這些事,李永榮早就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方針,我們與本隊社員的關係超過了同學之間的關係。全公社都知道和平莊的知青“仁義”。那年夏天,縣裏在吉利峪開知青學毛著代表會,讓我們去個代表,四隊的徐宏去了。徐宏比我們大一歲,人極老實厚道,能寫會畫,多才多藝。但他家中極為艱難,哥倆下鄉,父親不在,隻有老母一人。徐宏開會回來,從他那得知縣裏還有個知青安置辦公室,有關知青的活動還不少呢。我這才有些感覺,未來大概不會總是挑糞耪地,生活一定還會有新的內容。1969年冬天我分了1200斤紅薯,折250斤高梁。轉年春天種地,隊裏缺少種子,社員家也沒有帶皮的糧食。隻有我倆的高梁沒閥(沒碾),就拿去當種子了,往下基本上就吃紅薯麵餅子。但也行,已經能過苦日子了。
過了年,徐宏當了小學民辦教師。不再下地幹活,穿得幹幹淨淨的。我們羨慕得不行,有空就去小學校呆會。不過,命運也眷顧其他人。不知不覺中,我也有了一次好差事。
雙山子嶺下
春風拂麵,公社來電話讓我去雙山子公社參加通訊員學習班。雙山子距大巫嵐30裏,不通班車,是搭大車去的,走了半天。報到了,見公社院裏有人曬挺多的甲魚蓋,上麵紋理像甲骨文。以為是考古的,問了才知是醫療隊(626指示)做藥用。
學習班由縣報道組二人主辦。二人姓王姓湯,都為人和氣又負責。王原在電影公司畫海報,寥寥幾筆就能畫人像。湯能講,講怎麼寫消息通訊等。吃飯在公社食堂,睡覺在夥房大鋪。我初次出門,誰都不認識,身上還有些學生氣,就想尋個肅淨處。公社總機室小夥姓任,長得文氣白淨,又和善。屋裏有張空床,問可住否,小任說隻要你晚上不怕吵。我說不怕就住,聽了幾宿接電話搖電機聲。十多年後我到平泉師範,突然見到一個很麵熟的人,彼此一下就認出來,小任,變成了老任,已當校領導了。
學了還要實踐,我們一行5人到嶺下。嶺下是個大村,紅磚黑瓦楊柳依依鋪排在道邊,看一眼就有好感覺。還有更好的感覺,大隊部有兩位美女。名叫小芹(化名)的16歲,苗條少女,白白的鴨蛋臉,水淩大眼。就是厲害,嘴不饒人。小芹看電話收發報紙文件。對麵屋是大隊醫療室,赤腳醫生小香(名化),比小芹大6歲,文靜俊美,淑女好逑。但少見她說笑,眼裏似有淡淡憂色。後得知小香的父親是國家幹部,她是念了初中回村的,若不搞運動,似應該一直念下去成大學生。她這年齡,在農村差不多都淡婚論嫁了。小香看來正為這種事煩心。